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他不該那麽用力
下午,俞心橋被叫到班主任辦公室。
面對無可争辯的事實,俞心橋把梁奕摘出去,自己攬下了全部責任,說廣播室是他獨自翻窗進入,并無其他同學和他一起。
班主任:“那我怎麽聽說當時廣播裏有好幾個人的聲音?”
俞心橋:“那是我在玩角色扮演,自己跟自己說話。”
班主任無語:“你把老師當傻子呢?”
“怎麽會。”俞心橋嘴甜道,“楊老師最牛了,要不然我們班這次期中考,怎麽在您的帶領下拿的年級第一?”
此刻他無比慶幸中午在廣播室自報家門,還特地強調了期中考結束。
這波馬屁無疑拍到了班主任心口上,他推了推眼鏡,輕咳一聲:“那也不是你高調宣揚的理由。”
俞心橋笑嘻嘻:“我知道錯了,下次一定注意。”
“還想有下次?”
“嗯嘛,下次期末考試咱們班還要拿第一!”
班主任中午不在學校,回來只聽說他們班學生偷跑進廣播室,用大喇叭喊同學一起出去玩。
還都是男同學,說不定是打賭的懲罰,鬧着玩罷了。
算不得什麽大事,班主任便也沒多想,把人喊來說兩句,象征性地懲罰俞心橋交一份三千字檢讨,再打掃本層走廊一周,這事就結了。
然而,也就老師那邊好糊弄。
回到班上,俞心橋受到了全班同學的目光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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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剛落座,後排的王琨竄到跟前:“小俞你是不是……”
梁奕轉過來:“不是我不想替你瞞着啊橋,實在是你中午的操作太big膽,現在咱們全校學生都該知道你在追徐哥了。”
“知道就知道呗。”俞心橋無所謂道,“本來也沒想瞞着誰。”
通過這段對話确認心中猜測的王琨,眼珠子差點從不大的眼眶裏瞪出來:“小俞你真喜歡男的啊?”
花了一節課時間消化這件事,王琨認為是朋友就該支持對方的一切決定。經歷籃球賽,并且喝過俞心橋請的無數瓶飲料之後,他早和梁奕一樣,把俞心橋當成了過命的兄弟。
不過還有其他疑問,第二個課間王琨又跑過來:“那徐哥呢,他也喜歡男的嗎?”
“不知道啊。”俞心橋坦率道,“要不你去幫我問問?”
王琨實在好奇,就真跑去問了。
一分鐘不到回來彙報:“徐哥說了一個字。”
俞心橋眼睛一亮:“他是不是說‘對’?”
王琨搖頭:“他說,‘滾’。”
俞心橋:“…… ”
原本還擔心這事會不會給徐彥洹帶來麻煩,結果人家根本不在意。
周五放學,徐彥洹走出教室,在其他班同學的圍觀和“他就是那個被男生告白的男生”的竊竊私語中,他目不斜視,腳步都沒有因為非議有絲毫停頓。
目送徐彥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俞心橋耷拉着肩膀嘆了口氣。
好矛盾的心理,既希望他不受影響,又希望他介意,希望他來找自己問個究竟,至少問問是什麽音樂會,周末幾點開始吧。
音樂會的門票是父親俞含章寄來的,他知道俞心橋喜歡這名鋼琴演奏家。
彼時期中考試前夕,俞含章除了關心俞心橋近來的生活,還親切詢問:“要不要我去參加家長會?”
“沒有家長會,別來。”俞心橋一口否決,“說好讓我自力更生,您就別操這個心了。”
雖然也談不上自力更生,畢竟有吃有住,都不用自己掙錢。
俞含章還說:“你媽媽早就消氣了,就等你服個軟,這學期結束就把你轉回首都來。”
俞心橋都快聽笑了:“我是犯什麽錯了嗎,惹得她這麽生氣?我還想問問她,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都不把同性戀當病了,她究竟把我當她的兒子還是寵物,只要不順她的意,就一會兒把我流到這兒,一會兒把我調配到那兒?”
