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哥哥,你可曾聽過這魂宗最早出現于何時?”徐慢慢問道。
琅音魔尊淡淡回道:“記不太清了,我是四五百年前聽人提過。”
天祿宮中記載了萬年歷史,她不可能從頭開始找,只能先縮小範圍,再擴大範圍。
天下所有宗門開山立派,都必須在天都城和道盟備案,接受審查,否則一律視為邪魔外道。徐慢慢自繼任道尊,便看過道盟所有記錄在案的宗門,确信未曾看過魂宗二字。在正統道門看來,任何涉及血、肉、魂、魄的宗門都是犯禁,正統修道是吸收天地靈氣為己用,而邪魔外道則是奪舍殺生,手段多卑劣殘忍。
雖然道盟多有禁令,但也管不到每一個角落,總會有不少邪修企圖走捷徑,幹些傷天害理之事,尤其是在蠻荒之地,還會有邪修招搖撞騙,成立□□,坑害無知百姓,斂財害命。而這些劣跡和□□傳聞,都會記錄在《天誅冊》中。
《天誅冊》按時間分類,琅音魔尊指示徐慢慢從四百年前的記載開始往前找。
徐慢慢看了一下琅音魔尊,舔着笑道:“哥哥,幫我翻下書。”
琅音魔尊皺了下眉頭,擡起手屈指一彈,只見一道綠光落在了地上,迅速抽條長葉,很快便長到了半人高,伸着兩片長長的綠葉,像兩只手臂一樣歡快地招展着,細細的身軀左右搖擺。
“葉子,給她翻書。”琅音魔尊說了一句,那葉子朝琅音魔尊深深鞠了個躬,便蹦蹦跳跳地扭到徐慢慢身旁,仰起身子朝她擺動葉子。
雖然沒有頭臉,徐慢慢卻分明從葉子身上感受到了歡快和讨好。
這真不像琅音魔尊的葉子,也不像琅音仙尊的葉子……
徐慢慢飄到了琉璃明珠燈旁,與琅音魔尊相對而坐,葉子也乖巧地跟在徐慢慢身旁,伸出細長的綠葉幫她搬書,翻書。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懶懶地翻着書,掀起眼簾掃了徐慢慢一眼,便又低下頭去看《天誅冊》。
徐慢慢心裏有些嘀咕——琅音魔尊似乎對魂宗十分感興趣,這又是為何?
不過她來不及多想,因為葉子已經翻開書頁了。
葉子翻開《天誅冊—一萬三千七百卷》,徐慢慢一目十行地掃視上面記載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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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道兩千八百七十三年,發生在慶國濱城的□□祭祀案,一百零八名童男童女背負巨石,沉入江中,祭天祈雨,經查為通靈教所為……
——弘道兩千八百七十二年,衛國樊城五十六名青年男子失蹤,後被發現挖空內髒,棄屍荒野,經查為噬心教所為……
——弘道兩千八百七十二年,梁國四十九名妙齡少女慘死,經查為其父母受陰陽教蠱惑所為……
——弘道兩千八百七十二年,蜀國百名老人于家中***,經查……
薄薄的一頁頁紙,沉甸甸地承載了無數亡靈與怨氣。徐慢慢越看越覺得觸目驚心,不由得眉頭緊皺。
早些年她行走人間,便撞見過不少邪修惡行,但天下之大,她一人又能救多少人?後來她與徐慎之深談三日,從道盟改革到天下蒼生,達成了許多共識,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一人之力也好,萬人之力也罷,我們能做的終究太少。”
“沒有永恒不落的太陽,黑夜終究會到來。”
“我們只需點燃人們心中的燈,他們自能無畏地走進那片夜。”
初始的十四座樞機樓,只是一把把炬火,她與徐慎之暢想過九十九座樞機樓,本以為有千年的時間去完成,沒想到中道止步,還好有徐慎之在,有寧曦在,她也能放心一些。
只盼着這微不足道的火光,有一天能成燎原之勢,驅散籠罩着大陸的迷障與陰霾。
“嗯?這件事有些奇怪……”琅音魔尊不知看到何處,忽然發出一聲質疑。
徐慢慢擡起頭來看向對面,只聽琅音魔尊念道:“弘道兩千六百六十二年,天都城發生慘案,一夜之間墨王府死三十六人,墨王、王妃身首異處,三十四名護衛慘死,其中元嬰四人,金丹三十人……”
徐慢慢聞言一驚:“一夜之間殺死如此多的修士,還是在天都城,這絕非普通的□□所為,若不是勢力強橫,便是法相下手。”
大多數□□只敢在荒僻之地生事,才不容易被道盟發現。然而天都城乃天子之城,權貴雲集,這裏不僅有各家長老法相,元嬰也是随處可見,尋常勢力不敢在此生事,更別說是對王府下手了。
徐慢慢沒等琅音魔尊念完,便飄了過去挨到他身邊自己看。
“據知情者稱,墨王與一女子結仇,遭報複仇殺,該女子經查為血宗之人。”
徐慢慢腦中掠過一個身影,脫口而出道:“難道是屠靈使?”
