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入V三更合一】
深更半夜, 沈文戈被倍檸推醒,腦子還蒙着,衣裳已經被穿好了, 冰涼的汗巾蓋在她臉上, 激得瞬間醒了。
抱起在屋內打盹的雪團,她邊走邊問:“宣王在大門前喚我出去?”
倍檸點頭, 因只叫了沈文戈,故而被宣王叫門吵醒的嫂嫂們, 只敢披着衣服在屋內等消息。
颠了颠雪團,沈文戈心跳得飛快,明明可以通過雪團與她隔牆交談,偏生在大半夜叫她出府,出什麽事了?
餘光看見母親跟在自己身後, 她定了定神,幾乎是小跑着出去了。
一出門就見王玄瑰背對着自己站在白銅馬車前, 聽見動靜轉身看她, 一臉嚴肅。
似是有什麽緊急的事情,他邁着大步朝自己走來,竟連懷中雪團看都沒看一眼,甚至連一點喘息的機會都沒給她,直接說道:“燕息大舉來犯, 你兄姊盡數戰死,你們做好準備。”
沈文戈只覺得自己耳中嗡鳴一片,下意識道:“什、什麽?”
她搖着頭往後走,“怎麽可能, 現在還沒到年末, 明明應該新年年後, 我們做了那麽多準備呢……”
“你在說什麽?”宮中本就催得急,王玄瑰緊皺的眉就沒放下,“跟過年有什麽關系?”
“不、不不,不應該。”沈文戈後退着踩到裙擺,整個人往後倒去,王玄瑰上前本想抓她的前衣領,可被貓兒占領,只好移到後面,就這一個錯手的功夫,便沒抓住。
她腿軟摔倒在地,他只來得及堪堪摟住她的腰,讓她不要摔得太實。
他喝道:“沈文戈!”
霧蒙蒙沒有焦距的眸子虛虛望着他,他道:“戰場瞬息萬變,生死有命,你應早知道才是。”
雪團的重量沈文戈都再也承受不住,被它放在了腿上,她噙着淚,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伸手抓住了王玄瑰的大氅。
白銅馬車旁的小宦官們齊齊嘶了一口氣,在蔡奴威嚴的目光中低下頭。
沈文戈半仰着頭,她問:“殿下在拿我尋開心是不是?雪團給你摸,西北沒有戰事對不對?嗯?對不對?”
王玄瑰一點憐香惜玉的想法都沒有,他抓住沈文戈的手将之拽了下來,站起身,居高臨下望着她:“沈文戈,你聽見我說什麽了。”
眸子裏漸漸漫上滿滿的淚水,只待輕輕一眨,就會破堤而出,她又抓住了他的衣擺,直勾勾盯着王玄瑰。
艱難問道:“墨城破了?”
“并未,”王玄瑰道,“此戰大捷,城中百姓沒有傷亡,唯你兄姊和兩萬沈家軍葬身敵軍之手,沈文戈,起來。”
她搖搖晃晃站起身,廢了半天勁兒才抱起雪團,雪花簌簌而下,将她籠罩其中,她扯了扯嘴角,又重複了一遍,“城沒破,人死了,啊哈,城沒破,他們卻死了?”
“還沒過年呢。”
她單薄破碎的好像要凍死在這個雪夜,看着她沒有一絲血色的唇,王玄瑰啧了聲,念了句“麻煩”,伸手解下身上大氅,将其披到了沈文戈身上。
就這一個大氅,就差點又将她壓回地上,他伸手撐住她,單手執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臉藏在厚實的狐貍毛領中,語氣不自覺溫和下來,“什麽時候戰争也能被控制了?沒人能預料能操控。
你現在要做的是打起精神,保全鎮遠侯府,為死去的将士讨一個說法。”
不遠處蔡奴催促:“阿郎。”
王玄瑰瞥了他一眼,扶着沈文戈将之轉到了後面,輕輕推了她的背一下,“回去。”
沈文戈望着門上的牌匾,念着鎮遠侯府,念着念着突然笑出了聲,臉上卻是一片凄苦,“為什麽?”
