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誰說睡覺一定要在床上?
晚上九點,徐彥洹在俞心橋的督促下去洗澡。
拿着換洗衣物走向洗手間,轉頭看見俞心橋巴巴地跟在他後面,手伸過來又縮回去,似還想拉他衣角。
徐彥洹知道他不放心,說:“我沒事。”想了想又補充,“很快就出來。”
俞心橋是見識過徐彥洹的洗澡速度的,這次更快,耗時三分半。
可俞心橋還是覺得慢,仿佛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放慢成一小時,期間無數多的念頭在腦中盤旋,短暫停駐後飛馳而過,再被新蹦出來的取代。
他想了很多很多,但都沒有結果,像亂成一團的毛線,理不出起始和終點。
徐彥洹出來後,和平時一樣去廚房給俞心橋削蘋果。
俞心橋看見他拿刀都心慌,刀刃貼着果皮滑動的沙沙聲響,讓他想起白薇說的,那天徐彥洹口袋裏揣着水果刀,想要殺了他的父親。
察覺被一道視線緊盯,徐彥洹邊削皮邊說:“當時,就是這樣一把刀,差點捅進他的心髒。”
俞心橋呼吸一窒。
徐彥洹接着說:“在那之前,我上網查過人體構造,觀察過心髒的位置,就為到時候能一刀紮中要害,讓他當場斃命。”
果皮掉在盤中,刀刃紮進果肉裏。徐彥洹把蘋果切片,聲線冷得讓人遍體生寒:“是蓄謀殺人,按照當今法律,應判處死刑、無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差一點,我就把他殺了。”
說出這些,意味着他在這一刻已經下定決心,做好了哪怕失去的心理準備。
因此當徐彥洹收拾完從廚房出來,看見俞心橋自主卧門口探出腦袋,向他招手示意他進來,徐彥洹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
但還是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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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心橋拽着他的睡衣下擺,帶着他到床邊,拍了拍床鋪外側:“今天你還睡這邊。”
由于剛吃完蘋果,俞心橋睡前又去刷了個牙。
從主卧洗手間返回時,徐彥洹已經睡下,身體往左邊側卧,一動也不動。
其實醒着,能清晰地感覺到床鋪另一邊微微下陷,俞心橋爬了上來,鑽進被子,帶着牙膏的薄荷清香和呼吸的微熱輕柔。
俞心橋學他往左邊躺,被子底下一條手臂慢騰騰地圈上他腰際。
強行緊閉的眼皮狠狠一顫,徐彥洹突然轉過身,借着尚未熄滅的床頭燈光與俞心橋對視。
“不怕我嗎?”徐彥洹眼中盡是困惑,“讓你離我遠一點,你為什麽還是靠過來?”
他感到喉嚨幹澀,急促地吸一口氣,“我……差點殺人。”
本以為俞心橋得知這件事,會怕他,會躲得遠遠的,甚至再也不想看到他。這是最壞的結果,也是徐彥洹在說出那些事的時候,就已經認定的後果。
可是他不知道,如果同樣的話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俞心橋一定會害怕退懼,說不定會打電話報警,再和這個人斷絕關系,老死不相往來。是徐彥洹親口說出來,俞心橋看到的便只有他親手揭開陳年的傷疤,把自己毫無保留地攤開。
“我不怕,畢竟你沒有殺他。”俞心橋也看着徐彥洹,眼神毫不躲閃,“而且,你不可能傷害我。”
瞳孔猛地一縮。
這句話帶給他的沖擊力,全然不亞于剛才俞心橋說,無論十八歲和二十四歲,他都同樣喜歡他。
在全世界都對他有偏見,認為賭徒的兒子不可能是個好人。連徐彥洹自己都信了旁人的斷言,覺得他和徐震是一類人,基因卑劣,無可救藥,從骨子裏上就是壞的,随時都可能毀掉自己。
可是俞心橋說他不是。
“我不是好人。”徐彥洹還是說,“我和你想象中不一樣。”
他自私,貪婪,明知自己可能給周圍的人帶來厄運,還是想試着把他留在身邊。
俞心橋聽懂他的意思,卻還是一點都不怕,揚唇笑說:“我對好壞的定義跟別人不一樣。而且,在相信你之前,我更相信我自己。”
說着,他湊前,嘴巴輕輕碰了下徐彥洹緊抿的唇,安撫的意味。
“我的眼光沒那麽差。”
因為這句肯定,蜻蜓點水的吻轉為深吻。
徐彥洹胳膊一撐,整個人籠罩在俞心橋上方,脖頸壓低,幾乎是用咬的吻住了他的唇。
一切都來得突然,俞心橋也沒打算抗拒,反而雙臂環上徐彥洹的肩背,配合着他加深這個吻。
好像溺水很久的人,終于得以浮到水面換一口氣,活過來的同時,長期缺氧導致胸腔鈍痛,似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着五髒六腑,讓人呼吸困難,生理的淚水漲潮般地往外湧。
吻畢,徐彥洹稍稍退開,看見俞心橋眼眶和鼻尖泛紅,正咬牙憋淚。
趁姿勢方便,俞心橋的手伸進徐彥洹衣領,摸他肩背上的傷口:“這個,是不是你爸爸打的?”