血宗之中修為高深的女邪修,她只知道此人。如果是屠靈使動手,那以她的修為,一夜之間殺四個元嬰,三十個法相,并不是件難事。
“不。”徐慢慢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如果是屠靈使,她不會放過這三十六具屍體,其中還有四個元嬰修士,她絕對會将他們煉制為傀儡。”
血宗做事,向來目的性極強,不做無用的殺戮。即便是尋仇,也不會殺完了人扔下三十六具屍體不帶走,因此琅音魔尊的懷疑和徐慢慢一樣——這與血宗的行事作風不一致。
徐慢慢細看卷宗,專注道:“三十六具屍體的驗屍結果都很清楚,他們生前與兇手發生過激烈搏鬥,傷口一致,說明兇手只有一人。一個人能殺三十六人,那人即便不是法相,也是半步法相。這樣的修為足以稱霸一方,不會籍籍無名。如果這件事與血宗無關,那是誰将此定案為血宗所為?真正的兇手到底是誰?”
琅音魔尊道:“這是四百多年前的案子,那時候血宗已經是道盟榜上有名的邪魔外道,查不出來的事,便讓血宗背鍋,倒也不足為奇。”
“四百多年,說不定有當年親歷者還存活着,可以查一查。”徐慢慢若有所思。
“能活四百載以上,至少得是元嬰修士了。墨王府與天都皇室應該有些關聯吧,說不定皇城中就有知道當年舊事的老人,不過定案之事,他們未必願意開口。”琅音魔尊道。
“若哥哥親自去問,他們一定不敢隐瞞!”徐慢慢讨好地笑着,扭過頭對琅音魔尊說道。
兩人四目相對,徐慢慢才發現自己的元神不知何時穿過了琅音魔尊的手臂,被他圈在懷中,這一回頭貼得極近,她的嘴唇似有似無地擦過了對方的薄唇,只是她是一縷元神,沒有實體,唇瓣交疊,兩人都沒有感覺,只有大眼瞪小眼。
琅音魔尊僵了一下,随即薄唇輕啓,呼地一下,一口仙氣吹出,把徐慢慢的元神吹得飛出老遠。
“哥哥,我又又又又錯了……”徐慢慢只覺得臉上發燙,哭喪着臉飄回來認錯。
琅音魔尊支着下巴冷冷看她:“你是不是對本尊有非分之想。”
徐慢慢心裏咯噔一下,忙道:“絕無此事,我的心是慢慢的!”
琅音魔尊呵地冷笑了一聲:“若不是留着你還有用,剛才就把你吹得魂飛魄散了。”
徐慢慢正想說幾句好聽的,忽感應到外間傳來一絲波動,她心頭一跳,急忙往琅音魔尊身後飄去。
“哥哥,有人來了!”徐慢慢道。
“修為不高,看不到你。”琅音魔尊無動于衷說道,目光望向門口的方向,只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地上出現了一道拉長的修長身影,不過片刻,書架後便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看起來二十七八的男子,容貌俊秀溫文,身着錦袍,上繡五爪金龍,普天之下能穿這身衣服的只有一人。
“承煊帝。”琅音魔尊揚了下眉,喊出對方的身份。
承煊帝朝琅音魔尊微笑颔首:“孤聽聞琅音仙尊夜訪天祿宮,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承煊帝雖是人族帝王,身上卻無一絲帝王應有的王者之氣,反而一身的書卷氣,溫文爾雅,平易近人。
“不必客套,本尊查閱些典籍便走。”琅音魔尊态度冷淡道。
承煊帝并不因為對方冷漠無禮的态度而愠怒,依舊含笑道:“不知仙尊想查什麽典籍?孤數百年來無所事事,便浸淫于天祿宮典籍之中,說不定仙尊想查之事,孤能幫上一二。”
徐慢慢站在琅音魔尊身側,定定地審視着承煊帝。
徐慢慢三百年來到過天都城兩次,也見過承煊帝兩次,卻對這位承煊帝沒什麽印象,畢竟是個傀儡帝君,只有表面風光,國政大事絲毫說不上話,只能任由七國國君做主。他坐得高高的,被重重珠簾擋住了臉,沉默得像個影子。
七國國君不願意讓這位承煊帝與外界有太多往來,似乎是怕他培養勢力,有複國之心。氣派恢弘的大興宮,也不過是更大一點的囚籠。承煊帝為帝五百載,卻無妃無後,似乎是七國國君不願讓他生下後嗣,人一旦有了後嗣,便也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在七國國君看來便是有了反心。于是承煊帝連驕奢淫逸的資格都沒有,偌大的大興宮,唯一能給他自由的,便只有這個天祿宮了。
身體會被禁锢,思想卻無邊際。
不過這種囚禁這些年似乎略有松動,因為承煊帝是元嬰之身,法相壽千年,元嬰壽五百,這算一算,他也沒幾年好活了。
徐慢慢掐指一算,墨王案發生之年,承煊帝應該正是少年,或許他知道點什麽。
琅音魔尊似乎知道她所想,未等她開口,便開口問道:“陛下可聽說過墨王案?”