“為什麽還是死了?”
“城破了,浮屍遍野,城沒破,戰死沙場,為什麽啊?”
燕息攻打的時間也提前了,明明應該是新年後的,都做了那麽多努力了!難道,難道是因為她回來了,所以改變了什麽?
沈文戈看着從門口走出的母親,落下兩滴淚來,掉落進毛領中。
“喵?”
雪團被鬧得早就吵醒了,它伸直身子,舔着沈文戈臉上的淚水,“喵嗚。”
陸慕凝自然已經聽見了兩人對話,她紅着眼眶強自道:“回府,關門。”
沈文戈回頭,白銅馬車向着宮中那個食人的怪獸而去,越走越遠,雪花驟然變大,她多希望,今日沒有被殿下叫出過府門。
屋內,炭盆內銀碳噼裏啪啦燃燒着,陸慕凝和沈文戈兩個人靜默而坐,被叫來的四夫人、五夫人坐立不安。
而蘇清月則是一臉不耐煩,在家中被母親耳提面命過的她,也終于學會收斂一二了,問道:“母親,七娘,宣王深夜登門想來不是好事,你們深夜将我們叫來,到底所謂何事?”
說完,她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這對一直以世家之女要求自己的蘇清月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不雅動作。
沈文戈已經沒有心思關注她了,聞言笑得凄慘,淚珠子斷也斷不住,她望向母親,卻意外看見了母親藏于披帛中的雙手,不自覺顫抖導致披帛都跟着顫的一幕。
她拿出汗巾擦幹淚水,開口道:“宣王前來只為告訴我們,西北戰事八百裏急報……”
四夫人、五夫人無不坐直身子,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燕息圍困,陶梁将士迎敵,我鎮遠侯府兒郎悉數,悉數戰死,連同兩萬沈家軍,命喪西北。”
風聲呼嘯,屋內燭光忽明忽滅,将屋內幾人的表情定格住了。
誰也沒想到最先開口說話的是崔曼芸,向來膽小的她,猛地站起身,大聲道:“這不可能!五郎還說等他回來要帶我去爬山呢!不可能,只要一天沒見到他的屍骨,我就一天不相信。”
說完,她就往屋外跑,卻是平地摔了一跤,“咚”得一聲,摔得是結結實實,嗚咽聲從她嘴裏傳出來,她趴在地上,用手捂住眼睛,哽咽道:“我不相信,我不信。”
她這一哭,就好像帶起了什麽似的,沈文戈扭過頭不願在看,淚水一直沖刷,眼睛早就哭紅了,陸慕凝默默坐在那,淚如雨下,中年喪夫又喪子,老天何其不公。
四夫人陳琪雪平日裏看着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的,這回卻是跟個木頭人似的。
聽見五夫人崔曼芸的哭聲,才跟着啞聲道:“對,未見屍骨,我也不信。”
說完,再也忍不住,和五夫人一同哭了出來。
與她們同哭的,還有拿汗巾遮臉的蘇清月,汗巾下的嘴角翹起,偶爾透露出的眼睛都是有神的。
屋內哭聲一片,陸慕凝開口道:“我比你們更不願意相信,我懷胎十月,悉心教養長大的兒女,全部折亡于西北,但我們必須做好準備,鎮遠侯府不能倒,
首先便是世子之位,将由舒航嫡子嶺遠繼承,待……”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待陣亡消息朝廷正式下發後,我會進宮請封,其次沈家軍陣亡的兩萬将士,我會請人向聖上谏言,給予發放陣亡補貼,舒航他們幾個的這些錢,我們不要。”
沈文戈點頭,四夫人陳琪雪帶着哭腔道:“我們不要,都給他們。”
“好,”陸慕凝看了大家一圈,才道,“回去都把孩子照看好,需知家中還有幼兒要你們照顧,還有你們姨娘剛歸家,又喪子,好好安慰一番。”
“哭歸哭,日子還是要過的,今日哭過了,明日都給我打起精神,不要叫外人看我們鎮遠侯府的笑話!”
