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把窗戶打開
俞心橋今天特地帶着他撿來的小凳子來學校,為的就是站得高看得遠。
然而徐彥洹人雖出現,卻不曾走近,沒看見他似的繞開人群徑直向教學樓走去。
抱着小凳子回班的路上,俞心橋開始反思是不是今天穿得不夠亮眼。
不如明天換那件鵝黃色的衛衣吧,外面的校服整個敞開,由不得他看不見!
過幾天機會再度降臨,俞心橋在暑期參加的市鋼琴比賽結果也出來了,毫無懸念的一等獎。
本來獎不該由學校頒,是班主任楊老師把這事報上去,校領導非常重視,認為這是展示我校學生素質全面的好機會,于是周五的課間操時間,俞心橋被請到臺上,在全校師生面前重新捧了一回獎杯。
撇開上學期在廣播室“公開告白”,這是俞心橋在浔城二中最紅的一次。
紅到一向眼高于頂的3班班長陳陽,中午都特地來找他,說今晚會進行一次班級聚餐,專門為他慶祝。
俞心橋謙虛道:“不過就是個一等獎,不用這麽大張旗鼓啦。”
陳陽說:“是楊老師授意的,正好高三剛開學,讓大家放松一下心情。”
俞心橋便應下了。得知餐費從班費裏出,他自掏腰包購買幾箱飲料,在王琨的幫助下搬去飯店。打開一看品類豐富,除了運動飲料和各色牛奶,連礦泉水都是依雲的。
少年人的快樂很簡單,有吃有喝就不愁未來。
席間氣氛火熱,同學們唱歌劃拳擲骰子,趁着班主任中途離席把啤酒都搬上桌,為的就是得一個空酒瓶放在桌子中間轉,玩真心話大冒險。
第一把轉到班長陳陽,有人提問當區長的兒子是什麽感受,他說:“其實挺煩的。”
第二把轉到何唐月,問她最近在追哪位,她幾分嬌羞地舉起杯子示意倒酒:“才不告訴你們呢。”
後來輪到梁奕,他坦白說自己一點都不想參加高考,想盡快出社會賺錢,沈達也說那可不行,說好的兄弟一起進考場,将來娶老婆都要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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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瓶從這桌轉到那桌,概率性事件終于沒有辜負在場觀衆,停止旋轉的瓶口對準了坐在角落裏的徐彥洹。
喧嚣止息,鴉雀無聲。
這是徐彥洹第一次來參加班級聚餐,因此來的路上就有同學在猜測,他之前不參加是因為沒交班費。
自從上學期謝飛大嘴巴在學校說徐彥洹的爸爸欠高利貸,徐彥洹本人還在四處打工,如今全校都知道他家庭條件不好。加上他之前獨來獨往不合群,學習成績又過分優異,早就成了浔城二中的學生們茶餘飯後必讨論的人物之一。
當然,徐彥洹備受關注的主要原因還得是外貌。
俞心橋在隔壁桌伸長脖子張望,瞧見徐彥洹垂眸抿唇,一副與周遭格格不入的模樣,眼皮一掀,露出深褐色的瞳孔,冷淡的眼神随意一掃,就讓人禁不住倒吸氣。
太犯規了,俞心橋心想,長成這個樣子,誰會忍心懲罰他?
王琨忍心。
自從一起打籃球,王琨就把徐彥洹當成了自己人,先前還勸過他就算不接受俞心橋的追求,別鬧得太難看。
雖然還是有點害怕,因為親眼目睹過徐彥洹輕輕松松就把謝飛打趴在地。
在衆人的推搡下,王琨站出來:“那個,游戲規則你知道吧?”
停頓兩秒,徐彥洹“嗯”了聲。
王琨有了底氣,和身旁的何唐月交換了個眼神,清清嗓子發問:“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真心話大冒險常見問題之一,出現頻率之高堪比體育課下雨。
可是再常規的問題放到徐彥洹身上都不那麽常規,畢竟他除了家庭條件,其他還都是謎。
更有人想到了上學期轟動全校的廣播表白被放鴿子事件,一時氣氛凝滞,一半同學在等待徐彥洹回答,另外一半在偷瞄俞心橋的反應。
俞心橋裝作沒反應,拿起桌上的飲料慢吞吞地喝,實則耳朵豎老高,唯恐錯過一點聲音。
而就在萬衆矚目之下,徐彥洹面上依舊沒有表情。正當他薄唇輕啓,有好事的同學已經打開手機開始錄視頻,徐彥洹右手一擡,拿起桌上準備的滿滿一杯啤酒,送到嘴邊,仰頭一飲而盡。
聚餐到最後,大家都玩累了,七倒八歪地擠在一起。
梁奕把這次聚餐當成高考前的最後一次狂歡,多喝了幾杯,結果就是只能在沈達也的攙扶下勉強走路。
走之前還不忘回頭向俞心橋揮手:“拜拜啦橋,我明天就不去學校啦,去打工掙錢。”
俞心橋直翻白眼:“明天星期六!”