徐彥洹不說話,俞心橋便懂了,嘴巴一扁:“那你還騙我說是和人打架弄的。那天在操場,傷口裂開了吧?流了好多血……”
“沒那麽誇張。”徐彥洹騰出一只手為他抹去眼角水跡,“當時就縫針了,醫生說不要緊。”
“不要緊會裂開嗎?你還敢帶傷打球。”想到徐彥洹加入籃球隊是為了誰,俞心橋更難受了,“你爸……我說那個男的,怎麽下手這麽重?哪有這樣當爸爸的?你有沒有還手啊?”
徐彥洹被這幼稚的發言逗笑,唇角剛揚了下,就被俞心橋拍了一下胸膛。
“還笑得出來!”
身體降低,緩慢地伏在俞心橋身上,徐彥洹的下巴擱在他頸窩裏,暫時卸下部分重量。
“對不起。”貼在俞心橋耳畔,徐彥洹嗓音沉沉地說,“那場音樂會,我不是故意讓你等那麽久。”
俞心橋終于明白上次在音樂廳門口,徐彥洹說的“當年我其實沒有不想去”的具體含義。
“那天你在醫院對不對?你被他打傷,進醫院了。”俞心橋自問自答還原出真相,“那你為什麽不說,我有那麽不通情達理嗎?我六年都等了,怎麽會連半天都等不及?”
徐彥洹怔了下,或許是因為提及往事,又或許,從俞心橋口中第一次聽到那六年。
“我怕以後還是要讓你等,年複一年、看不到希望地等下去。”徐彥洹喘息微急,“我不配讓你等,你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
即便現在,徐彥洹仍會因為自己能力不夠,不能滿足俞心橋的全部要求而感到無力。
有這樣一句詩——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在俞心橋面前,他的自尊,他的驕傲,從來都是那麽微弱渺小,不堪一擊。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不得不承認哪怕已經竭盡全力,能給俞心橋的不過如此而已。
可俞心橋說:“你好傻。”
他雙手抱着徐彥洹的身軀,手掌一下一下地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仿佛這一刻他們靈魂交換,徐彥洹回到了無能為力的十八歲,俞心橋變回二十四歲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
“我說過,我對好壞的定義有自己的标準。”俞心橋吐字緩慢地說,“你憑什麽覺得,我還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人,過上比現在更好的生活?”
徐彥洹仍埋首于他肩膀:“我和你想象的不一樣。”
還記得俞心橋說過,讓他放棄喜歡一個人的唯一原因,就是“他和我想象中不一樣”。
哪怕在俞心橋的标準裏,他算得上一個好人,可他深知自己貪婪自私的本性。若非如此,他不會抓住機會就不放手,哪怕知道俞心橋可能是為了報複,也要把他困在婚姻的牢籠中。
而俞心橋,從這話裏聽出了他恐懼的緣由。
輪到俞心橋想笑:“你怎麽回事啊,不是律師嗎,理解能力這麽差?”
“我從小就不喜歡跟風,別人覺得好的東西,我沒試過就不會輕易相信,同樣我覺得好的東西,別人都說不好,我也不會理睬。”
“不是把你比作東西,我的意思是……”俞心橋哽咽了一下,“你是什麽樣子,我想象中的你就是什麽樣子。”
“不是我救了你,是你救了你自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世界那麽安靜,靜到只能聽見交錯的呼吸。
徐彥洹仍是不敢相信。
曾聽說過人在面臨巨大的幸福時,會變得膽怯,抓住幸福比忍耐痛苦更需要勇氣。
自俞心橋說出“喜歡”兩個字開始,徐彥洹就像在做夢一樣,他甚至已經開始希望這個夢長一點,再長一點,最好永遠都不要醒。
“可是,”俞心橋又說,“這不代表我能完全原諒你。”
他用雙手推徐彥洹的肩膀,讓他撐起身體,與他對視。
“你大部分時候很好,偶爾很壞……你總是給我希望,又讓我難過。”
說起過去,難免委屈。
徐彥洹看着他含淚眼睛,喉結一滾,還是那句:“對不起。”
俞心橋已然懂得了他的身不由己,擡手輕撫他的臉:“如果這樣能讓你好過一點,我接受。”
“二十四歲的我也該向你說對不起,住着你的房子,吃着你給我做的飯、你給我削的蘋果,還要懷疑你和我結婚的動機。”
“徐彥洹,你那麽好,你要自信。”
繞了一大圈,話題回到原點。
徐彥洹終于拾起掉在地上很久的勇氣,略顯猶豫地問:“那你,為什麽要給我發那條短信?”