俞含章作為大學教師,思想還算開明,除了起初囿于傳統觀念有些轉不過彎,後來想明白就接受了兒子的性向。問題出在姚瓊英那兒,她認為兒子喜歡男的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會損害她在集團裏的聲譽,進而降低她的社會地位和在下屬面前的威信。
對此一向怕老婆的俞含章也束手無策:“爸知道你委屈,等我再勸勸——”
“不必勸,也別把我轉回去了。”俞心橋憋着一口氣說,“我在這兒吃好喝好,交了一卡車朋友,您也別擔心兩張票白費,說不定這場音樂會之後,您兒子我就脫單了!”
如今想來,這海口誇得有點大,就算徐彥洹答應一起去,音樂廳又不是婚介所,哪能去一次就發生情感質變,直接追妻成功?
何況,徐彥洹還沒答應和他一起去呢。
周六,俞心橋來到城北的批發市場,以黃老板的二手鋼琴店為據點,挑了架靠窗的琴,邊彈邊關注外面的動靜。
夏天燒烤攤生意好,下午就出攤了。
徐彥洹亦早早到地方,幫着老板一起搭雨棚,擺桌椅,這會兒正站在矮凳上,換懸在頂篷上的燈泡,擡頭使得下颌線微微繃緊。
加上擡高的手臂現出漂亮的肌肉線條,以及那雙長腿,不僅路過的女孩們放慢腳步,燒烤攤老板家還沒上小學的女兒都捧着腦袋欣賞得津津有味。
唯有當事人,毫無成為畫中人的所覺。
換完燈泡,徐彥洹從凳子上下來,隔壁做砂鍋米線的李嬸喊他:“小徐,來幫忙把這支架整一下,嬸子實在沒力氣。”
燒烤攤這邊暫時不忙,徐彥洹就過去了。
夏季雨水多,為不影響做生意,李嬸的攤位新購置四角防雨棚,骨架粗且沉,一個人很難将其搭好。
徐彥洹讓李嬸在一邊扶住,他雙手各握住一根支架,使勁擡高撐開,再放在地面固定。
由于經常在附近打零工,這一帶做夜市小吃的幾乎都認識徐彥洹,碰到缺人手的情況就喊他過來幫忙。不白幹,活兒多給報酬,活兒少就給點吃的或者飲料表示謝意。
今天周六,李嬸在浔城一中念書的女兒也在,徐彥洹活兒還沒幹完,她就從自家攤位拿了瓶運動飲料,彎腰遞給他:“我今天路過你們學校,看見期中考的光榮榜了,你是年級第三。”
徐彥洹正蹲在地上固定支架腳,聞言沒做聲。
女孩只好把飲料放在旁邊的地上:“你成績這麽好,應該沒報補習班吧?明天你有沒有空……”
沒等說完,李嬸喊她道:“小敏,過來幫一下媽媽。”
名叫小敏的女孩撇撇嘴,不情不願地站起來,往攤子另一邊走去:“幹嗎呀,不是說讓我坐着就行不用幹活嗎?”
接下來的對話徐彥洹本無意聽見,奈何李嬸曾經和他母親一樣在紡織廠工作,常年的噪音造成聽力受損,說話聲難免響亮一些。
“你跟小徐聊什麽呢?”李嬸問女兒。
“沒什麽啊。”小敏說,“聊學習,不行啊。”
“媽媽警告你,不準對他動那種心思。”
“哪種啊?”