幾人抽抽搭搭應了,“是,母親。”
“都退下吧。”
寒風灌入,打着旋兒的将人送走,陸慕凝撐着的一口氣也跟着散了,她背脊彎了下去,好似白發又多了許多。
“母親,我給你請個大夫來吧。”沈文戈啞聲道。
陸慕凝搖頭,“我沒事,娉娉,反倒是你,不要怪自己,不是我們任何一個人的錯。”
沈文戈擡手擦去臉上淚水,“可是母親我想不通,我們已經做了這麽多準備了,按理來說不應該,我不會記錯日子的,分明就是新年之後元宵節!”
“娉娉!”陸慕凝重聲道,“一如宣王所言,戰場形式瞬息萬變,要怨也應怨那來犯的燕息國!都是命,這是他們的命啊!”
“叫廚房給你煮碗安神湯喝,回去好好睡一覺。”
叫她如何能睡得着,沈文戈睜眼到天明,她不信命,她要是信,現在還在尚府後院和齊映雨争寵呢!
鎮遠侯府上下愁雲慘淡,烏雲罩頂,不止她一人無法安睡,勸她入睡的陸慕凝沒有睡、四夫人五夫人抱着孩子,在三夫人那枯坐一夜沒有睡。
宮內聖上發了好一通火,官員跪了一地,也無人敢睡。
這是一個不眠夜。
唯獨蘇清月睡得足,睡得飽,睡醒後容光煥發,肌膚吹彈可破,她好心情的還想染個指甲,想了想随即放棄了。
望着鏡子裏的美人,她道:“給我敷粉,越白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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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嗚。”雪團拱拱沈文戈的下巴,不吵不鬧,安靜蜷縮在她手邊能夠到的地方,見她哭了就上前舔舔她的淚。
“娘子,世子夫人去了三夫人那,勸她們和離,說她們還年輕,不要耽誤了,讓四夫人給趕出來了。”倍檸邊說,邊要抱雪團去吃飯,被雪團躲了。
沈文戈攏着雪團搖頭,示意倍檸不要抱了,她嗤笑一聲,果然如她所想,是蘇清月自己想和離,又太紮眼,所以撺掇其餘嫂嫂一起和離。
被勸說和離這種事,三位嫂嫂定是不能同母親講的,要不是母親和她早有提防,派人日日盯着蘇清月,只怕還被她蒙在鼓裏,一心想着,鎮遠侯府還有世子夫人撐着。
便又問:“嶺遠他們走到哪了?”
作為她大兄和蘇清月的嫡子,嶺遠這個孩子才真是可憐。
倍檸回:“娘子放心,說是傳話快到長安了,夫人已經派人去接了。”
沈文戈點頭,又想起了事,頓時就要下地,腿一軟差點跌倒,倍檸吓得趕緊扶住她,“怎麽了娘子?”
她拍着倍檸的手臂,“快去警告家中人,誰也不許将昨晚的事情說出去!”
“娘子放心,昨日夫人就下了封口令,誰敢多嘴,直接打死發賣!”
沈文戈這才松口氣,還好家中有母親。
這時音曉端着廚房剛熬出的魚粥過來,倍檸舀了一勺喂到沈文戈嘴邊:“娘子,你多少也吃點吧。”
她想着自己不能倒下,順從地張嘴剛咽下去,就推開倍檸嘔出聲,将吃的連帶胃液全吐了出來。
雪團在她身邊焦急的喵喵叫,她拿汗巾捂嘴,不住喘着粗氣,渾身出了一層虛汗,被倍檸扶着躺下了,雪團就躍上床榻,小心趴在她脖頸處。
倍檸偷偷擦了淚,擔憂道:“娘子,我去跟夫人說,請個大夫。”
沈文戈搖頭,她這是心病,大夫有什麽用,她恨自己,怨自己,為什麽非要和尚滕塵和離,就不能先去西北嗎?
