第49章
柴桑城在大陸西北角,剛入十月,城裏便已經披上了銀裝了,路上行人皆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氈帽,唯有修道者能抵禦寒風朔雪,青衫單薄,風流灑脫。
徐慢慢一行人匆匆趕往與謝枕流約定之地,還未到海邊,遠遠便聽到一聲巨響,自空中俯瞰下去,只見碧海被一道無形的劍氣從中劈開,雪白的浪花四濺,海水被壓迫着向兩邊湧去,激起百丈高的巨浪,有如水幕一般,而水幕之中隐約可見銀白色的海魚游過。
徐慢慢眼神一凜,不禁嘆道:“劍尊的劍道又有精進。”
擁雪城的劍道天下無雙,能在道盟屹立數千年不倒,靠的不是功法超絕,而是劍心純粹。歷任城主都堪稱劍神,達到人劍合一的無我之境,這種瘋魔忘我的劍癡往往不會是壞人,但也不太像正常人。
聽說劍修每日揮劍三萬,生生把擁雪城周圍的山都給鏟平了,挖出了一個盆地來。破月劍尊與旁人不同,他不劈山,他選擇分海,自少年時便在海中練劍,承受着比尋常劍修艱難百倍的壓力,每一次的揮劍都只能濺起微末的碎浪,仿佛頑童嬉水一般,遭到了不少人的質疑與嘲笑。
直到結丹之日,一劍沖霄,磅礴的将洶湧的潮水從中劈開,劃出了百丈無水旱地,劍氣驚動擁雪城,世人才知又一絕世劍修橫空出世。上一任城主将他視為接班人,想将他迎回城中悉心栽培,然而他無動于衷,依舊日複一日在此揮劍,又是百年。
黎卻凝視着那堪稱恐怖的劍氣,怔愣了半晌才道:“劍氣雖然淩厲,卻也不是十分特別。其他法相也能以靈力分海。”
敖修卻臉色微變:“不,他這一劍……未傷任何水族。”
敖修最是親水之人,他自然更能體會到海洋的微妙變化,尤其成為海皇之後,他與海洋的聯系不斷增強,仿佛那就是他血液的一部分,只要一個念頭,他便能感知到方圓百裏內的水族數量與分布。而就在那毀天滅地般的一劍後,他震驚地發現——海中的水族沒有任何傷亡。
“這怎麽可能?”黎卻不解,“那樣一劍,就算是法相也不敢硬接,海中都是尋常水族,怎麽能擋得住?”
“因為他的劍道已臻化境,達到了人劍合一,每一道劍氣都是感知的延伸,他能精準控制每一道劍氣,收放自如,既可殺生,也可放生。”
徐慢慢在謝枕流身後落下,笑着道:“劍尊的劍道世無其二,想必與當年的人族第一劍修謝雪臣相比,也毫不遜色。”
謝枕流緩緩收了破月劍,轉過身露出清俊沉靜的臉龐,正色說道:“我的境界怎能與先祖相提并論,至今我仍未悟出‘萬物生’一劍。”
琅音忽道:“那是因為你的道心有缺憾。”
謝枕流瞳孔一縮,緊盯着琅音問道:“仙尊何出此言?”
“你的道心只有劍心,沒有萬物,既然沒有萬物,怎能領悟‘萬物生’。”琅音淡淡道,“昔日劍神謝雪臣以劍入道,但劍終究只是器,而非道,道生萬物,萬物在萬丈紅塵中,不在眼前一片海中。你若不看一看這人間,便是在此揮劍一萬年,也悟不出‘萬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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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仙盟宗主謝雪臣一人一劍,化解人、妖兩族的仇恨,至此仙盟與妖族合二為一,才有了道盟。之後謝雪臣入魔為魔君,吞噬了所有的魔氣,換來人族三千年的安寧,免受魔族侵擾。
“我死而萬物生,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立道先立心,這才是‘萬物生’的道心所在。”
也是人族聖君應有的胸懷與氣魄。琅音與魔君謝雪臣有過幾次照面,從昊一的口中了解了魔君的一些過去,也受過魔君幾言點撥,承他之恩,便也将他教誨自己的那番話轉贈謝氏後輩。
謝枕流振聾發聩,閉目輕顫,破月劍于鞘中發生嗡鳴,似乎正與他神交共鳴。
徐慢慢知道他正處于悟道的關鍵時機,不敢出言打擾,衆人屏息凝視謝枕流,只覺時間陡然凝滞,連海浪的聲音也慢了下來,白日青天,一輪明月乍現,清冷的月輝灑落在每個人身上,潮汐暴漲,卻被無形的屏障擋住了腳步。