他自己也喝了點啤酒,臉頰飄起不自然的紅暈,乍一看眼神也有點呆滞。
偏還在門口碰上了隔壁班的兩個體育生。他們都知道俞心橋喜歡男生的事,看他傻乎乎的很好耍的樣子,鬧着玩地把他攔在路邊,索要手機號碼。
用語也粗俗不堪,什麽“吃什麽長大的皮膚那麽白”“我看你長得跟個小姑娘似的不會是女扮男裝吧”。
徐彥洹特地落在最後出飯店,看到就是俞心橋被兩個小混混堵在牆角的場景。
大腦尚未發出指令,腳步已經急急邁出去,然而沒等他走到跟前,就見俞心橋踮起腳,兩臂舉高,一邊一個摁住那兩人的後腦勺,用力往中間一合。
只聽“砰”的一聲,兩名體育生痛得捂住額頭哀叫,後退的時候身體互撞,差點摔跟頭。
對這樣的結果俞心橋非常滿意,嫌髒似的從口袋裏摸出紙巾擦手,邊擦邊罵道:“臭直男,你爸爸我才是純爺們。”
看着的俞心橋的小身板一颠一颠地走遠,徐彥洹沒忍住,喉間逸出一聲輕笑。
然後在那兩個男生罵罵咧咧地往這邊走,經過身旁時,徐彥洹腿一伸絆倒一個,另一個被扯着胳膊一同摔倒,趁兩人趴在地上看不到,順勢在背後一人補上一腳。
俞心橋承認自己是零,但絕不承認自己是弱零。
他自認彈得鋼琴,入得廚房,英語成績呱呱叫,揍起人來不含糊。
還勇于嘗試疏通下水道。聚餐時心不在焉沒吃飽,晚上到家給自己泡了碗面,吃一半就飽了,想起俞含章叮囑過大量濕垃圾不能倒進水池,會堵,于是倒進馬桶。
結果還是堵了。
面對漫溢在整個衛生間裏的老壇酸菜味,俞心橋選擇打開窗戶,再撈起袖子,拿起皮搋子,深吸一口氣剛要下手,忽聞一聲巨響,衛生間門被風吹得關上。
吓得俞心橋的小心髒撲通直跳,皮搋子都下歪了。
怼了幾下沒通,水位還是那麽高,俞心橋開始退縮,思考打電話讓父親遠程指導的成功率有多高。
總歸在自家人面前比在外面丢臉好一點,俞心橋幾經糾結,撥通了俞含章的電話。
響了三聲,接電話的卻是姚瓊英。
她還為俞心橋非要留在浔城的事生氣,語氣便不怎麽好:“不是說不要我們管嗎,還打電話來幹什麽?”
俞心橋別扭道:“……我是打給爸爸的。”
換俞含章接電話,聽說父母二人剛參加完一場宴會回來,俞心橋問起親朋好友們的現狀,姚瓊英在旁道:“你劉伯伯家的兒子從國外學成歸來,現在進了大公司當部門主管,你陳姨家的女兒也出國去了,她學大提琴,本來你倆應該是同學……”
俞心橋聽不得這些,插嘴說:“明年去也還是同學嘛。”
在姚瓊英眼裏,他現在的行為無異于虛度光陰,因而忍不住斥道:“早一年去就早一年回來,你自己也知道藝術家的黃金時間有多短。早知道你這麽拎不清,當年就該再生一個……”
這話姚瓊英從前也說過,不過都是開玩笑的口吻,今天義正詞嚴地說出來,難免有些傷人。
俞心橋也不是好脾氣,當場怒氣沖沖反駁回去:“趁還來得及,你們趕緊再生一個吧。”
說完就把電話挂了。
他一邊在心裏吐槽距離産不生美,一邊攥着手機打算出去找物業幫忙,結果握着門把轉動好幾下,都沒能将門打開。
似乎是關得太狠,反鎖的瑣舌被撞落了。
又試幾次,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仍然打不開。
俞心橋默默回到馬桶旁,低頭看着漂浮在裏面的皮搋子,吧嗒一聲,一滴眼淚掉進渾濁的泡面湯。
如果當下有人采訪,問俞心橋何為純爺們,俞心橋的回答必定是——能有多堅強,不堪一擊好不好。
獨居大半年的孤獨,遇事只能自己扛的心酸,此刻一股腦湧上來,俞心橋挨着水池坐下,摁亮手機點開微信,在班級群裏發了一個大哭的表情。
等了三分鐘,才有人回複。
王琨:怎麽了小魚?
或許是輸入方便,群裏的同學都稱呼俞心橋為小魚。
俞心橋揩一把眼淚,打字回複:我把自己鎖在衛生間了。
王琨:怎麽辦,打119求助?
俞心橋本想問他能不能來一趟,他個子高,說不定可以從窗戶爬進來。雖然還可以叫物業,但涉及隐私安全,總歸還是熟人比較放心。
王琨緊接着說:我和我爸媽在回鄉下老家的路上,要不然我就來幫你了。
他幫俞心橋艾特了幾個親近的同學,包括梁奕和沈達也,均無反應,估計是喝多睡過去了。
連除了發通知幾乎不在群裏說話的陳陽都出來了:還是打119吧,上次我家鄰居的貓被困在高空,也是消防員幫忙救的。
俞心橋覺得有點丢臉,心說我已經淪落到和貓一樣笨了嗎?