又一想,她去了西北能做什麽,豈不是兄姊拖累,他們還得護着她。
林林總總,越想越自責,心頭有座石頭山堵着,越發壓得喘不過氣。
摸着雪團光滑細軟的毛,她問:“不是讓音曉把雪團送到宣王府嗎?它怎麽還在這?”
雪團聽見叫自己名字,立刻擡頭,尾巴搖擺。
倍檸跟着也摸了兩把貓兒才說:“抱着去了,雪團上了木板就跳下來往屋裏跑。”
沈文戈揉着它的貓頭,“小東西,還挺有良心的。”
“喵嗚!”
“宣王回府了嗎?”
“尚未。”
已經去宮中一夜了,還沒回府,沈文戈垂下眼睑。
宮中,聖上寝宮飛霜殿內,王玄瑰跪坐在榻上,撐着頭昏昏欲睡,聖上在他耳邊翻來覆去咆哮的聲音,簡直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他們當孤是傻子嗎?鎮遠侯的世子能是通敵之人?”
“十萬軍隊,怎麽就偏偏是鎮遠侯府那一支陣亡兩萬人!”
“孤的鎮遠侯就這麽幾個後代,一場戰事,全沒了,啊?”
“燕息國圍困墨城半月,怎麽就沒有人給長安送一封急報!?孤就不信了,一個人都跑不出來,非要等到人全死了,有空了,給孤送信了,黃花菜都涼了!”
“膽敢在孤的眼皮子下,算計鎮遠侯府,孤還沒老沒死呢,他們想幹什麽?把孤的左膀右臂斷了,想謀朝篡位嗎?”
聖上越說越生氣,在寝宮內來回走着,氣得圓潤的肚子好像都癟了一點,寝宮外,有宦官小心傳話:“聖上,蘇相昏倒了。”
“昏得好!個老匹夫!”聖上停了下來,繼續對着王玄瑰道,“玄瑰你怎麽看?這事跟太子有沒有關系?是蘇相自己的主意還是太子授意的?”
殿內無人回話,聖上轉頭一看,頓時氣笑了,指着已經垂下脖子徹底睡着的王玄瑰,重重嘆了口氣。
自将王玄瑰從他生母手中接出後,就一直養在他手,雖是兄弟,卻也是當兒子養得,還是不能觊觎他皇位的“兒子”,有些話,不能對別人講的,就可以跟他說上一說,說完他自己也松快。
随手拿了自己的一件衣裳,給王玄瑰披上了,這才輕手輕腳走出寝宮,蘇相昏倒了,也別回家了,就在宮裏治,太醫多的是!
聖上走後,王玄瑰眼皮下的眼球動了動,随即他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撐着頭繼續睡,困意好不容易來了,珍惜。
涉及太子,誰沾誰死。
燕息國攻打西北墨城,致鎮遠侯府一門六個兒郎悉數戰死,聖上在大朝會上大發雷霆,官員們風聲鶴唳、三緘其口。
只一日就變天了。
王玄瑰睡醒時,已經是日暮三分了,他再多睡睡,都可以在宮內過夜了。
他負責的鴻胪寺跟這場戰事沒有關系,到鴻胪寺溜達了一圈,以安他們的心,便回了府。
府內安靜的只有落雪聲,他将聖上給他的大氅扔給蔡奴,轉而問向安沛兒,“鎮遠侯府可有吵鬧?我今兒晚上想好好睡一覺。”
安沛兒搖頭,“非常安靜。”
王玄瑰挑眉,又問:“那只貓今日可有過來?”
“也沒有,阿郎是想雪團了,可要奴婢将其接過來?”