破月劍發出一聲尖銳的嗡鳴,自劍鞘中飛起,光華流轉,璀璨奪目,在月色籠罩下,向着狂嘯而來的毅然斬落。那一劍帶着碾碎乾坤的威壓,比先前所見更加磅礴,然而落下之後,卻未見如先前一般的壯觀場面,那樣恐怖的一劍斬落,竟如一滴水彙入大海,甚至未驚起一絲波瀾。
而海浪卻瞬間溫順,靜如平湖。
謝枕流長舒一口氣,面露微笑,向着琅音躬身行禮:“多謝仙尊指點。”
身為道盟七掌教之一,擁雪城城主,當世第一劍修,他地位卓然,不輸琅音,只是感念琅音醍醐之音,便以晚輩之禮待之。
“不必。”
謝枕流劍道巅峰,此時心境再上一層樓,雖然尚未領悟“萬物生”,但或許行走人間數十年後,人世間便能再現“萬物生”輝煌一劍。
徐慢慢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師父一定要讓她去紅塵中歷練行走,見證衆生的悲歡。無數修道者一心成神,渴求長生,便抛卻了人性,然而真正的道,卻在清濁相融的紅塵裏,愛恨悲喜的人心中。人與花一樣,割斷了紮根之處,便有死無生,又談何長生。
謝枕流負劍于背,對徐慢慢行了個禮:“失禮了,還未恭迎道尊歸位。”
徐慢慢微微一笑:“虛禮可以免了,當務之急還是前往幽玄峽谷。”
幽玄峽谷位于水下千丈,海水極寒,水壓極強,法相之下無法踏足,因此便只有謝枕流與四人同行。
謝枕流的目光掃過眼前四人,很難不想起那日閑雲殿上所見。那時他還心存懷疑,覺得其中可能有什麽誤會,光風霁月、胸懷蒼生的潋月道尊怎麽可能會勾三搭四、始亂終棄呢?
現在再想想,心裏能裝着蒼生的人,再裝幾個男人,好像也不過分。
謝枕流是劍癡,但不是傻子,琅音與徐慢慢離得最近,肩頭時不時擦過,已然越過了普通朋友之間的距離,他若有若無地宣誓了主權,将另外兩人逼退到一邊。而之前還很傲氣的海皇與黎卻少主,今日見似乎順服了很多——至少當着徐慢慢的面是如此。
徐慢慢倒沒有在意那些男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她的心思都放在救人上,更何況她也确實少了一根筋。醜了多年一時無法适應恢複美貌的身軀,別人對她示好,她還是很難往男女之情上想,只當是對她道尊身份的尊重。畢竟尊重愛戴她的人多了,再多幾個也不稀奇。
敖修對海上情況最為熟悉,領着衆人朝幽玄峽谷的方向飛去。約莫一千多裏之後,敖修穩住了身形,站到徐慢慢身旁,溫聲說道:“從這裏下去一千一百丈便是幽玄峽谷了,潛越深越危險,深海之下有龐大海獸,他們是海洋的寵兒,而人族在水下力量遭到克制,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與他們對上。”
黎卻緊皺着眉頭俯瞰下方海面,身為羽族,生來就厭惡江河湖泊,更何況是要潛入深海無光之地。先前為了躲避绫織才跟了來,但親眼看到大海的波瀾壯闊,他的心還是忍不住發顫。
敖修狀似無意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笑道:“火靈之力在深海之下被嚴重克制,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幫不上忙,只怕還會拖後腿。”
徐慢慢扭頭看黎卻道:“黎卻,你還是不要下水了。”
黎卻俊臉發黑,不甘不願地別過臉,低聲道:“那我便在這裏等你們,若你們七日不出,我便下水尋你們。”
徐慢慢搖頭道:“若我們七日不出,你便向明霄法尊發出求援,自己不要下來。”
敖修微笑道:“不必擔心,四海之內皆臣服于我,聽我號令,即便遇上什麽危險,我也能護住大家全身而退。”
黎卻看着敖修成竹在胸意氣風發的模樣,不禁又覺添堵,卻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敖修帶着衆人入海。
待潛入海中不久,徐慢慢才對敖修傳音道:“把辟水珠拿出來吧。”
敖修一怔,随即苦澀一笑,右手攤開,便看到一顆龍眼大的碧綠珠子在掌心發出幽光,随着靈力的催動,辟水珠驟然一亮,将四周的水靈之力盡皆吸入體內,在海腹之中頓時空出了能容納十人大小的球狀空間。
謝枕流看着那個碧綠珠子,問道:“這可是傳說中的辟水珠?”