承煊帝微詫,神情一時恍惚,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微笑道:“原來仙尊在查此事,這事已經過去太久了,恍如隔世……那年,孤才十九歲,墨王,是孤的皇兄。”
“那時先帝垂危,膝下僅餘我與墨王二子,墨王神武睿智,乃太子的不二人選,先帝亦有意立墨王為儲君。然……諸侯生二心,派出殺手暗殺墨王,墨王重傷瀕危,幸得一女子相救。不料那女子竟挾恩圖報,逼迫墨王娶她為正妃。當時墨王已有相戀的女子,婚期已定,便拒絕了對方無禮的要求,許以金山為報。怎知那女子修為極高,報複心強,在墨王大婚之夜發難,将他們夫妻二人殺死在婚房之中。王府修士盡出,追殺兇手,卻無一生還……”
承煊帝将過往之事娓娓道來,揭開了真相的冰山一角。徐慢慢直覺,事情絕非如此簡單。
“有什麽證據證明是血宗所為?”徐慢慢問道。
琅音魔尊瞥了她一眼,重複了一遍她的話。
承煊帝道:“此事涉及皇室顏面,因此事發之後,先帝便下令封鎖全城,将知情之人一一封口,交由大內追查。究竟真相如何,應該只有先帝知道,因為大內查案之人,不久之後也暴斃而亡。”
徐慢慢聽得心中發寒,只為了保守一個秘密,帝王一言,伏屍千裏……
“仙尊追查此事,可是覺得此事另有內情?”承煊帝問道。
“或許吧。”琅音魔尊起身,“本尊該走了,陛下不送。”
琅音魔尊說罷便大步朝外走去,徐慢慢急忙跟了上去。
“哥哥,等等我!”
承煊帝目送琅音魔尊離開,許久之後才垂下眼,看向散落了一地的《天誅冊》,攤開的那冊正記載了墨王案的詳情。
“哥哥……”他喃喃念道。
琅音魔尊将徐慢慢收入神竅之中,便大步朝她所在的院落走去。
“你回到軀殼之中,便馬上把修煉功法寫出來,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應該來得及你寫完。”琅音魔尊傳音道。
徐慢慢盤腿坐在花瓣上,支支吾吾道:“我肯定是會把功法交出來的,只是這個功法有個小問題,不太适合旁人修煉。”
“嗯?”琅音魔尊挑了挑眉梢,似乎有所懷疑。
徐慢慢道:“我這元神出竅之後,就回不去了,除非受到外界攻擊。”
琅音魔尊劍眉微舒,若有所思:“所以上次你一動不動,就是元神出竅了,直到受到攻擊才元神歸體。你剛才主動領罰,也是這個原因吧。”
徐慢慢幹笑了兩聲:“哥哥真是聰明,一下子就想到了……”
琅音魔尊冷笑了一聲:“先前不提,去完天祿宮才說此事,你這是明目張膽地利用本尊了!”
“哥哥明鑒!我若是對你存了什麽壞心思,就不把這件事告訴你了。”徐慢慢急忙辯解。
琅音魔尊卻似乎不接受她的狡辯了,花瓣翻卷,朝着她當頭拍下,徐慢慢抱頭鼠竄,卻還是被花瓣壓住了身體,動彈不得,漲紅了臉。一片葉子探出尖尖來,在她腦袋上戳了戳,她心有所悟,忙道:“葉子,幫幫我!”