“誰說本王想它了?給本王備水,本王要沐浴。”王玄瑰語氣頓時惡劣起來,率先往湯池房而去。
蔡奴捧着大氅與安沛兒對視一眼,宣王府能聽見聲音的也就是七娘院子了,又問人家動靜,又問人家貓,口不對心。
白日睡得多了,晚間自然也是睡不着的,軟枕上都是被熏得沉香香氣,黑發披散,床榻上之人伸手抵住自己喉結把玩起來。
喉結滾動,他突然道:“本王的大氅,沈文戈還沒還吧?”
在外間剛睡下的蔡奴驚醒後,打起精神道:“尚未。”
屋內許久沒有聲音,蔡奴追問:“阿郎可要奴去讨要大氅。”
“嗯,那你就去吧,順便提醒她,小心蘇相。”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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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樹上枝丫支撐不住,一從雪墜落在地四散開來,鎮遠侯府蘇清月房內,一朵珠釵落于案幾之上。
她眼帶期待的問向自己的貼身婢女:“表兄他如何說?”
婢女期期艾艾,從自己袖中掏出一包藥來,“世子夫人,郎君說讓你三思,這裏有他去藥坊特意為你抓的藥,一定不會損傷你的身體。”
蘇清月兩條柳葉眉蹙在了一起,将藥包打開後只略略看了一眼就扔在一旁,沒了笑意的臉,更顯清高無情。
她冷聲問:“他什麽意思?你可跟他說了沈舒航戰死西北,只要我拿到放妻書,求求父親,便能和他在一起?”
婢女點頭,“奴婢說了,但觀郎君的意思,此事不把握,更不知會拖到何時,他自是願意娶世子夫人的,可萬一世子夫人肚子顯懷了,就什麽都藏不住了,屆時如何還能在一起?”
蘇清月氣性稍減,“他最好如此。”
将藥包扔進婢女懷中,她道:“燒了它,不要留一點殘渣。”
“不過是和離出府而已,表兄也太小看我了,沈文戈既然開創了女子狀告夫家和離的先河,想來也不介意我也告一告。”
婢女一聽,急道:“世子夫人不可,此法只會讓外人誤解世子夫人不肯與鎮遠侯府共進退,有累聲譽!而且我們也沒有證據。”
“那便弄些假證!”話是這樣說,蘇清月還是扭過頭去,一條汗巾被她攥成一團,此法實乃下下策。
她氣道:“我與表兄兩情相悅,卻所嫁非人,身陷囹圄,如今沈舒航身死,難不成我還要為他守活寡!?”
“世子夫人慎言!”婢女左右看看,唯恐隔牆有耳。
蘇清月伸手将珠釵拂到地上,花瓣兒頓時四分五裂,這是沈舒航送予她的珠釵。
她盯着那珠釵,半晌才道:“可恨那幾個是傻的,竟然一個個都不和離,她們若是提和離,我才好跟着提,如此,那我便幫上一把,鎮遠侯府出了這麽大的事,她們的娘家可不能被蒙在鼓中,理應知道才是。”
“你便替我挨個走上一遭,勸一勸,現在可不是講情誼的時候。”
婢女應是退下,卻沒将懷中的堕胎藥燒了,而是妥帖藏了起來,她總要為自家娘子着想的,萬一沒有和離成,孩子不能留,這堕胎藥可不好弄。
四夫人和五夫人均為家中庶女,與不受寵卻意外嫁給四郎,算是高嫁的四夫人不同,五夫人是家中唯一一個女兒,打小就教養在嫡母手下。
也正是家裏和睦,兄長寵着,才将她寵出了一副天真膽小的性子,在聽見嫡母前來看她的時候,她吓得跟罰站一樣站在崔母面前攪汗巾。
哪像個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女子,活脫脫一個沒出嫁備受寵愛的小娘子,可見五郎對她有多好。
崔母當下愛憐開口:“芸芸。”
與她一同響起的是崔曼芸擲地有聲的話:“母親我不和離!”