天知道他看到“我們算了吧”時的心情,像是好不容易被他抓在手心的寶物又要飛走,飛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這次不是六年,而是餘下的大半輩子。他無法承受這樣的失去,所以避而不提。
而俞心橋這個促成婚姻又要親手拆散的“始作俑者”,竟臉頰飄紅,害羞了起來。
他摸了半天沒摸到被子,想躲起來又無處可去,幾分無措地咬了咬嘴唇,聲音像蚊子哼:“我猜,二十四歲的我從你母親口中,聽說當年我阻止你殺人的事,就以為你答應和我結婚,是為了……報恩。”
再加上白薇對他的态度極近讨好,幾乎把他當徐彥洹的救命恩人。
而且不用加“猜”字,畢竟二十四歲的俞心橋和十八歲的俞心橋,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徐彥洹愣了半天,旋即失笑。
俞心橋羞惱不已:“你又笑我!把嘴角給我壓回去!”
徐彥洹就聽話地壓回去,不過借助了外力。
又是一個很長的吻,這回傾注了兩人壓抑許久的情緒。分開後,徐彥洹用指腹蹭了蹭俞心橋濕潤的唇角,低聲說:“再給你一次後悔的機會。”
俞心橋被他親得發懵:“什麽?”
“再給你一次機會,遠離我。”徐彥洹注視着俞心橋,用深得要把他吸進去的眼神。
俞心橋還沒回過神來,注意力又被徐彥洹的手吸引了去:“對了,你手上的疤又是怎麽回事?看樣子是刀傷,還在虎口位置,又是你爸……”
“噓——”徐彥洹豎起食指按在俞心橋唇上,“我們不提他。”
俞心橋瞪圓眼睛,含糊道:“我什麽都告訴你了,好不公平……”
“這不重要。”
“那什麽才重要?”
“現在,你還喜歡我嗎?”
“……你覺得呢?”
早在一個小時前,他就将心跡坦白,如今回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就這樣說出來了?
得到相對合意的答案,徐彥洹緊繃的神經松弛,輕而緩慢地呼出一口氣。
即便心中隐約有感,俞心橋還是忍不住問:“那你呢,喜歡我嗎?”
徐彥洹學他:“你覺得呢?”
“我覺得什麽?”俞心橋說,“我只知道你欺負我失憶,就編故事騙我,還說我們天天接吻……”
“我們現在不是天天接吻嗎?”
“……”俞心橋一噎,“那你還說我們睡一張床,我觀察過了,這張床墊只有我這邊輕微下陷,說明只有我這邊長期有人睡。”
徐彥洹眉梢一挑:“誰說睡覺一定要在床上?”
他将“睡覺”兩個字重讀,俞心橋的臉頓時燒起來。
“欺負”夠了,徐彥洹敲了敲他的腦門,正色道:“能想到我是為了報恩才和你結婚,怎麽沒有想過,當年你為什麽阻止得了我?”
是啊,為什麽呢?
僅僅是因為喜歡嗎?
十八歲的俞心橋真有那麽厲害,能扭轉一個人的命運?
沒等俞心橋用疲憊遲鈍的腦袋瓜想明白,徐彥洹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好了,時間到。”
俞心橋:“等一下……”
“晚了。”徐彥洹說,“這種機會沒有第二次。”
他翻身,伸長手拿過俞心橋放在床頭的手機,對着俞心橋的臉解鎖,點進微信,找到和自己的聊天框,把“我們還是算了吧”這條長按删除。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像是早在腦海中預演過無數遍。
做完這些,徐彥洹把被子撈上來,将俞心橋塞進去。只剩一顆頭在外面,俞心橋眨巴着眼睛,欲言又止。
“現在就算你想離,我也不會答應。”
“我沒……”
“而且證是在國外領的,領證容易退證難。”
“……”
徐彥洹也躺下,手臂伸過來,将包在被子裏的俞心橋強勢地一攬,宣告占有一般。
順勢把床頭燈摁滅,黑暗中,俞心橋察覺到額頭被溫熱的唇輕輕一碰。
“就當那條短信沒存在過。”徐彥洹懷抱着他的月亮,星星,或者統稱為黑夜裏全部的發光體,“睡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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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出自穆旦的《冥想》
人在面臨巨大的幸福時,會突然變得十分膽怯,抓住幸福其實比忍耐痛苦更需要勇氣。
出自《下妻物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