退出微信,俞心橋決定再坐一會兒,九點再打求救電話。
這也可以歸類于他奇奇怪怪的儀式感,讓出醜來得更晚一些。
眼下的情況很是熟悉,想起上次因為停電打雷蹲在這裏,後來徐彥洹毫無預兆地出現。
他們還接吻了,雖然磕破了嘴唇。
指腹在唇畔摩挲,俞心橋的思緒回到那一夜,不由得開始琢磨徐彥洹回家之後有沒有被媽媽詢問嘴巴是怎麽破的。
如果被問,他會怎麽回答?
被一只小狗咬的?
那麽我究竟是貓還是狗呢?
外面夜幕低垂,時而有蟲鳴樹搖的動靜,俞心橋腦袋抵着櫃門昏昏欲睡,冷不防聽見門鈴響。
只響了兩下就停,像是知道不可能有人來開門。緊接着衛生間窗戶外傳來腳步聲,踩在草地和落葉之上的篤實聲響,讓俞心橋登時清醒,警覺地想這個時間會是誰,物業未經業主允許不會進院子,難不成是小偷?
屏住呼吸走到窗邊,探出半顆腦袋往下看。
二樓的衛生間窗戶比一樓要高一些,俞心橋貓着腰以一個別扭的姿勢趴在窗沿,恰逢手機響起,手一抖差點把手機甩出去。
縮回來,背靠牆壁按下接聽,唯恐驚動外面的“小偷”,俞心橋聲音都不敢太大:“喂?”
他甚至沒留意來電顯示。
那頭安靜幾秒,響起一道沉冷的聲音:“把窗戶打開。”
俞心橋好半天說不出話,信息量大到讓他不知該先問什麽。
你怎麽會來?還是,開什麽窗戶?
索性電話那頭的人替他做了決定。
“不是說被困住了?”徐彥洹說,“先開一下窗戶。”
待到俞心橋回過神,起身推開窗,看見樓下一道颀長身影。
徐彥洹還穿着校服,藍白相間融入濃稠夜色,即便是自上而下看他,也有一種孤拔的蕭索感。
可是秋天明明還沒到。
随着撲面而來的晚風一并送入腦海的,還有一種奇妙的即視感。
很小的時候,讀格林童話,其中一則講的是被關在高塔裏的姑娘,某一天把長發垂到窗戶外,讓王子爬了上來。
雖然俞心橋沒有長發,二樓也遠不及高塔,此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莴苣姑娘的故事。
在心裏,偷偷地。
徐彥洹個高腿長,身手也好,把垃圾桶搬過來踩着,手攀住牆壁邊緣的裝飾線,三兩步就爬了上來。
翻窗而入的時候俞心橋緊張地扶了他一把,兩人一霎挨得極近,近到俞心橋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想起晚上聚餐時,徐彥洹為了不說真心話喝下的那一大杯啤酒。
所以不是沒有喜歡的人,而是不想說。
俞心橋心裏又開始咕嘟咕嘟冒酸水,比老壇酸菜還酸。
而徐彥洹也注意到馬桶裏成分不明的湯汁,表情不動聲色地透露着無語。
俞心橋主動說明:“我有嘗試疏通,但沒成功。”
徐彥洹沒說話,拿起擱在旁邊的皮搋子,對着下水口使勁搗兩下,再按沖水,嘩啦——裏面烏七八糟的東西瞬間消失。
弄得俞心橋尴尬極了:“看來我剛才沒找對位置……還是你比較厲害。”
徐彥洹沉默着,并未接受這讓人一言難盡的誇獎。
被反鎖的門,徐彥洹也打不開,沒有趁手的工具,用蠻力又怕把鎖具掰壞。
只好從哪裏進來,再從哪裏出去。
聽說要爬窗,俞心橋起初是拒絕的。
“這麽高,萬一摔斷腿怎麽辦?”
徐彥洹向他投去一眼,發現他右邊臉頰有一塊灰漬。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沾上去的。
潔癖精俞心橋對來自旁人注視非常敏感,當即問:“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徐彥洹“嗯”一聲:“右邊。”
俞心橋用手抹了半天,也沒把那塊污漬擦幹淨。許是因為面前站着的是徐彥洹,他越是心急越是大腦短路,竟忘了旁邊就有鏡子可以照。
又擦幾下,俞心橋擡頭:“現在怎麽樣?”
徐彥洹端詳一會兒,說:“還差一點。”
說着手伸過來,拇指指腹在俞心橋左邊臉頰輕輕抹了下,把剛才爬窗時沾上的灰蹭了上去。
俞心橋沒想到他會親自動手,不由得僵住,一時連左右都分不清了。
徐彥洹雙手攀住窗框,一條腿已經跨上窗臺。
扭頭,看見兩邊臉頰髒得對稱、眼睛瞪得很圓的俞心橋,徐彥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揚起。
“走吧。”他說,“我在下面接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