她紅着眼眶搖頭,也不敢瞧崔母,“我不和離,我還沒看見五郎的屍骨呢,就算五郎真的出事了,那我也得親自送葬才行,再說,家裏孩子還得照料呢,那是五郎唯一的血脈了。”
“我當年就不應該聽他的鬼話,幫他納兩房姨娘好了,省得就茂明那麽一根獨苗苗。”
把自己心裏話都說出來了,她又不敢開口了,崔母嘆息一聲,“五郎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崔曼芸拿汗巾擦臉,崔母拉她,“好了不哭芸芸,母親沒說一定讓你現在和離。”
“母親?”
“你呀,”崔母嘆息,“母親是來幫你婆母的忙的,你可能不知道,前幾日你婆母親自登門将五郎,将五郎的事告訴我們了,還說,待事情平息後,你要是想,絕不攔你二嫁,她放妻書已經備好。”
“你有個好婆母啊芸芸。”
崔曼芸受不住了,趴在崔母懷裏哭出聲,“我想五郎了母親,我想五郎了,我不和離,我不要放妻書!別給我!”
“說傻話,你才多大,哪能……”崔母見她哭得太過慘烈,剩下的話也是說不出口了,“好,你現在不和離就不和離。”
“莫哭了,莫哭了,母親今日來,還有一件事。”
崔曼芸悶聲道:“什麽事?反正我不和離。”
崔母好笑地為她擦臉上的淚花,鄭重道:“我今日過來是來提點你,小心你們府上的世子夫人,你可知道你婆母來了後,她又派人去了家中,話裏話外都是勸我們趕緊替你和離。
若不是你婆母已經親自跑過一趟了,照你父親心疼你的樣,定是綁也要綁你回家,幫你和離的。”
崔曼芸被吓住了,“母、母親!她,她怎麽這樣啊?母親你可要告訴婆母和七娘,什麽人呀。”
崔母自然是已經告訴陸慕凝了的,不然她何必登門,“總之,防人之心不可無,你離世子夫人遠點。”
“嗯!”
崔母見過女兒,看她痛哭一場精神好些了,便回了府。
崔曼芸心裏七上八下的,便決定去尋嫂嫂們拿主意,一進三夫人言晨昕的屋子就見四嫂陳琪雪眼睛腫得跟個核桃似的,見她過來,不好意思地躲了躲。
她小心坐在床榻邊上,先是看了看熟睡的小玥玥,才問向三嫂,“誰的眼睛不腫?四嫂今日這是怎麽了?”
四夫人陳琪雪瞪了她一眼,可惜眼睛太腫,一點威懾力都沒有,“我就在你身邊呢,你問什麽三嫂。”
“那你到底是怎麽了嗎?”
陳琪雪看了三夫人言晨昕一眼,見她點頭,才道:“我家裏派人過來了,說是先讓我好好待在鎮遠侯府,把放妻書拿上,母親已經跟他們說了,只要我要,放妻書就給,還說……”
她抹了把淚,“還說,萬一侯府倒了,就把純兒扔給侯府,讓我二嫁,人都給我看好了,進府就能當續弦,你說,他們這是拿我當什麽了?他們賣錢的工具嗎?”
聽她這樣一說,崔曼芸心疼地抱了抱她,“四嫂別哭,我母親也找過我了。”
見兩人都看向她,她将崔母跟她說的話全盤托出,疑惑道:“你們說,大嫂這是圖什麽?三嫂,大嫂找過你嗎?”
四夫人陳琪雪哼了一聲,“你還叫她大嫂,她不配!她圖什麽,她想和離呗,我呸!
她是世子夫人,就算大兄死了,她都是要綁死在鎮遠侯府上的,只有我們先鬧起來要放妻書,她才好裝作一副,我也沒辦法,大家都走,那我也走也要和離的假象呗。
我看啊,我家裏人這麽說,沒準也有她撺掇的影子,不然以他們死要面子的性格,得了母親的話,巴不得我還在府上,三嫂你說是不是?”
三夫人言晨昕點頭道:“應是如此了。”
崔曼芸小聲說:“她怎麽舍得,嶺遠都不要了嗎?”