葉子歪了歪,卻沒有動。
上方傳來琅音魔尊的冷笑聲:“那是本尊的葉子,怎麽可能聽你使喚。”
話音剛落,葉子尖尖便頂住了花瓣,徐慢慢頓時壓力一減,松了口氣,從花瓣縫隙裏滾了出來。葉子在徐慢慢後背推了一下,徐慢慢便從琅音魔尊的神竅中跌了出來。
徐慢慢迎上琅音魔尊冷冰冰的眼神,讪笑道:“哥哥,別生氣……”
琅音魔尊道:“你以為滾出來了就沒事了嗎?”
琅音魔尊說着一揮衣袖,将徐慢慢拂出老遠,勁風震得落葉滿地。
這時旁邊傳來開門聲,緊接着便是一道紅光掠過,落在琅音魔尊身前。
黎卻神色戒備,看到是琅音魔尊在此,才松了口氣,又狐疑問道:“仙尊不知為何深夜到此?”
琅音魔尊正在氣頭上,冷冷掃了他一眼:“本尊行事需要向你報備?”
黎卻被嗆了一下,俊臉頓時沉了下來,他明顯從琅音魔尊身上感受到了不友善的氣息。
“不知道在下何處得罪了仙尊,讓仙尊三更半夜在我門口……撞樹?”黎卻掃了一眼一旁光禿禿的樹,又看了一眼滿地的落葉。
琅音魔尊懶得搭理他,徑直越過他朝前走去。
黎卻的火氣也蹭的一下冒了上來,他帝鸾少主憑什麽要受這種委屈,修為高就可以欺負人不讓人睡覺嗎!
“仙尊到底是什麽意思,我朱紫墟不是可以任憑人侮辱的!”黎卻追上兩步,不輸氣勢地與琅音魔尊叫板,卻見琅音魔尊用力推開了一扇門,黎卻擡頭一看,正是徐慢慢的房間。
黎卻疑惑問道:“仙尊來徐滟月的房間做什麽?”
琅音魔尊冷冷道:“揍人。”
黎卻聞言愣了一下,而琅音魔尊已經撞開他推門入內。
黎卻急忙追了上去,攔在琅音魔尊身前,不可思議道:“尊上名揚三界,卻要欺辱一個昏迷中的女子,傳出去不怕三界恥笑嗎!”
琅音魔尊本就心中不悅,又被黎卻一再挑釁,他懶得解釋,也不能解釋,心中越發怒火高漲,當下劍眉擰起,目露厲色,冷然道:“滾開!”
黎卻貴為帝鸾少主,天下羽族共主,平生只服黎纓一人,哪怕是琅音仙尊,他也只是客氣兩句,這不代表他會忍這口氣。
“呵,琅音仙尊未免太目中無人了。”黎卻眸中燃起火色,咬牙道,“徐滟月雖然厚顏無恥,詭計多端,但也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罪不至死。我今日在此,便不會讓你傷了她!”
——你救人就救人,何必還要罵我兩句呢……
飄在琅音魔尊身後的徐慢慢感動得快跪了。不過黎卻對徐滟月哪有什麽感情,此刻與琅音魔尊叫板,恐怕只是面子上下不來吧。聽黎卻這語氣,只怕比琅音魔尊還想打他兩下……
有着共同想法的兩人居然劍拔弩張起來,也是造化弄人了。不過黎卻的修為應是遠遠比不上琅音仙尊的,因為他此刻連徐慢慢元神的存在都感應不到。
琅音魔尊盯着黎卻的眼睛冷笑道:“區區一只四百年道行的鳥兒,也敢在本尊面前放肆了。”
黎卻瞳孔一縮,背後驟然張開焰形雙翼,将床上昏迷之人擋得嚴嚴實實。
“帝鸾一族,寧折不彎,寧死不辱,我若拼盡全力,恐怕仙尊也不能全身而退。”黎卻傲然道。
琅音魔尊懶得廢話,徑直向黎卻打出一掌。黎卻雙翼往前一攏,擋住了琅音魔尊的攻擊,羽翼竟吸收了這一擊的能量,火焰猛地一熾。
琅音魔尊這才正眼看了一下,興味盎然道:“神脈者之力,果然有點意思。”
兩人在房中大打出手,徐慢慢生怕元神遭到波及灰飛煙滅,只得躲遠了,飄在角落裏欲哭無淚地喊道:“你們別打了,要打就打我吧!”
但偏偏他們就不打她!
這上哪兒說理啊,真正想挨打的人都挨不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