敖修點了點頭:“辟水珠極為難得,存世不足一掌之數,而且也只能容納兩人大小。除卻傳世神品辟水珠,這顆便是最大的了。”
而那個神品辟水珠便是被血宗奪走了。
“既然有,為什麽不一早拿出來?”謝枕流施法揮散身上水分,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
敖修看向徐慢慢:“你知道我有辟水珠,在海上卻故意不提。”
徐慢慢淡淡道:“你不想讓黎卻跟着,我又何嘗不是。深海危險,他不必涉足其中,更何況大敵當前,你們不和,便有隐患。”
敖修黯然垂眸,恍然明白,自己針對黎卻的言行,徐慢慢并非沒有看出,只是不願戳穿。黎卻性格爽直,沒有城府,她雖說了他幾句,卻是在提點關心他。
倒是自己枉做小人了。
敖修苦澀一笑:“我明白了……”
在聰明人面前,做得越多便錯得越多,想要越多便失去越多。
轉眼間幾人便落到了實地,也是被稱為幽玄峽谷的海底秘境。敖修取出夜明珠,照亮了周圍環境,便見到一個龐大的黑影向衆人所在之處游來,深海巨獸體型龐大,向一座巨山傾覆而來,帶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便是法相在此也顯得渺小。
“是抹香鯨。”敖修微微一笑,向着抹香鯨的方向伸出手,修長白皙的五指微張,掌心湧現淡淡的光線,那抹香鯨似乎受到了感召,驟然停下了身形,做出了像是匍匐叩拜的動作。
敖修與其無聲溝通了片刻,便撤了手,那抹香鯨便又向遠處游去。
“它方才說,四五日前,這裏出現過強大的靈力波動。”敖修轉頭對三人道,“從時間看來,可能與彌生行尊有關。”
“逆命部的具體位置在哪裏?”徐慢慢問道。
“應該就在這裏,但是辟水珠的結界表面有奇異力量,能扭曲外界的視覺與感知,只有找到正确的入口才能進入其中,否則便只能在外面打轉。”敖修微微蹙眉,仔細打量周圍。
“我有一個想法。”徐慢慢忽然道。
琅音眉梢一挑:“你想和神農廟時一樣?”
徐慢慢點了點頭:“我想試試看,我的元神能否與這片海域相融,或許能感知到彌生行尊所在。”
琅音略一思忖,道:“你盡管試試,我為你護法。”
謝枕流未曾見過徐慢慢在神農廟時展現的神跡,不禁有些好奇地盯着。
只見徐慢慢雙手掐訣,十指如蘭,掌心散發出神聖的微光,讓人移不開眼。徐慢慢閉上雙眼,深呼吸着運行功法,神竅之中的繁星被一一點亮,本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忽有細碎的聲音響起,自天外傳來一般由遠及近,又大及小。
她的感知如一個圓球不斷膨脹,向外擴散,聽到的聲音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細碎。
暗流湧動的聲音如狂風一般呼嘯而過,遠處的幽影傳來嗚嗚的轟鳴,似乎在說着她聽不懂的語言。從石縫間的騷動,到洋流的狂湧,從巨型海獸震耳欲聾的嗚咽,到深海靈草輕淺的低語,無數的聲音充斥着神竅,而她在其中努力分辨着屬于人族的聲音。
掌心光芒散去,她緩緩睜開了眼。
敖修和謝枕流問道:“可有聽到什麽?”
琅音問道:“身體可有不适?”
三人同時開口,皆是一怔。
徐慢慢剛緩過神來,沒有聽清楚他們的問話,她定了定心神,才道:“沒有聽到異響。”
她說着看向了右前方,手指往前一指:“逆命部一定藏在那裏。”
謝枕流不解:“既然沒有聽到,你怎麽知道?”
敖修若有所思:“因為沒有聽到?”
徐慢慢點了點頭:“我能感知到方圓數十裏的波動,唯有那個地方是空缺的,辟水珠竟能迷惑我的感知。”
“你們在此等着,我過去看看。”
敖修說罷,便将辟水珠交到徐慢慢手中,自己化身蛟龍,離開了辟水珠的範圍,游入無邊黑暗之中。冰藍的雙眸掠過異光,雖是至黑的環境,他卻能從水流的流向與速度感知到周圍的一切,仿佛這片海域是他身體中的血管,有着與生俱來的熟悉。
與蛟宮之下的深淵相比,這裏還不算深,他還能借助眼中的光來看清環境,要尋找辟水珠的入口,便只有這樣才最快。
徐慢慢手捧辟水珠,看着敖修消失在視線之外,而周圍恢複了黑暗與死寂。
正當三人屏息凝神等待之際,忽然一股龐大威壓迎面湧來,似海浪一樣當頭拍下,徐慢慢手捧辟水珠反應不及,琅音一把将她摟入懷中,擋下了滅頂的威壓。
謝枕流同時拔劍,破月劍于深海之下爆射出滿月之輝,劍氣霜寒,竟将四周海水凍結為冰,威壓頓時一窒,然而下一刻便又卷土重來,将三人卷入其中。
徐慢慢手中的辟水珠驟然黯淡了下來,然而四周卻沒有海水湧入。
她心下一沉:“是逆命部張大了結界,有意将我們放了進來。”
他們自然不會那麽好心大開門戶,會這麽做只能說明,他們早有準備,請君入甕。
“是敖修所為?”琅音心生疑惑。
“未必。”徐慢慢深吸一口氣,“劍尊也不見了。”
就在被囊入結界之時,他們與劍尊被分開了,若非琅音當時緊緊抱着她,恐怕他們三個人會被分開一一分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