四夫人陳琪雪罵道:“有些人冷情冷肺的。”
屋外三位夫人的婢女齊齊大聲喊道:“見過世子夫人。”
陳琪雪利索地給言晨昕捂嚴實了被子,又将小玥玥抱到床榻最裏側,這才沒好氣的對進屋的蘇清月道:“世子夫人怎麽過來了?”
蘇清月一進屋就聞着了濃濃一股子藥味,拿汗巾捂着鼻走了幾步,就不願意再靠近了,聞言也不惱,她都聽說了,陳琪雪已經哭了一晚上,崔曼芸母親也剛走,所以現在心情好得很,就不計較她們不敬的這些小事了。
“本想挨個與你們談心的,可你們又聚在了一起,索性就過來了。”
三夫人言晨昕沒理她,只轉身拍了拍睜着眼睛的女兒。
果然蘇清月說出了她的目的,“你們還年輕,不該困在此處,想來你們內心現在也有了成算,我可以做你們的後盾,你們只管去要放妻書,我會勸母親給你們的。”
四夫人嗤笑一聲,“然後呢,然後你也順便将你的放妻書要了?”
蘇清月面上挂不住了,“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崔曼芸拉了拉陳琪雪的手,眼眸晶亮,蘇清月話裏的意思是她完全不知道母親早就承諾過,放妻書要就給,不然不會說出這種話,撺掇她們打頭陣。
也就是說,母親全然知情的!
如此,也就沒什麽好與她說的了,她弱弱道:“我們都不想和離,世子夫人請回吧。”
蘇清月高傲的臉徹底沉了下來,看向她們的目光就像在看不可救藥的臭蟲,她不可思議道:“你們不和離?你們想留在鎮遠侯府一起死?你們知不知道,已經有人懷疑世子通敵叛國了?”
三夫人言晨昕突然道:“對!我們知道,母親早就同我們說過,我們絕不信自家夫君會跟着一起通敵,就算死,也要和鎮遠侯府死在一起,世子夫人如何呢?”
這樣一比,到顯得她們深明大義,與鎮遠侯府共進退,蘇清月反倒成了小人,她看着三夫人那張恬淡的臉,面上嫌棄,“三弟妹自然說的出這樣的話,除了鎮遠侯府你能去哪呢?”
她笑了一聲,非常看不上的道,“我們三弟妹要不是被三郎從樂坊贖出來,只怕還過着讨郎君歡心的日子,這要是和了離,再回樂坊幹老本行啊。”
“世子夫人!”
“世子夫人!”
四夫人、五夫人雙雙開口制止,三夫人言晨昕原為官家之女,因受父累,入賤籍,沒入樂坊。
若非她有此遭遇,她會成為當年長安城最受歡迎,被百般求娶的小娘子。
蘇清月這句,簡直句句紮在言晨昕心口上。
言晨昕卻是眉目溫柔起來,她絲毫不生氣的說:“世子夫人說的對,要是沒有三郎救我出樂坊,給我良身,我只怕早已變成一捧黃土,三郎對我的好,我幾輩子都還不清。
所以他這樣好的人,讓我如何能相信,他叛國呢?他要是去了,我就将兩個孩子一起養大,再随他而去,這裏是他的家,我不能讓他沒有家,不能讓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輕輕拭去低落在女兒小被上的淚珠,“所以世子夫人請回吧,不用在我這白費力氣,我死也要死在鎮遠侯府。”
“對了,我在樂坊從未讨好過任何郎君,我賣得是手藝,一曲千金,不比任何人低賤,若是當年我還在樂坊時,世子夫人想聽曲子,也是要排隊看我心情的。”
她說的傲氣,可四夫人和五夫人聽的心酸無比。
四夫人陳琪雪是最先沉不住氣的,直接起身去拽蘇清月的胳膊,“世子夫人走罷。”
蘇清月何時被人這樣趕客對待過,“你放手,我可是世子夫人,是你大嫂,你眼裏還有沒有尊卑了?”
“尊卑?那是給配得人的。”
“陳琪雪!”
眼見兩人要推搡起來了,五夫人崔曼芸提着裙擺攔在二人中間,“好了,這是三嫂的屋子,她才剛出月子沒多久,四嫂,世子夫人,都消消氣。”
她的勸說就像是助長了火焰的風,陳琪雪氣不過伸手推了蘇清月一下,就是那麽巧,蘇清月腳下被拖尾長裙一拌,頓時身體失去平衡。
崔曼芸見此趕忙拉住她,随她一起跌落,更是怕她受傷,将自己墊在了身下。
兩聲哎呦疊在一起,陳琪雪愣在原地,還是身後三夫人言晨昕喚她,她才回過神,望着捂着小腹半天沒能起身的蘇清月白了臉。
“還不快把芸芸扶起,不要碰世子夫人。”
陳琪雪将崔曼芸扶起,兩人再看蘇清月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齊齊慌了神。
言晨昕望着蘇清月身下蔓延的紅色,眼眸縮緊,喝道:“去請大夫,再将母親和七娘喚來。”
“母、母親出門了。”
“去叫七娘!”
蘇清月氣若游絲道:“別請大夫。”
沒有人理她,她很快就被抱到了言晨昕屋中的軟塌上。
沈文戈得了信派人請完大夫後,被倍檸攙扶着緊趕慢趕趕了過來,剛一進屋,想找她說明情況的三個嫂嫂齊齊驚了。
在她們面前的哪裏還是之前那個秀麗無雙的七娘,她形容枯槁,瘦的臉頰凹陷,一雙眼睛極其大,看人的時候都瘆得慌。
幾日不見,她怎麽就變成風一吹都能刮倒的樣子了。
“七娘!”
沈文戈舔舔幹裂的唇瓣搖頭:“我無事,世子夫人怎麽樣?傷哪了?”
三夫人言晨昕小聲在她耳畔解釋了一番來龍去脈,又道:“她身下出了血,我怕她小産。”
黝黑的瞳仁動了,直勾勾落在她身上,沈文戈說:“你是說她懷孕了?”
心頭一跳,三夫人點頭:“我猜的。”
沈文戈喉嚨滾動,死死咬住後牙,等大夫來了看診,果真是懷孕受驚出血了,她閉了閉眼,氣得連喘息都是斷斷續續的。
一碗安胎藥灌下去,血止住了,孩子也保住了。
險些傷了世子夫人的孩子,還是遺腹子,這可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鬧了,言晨昕對兩位弟妹道:“你們放心,你們是為我出頭,不管世子夫人傷得多重,都由我一人承擔。”
陳琪雪搖頭:“不不,怪我沖動了。”
崔曼芸握住陳琪雪顫抖的手,“一起的錯,一起擔。”
慌了神的三位嫂嫂,誰也沒注意到胎兒月份的問題。
沈文戈送走大夫,克制着自己內心的怒火,将手臂從倍檸手中抽出來,對屋內婢女道:“你們全都出去。”
蘇清月的貼身婢女險些連碗都拿不住,在沈文戈逼視下,被倍檸帶了出去,沈文戈道:“看住她。”
嫂嫂們不明所以,沈文戈站在蘇清月身旁,咬牙切齒道:“蘇清月,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三雙眼睛震驚地看向沈文戈,又倏地落在蘇清月身上,崔曼芸小聲問:“剛才說幾個月來着?”
四夫人陳琪雪下意識重複了大夫的話:“不到兩個月月份淺,所以亦滑胎。”
不到兩個月,那不正是蘇清月回娘家的時候?而且小半年內,都沒有人從西北回來啊。
崔曼芸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像一只受驚了地兔子躲在三夫人言晨昕身後,“那不是世子的孩子啊?我們這也算是能功過相抵吧?”
三夫人豎起一根手指:“噓。”
“我問你話呢,蘇、清、月!回答我,孩子是誰的?你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