“無論現在還是以後,都不可以找他那樣的男朋友。”
“為什麽不,他哪裏不好了?他可是年級第三。”
“小徐長得好學習好,又勤勞肯吃苦,媽媽也喜歡他,可惜他偏偏攤上個孬種爹。”
“我又不和他爹處對象。”
“你糊塗啊,他爹在外面欠了幾十萬賭債,再過兩年說不定就滾成上百萬,他和他媽被高利貸追得到處搬家,哪家姑娘願意跳火坑,嫁到他家毀了自己一輩子?将來你要是真敢找個這樣的——”
“哎呀媽,什麽嫁不嫁的,你都扯哪兒去了……”
幹完活,徐彥洹就起身回燒烤攤去了,地上的飲料也沒拿。
不是沒聽過類似的閑話。
其實算不上閑話,絕大部分是實情。自記事起,徐彥洹就習慣了不停地搬家,也适應了別人打量他時異樣的目光,還有刺耳的風言風語。
也從未想過要掩飾或者隐瞞,畢竟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也有心理準備,并非為自己築起銅牆鐵壁,而是早已麻木,被動變得刀槍不入。
因而當時,在得知俞心橋揍了辱罵他的謝飛,徐彥洹的第一反應是覺得可笑,竟然被一個看起來那麽單薄柔弱的人維護。那個人甚至會擔心他受到傷害,拜托別人不要把他的家庭情況說出去。
冷不防想到俞心橋,徐彥洹皺了皺眉。
他把這種罕見症狀歸因于在學校時俞心橋總是無處不在,圍着他吵鬧不休,假期清淨兩天就會好。
孰料剛清靜不到半分鐘,徐彥洹正幫着擺食材調料,放完油壺一擡頭,就看見那張剛剛出現在腦海中的燦爛笑臉。
俞心橋本不想打擾徐彥洹工作,是黃老板催他想去趕緊去,坐他店裏快把軍隊進行曲彈成葬禮進行曲了,晦氣。
“好巧。”善意的謊言,俞心橋一點不心虛,“又在這裏碰到你了。”
自從開始追徐彥洹,俞心橋沒少往這兒跑,這個“又”用得保守,實際上至少是“叕”。
因此徐彥洹即便有幾分“所想即所見”的慌亂,面上也不顯,垂眼一聲不吭繼續做事。
俞心橋也懂事,打過招呼就在燒烤攤找了個不礙事的位置坐下,問老板今天的鱿魚須大不大,給他來五串,再配一罐包裝黃澄澄的叫不上名字的本地特産飲料。
以為今天又要幹到半夜,結果傍晚一場暴雨忽至,噼裏啪啦将燒烤攤年久失修的雨棚砸得到處漏水,烤爐都險些被吹進來的雨水澆滅。
天氣惡劣顧客減少,八點不到,收拾掉最後一桌垃圾,燒烤攤的劉老板說:“這雨怕是還要下一陣,後面應該沒什麽客人了,小徐你先回家去吧。”
徐彥洹便摘下圍裙,和老板告別後,沒有絲毫猶豫地走進雨幕中。
走出去沒兩步,頭頂上方被一把傘罩住,徐彥洹別過臉,跟在他後面出來的俞心橋舉着把藍色的傘,笑着問他:“你出門前不看天氣預報的嗎?”
其實看了,新手機屏幕首頁就是本地天氣,預計晚上19時降雨。
不帶傘是因為出門的時候,家裏唯一的一把傘被徐彥洹塞進母親的包裏。
而且他早就習慣淋雨。作為一個家将來的支柱,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躲在屋檐下靜待雨停。
因此當有人為他撐傘,徐彥洹本能地抗拒。
他答非所問地說:“不用。”
俞心橋卻還是将傘往他這邊靠,把他的肩膀也納入傘底。
“夏天淋雨也會感冒的。”俞心橋說,“走吧,我先把你送回去。”
徐彥洹哪能真要他送。
于是批發市場的道路上出現了怪異的一幕——
個高腿長的男孩大步走在前面,他後面跟着的矮一些的男孩舉着傘一路小跑,腳下水花飛濺,追得勉強至極。
嘴巴還不閑着,俞心橋邊追邊問:“給你的英語資料看了嗎?我看你這次考試英語成績上來了,年級名次也進步了,好厲害,期末考是不是要沖第一?”
“你數學怎麽學的啊,竟然考滿分,我看那幾個上補習班的都不如你。”
“對了,我看到你有手機了,號碼多少,我拉你進班級群啊,阿琨小奕大爺他們都在,以後球隊訓練也好通知——啊!”
跑太急沒顧上看路,俞心橋一腳踩進水坑,仰摔之前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嚎叫。
關鍵時刻,徐彥洹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俞心橋的胳膊,将他整個人往回拽。
這一拽,讓俞心橋直直往徐彥洹撲去,下一秒臉頰貼上他胸口,沒拿傘的手臂應激地抱住他的腰,兩人以一種極親密的姿勢纏在一起。
好容易站穩,從徐彥洹懷中退開,三魂去了兩魂半的俞心橋把傘舉好,讷讷地說了聲“謝謝”。
低頭去看,俞心橋除了瞧見自己被污水浸濕慘不忍睹的兩只鞋,還看見用力握住他的手臂,骨節分明的一只手。
徐彥洹也愣了一下,回過神似的松開手。
腳步聲止,反而放大了雨滴拍打傘布的動靜。
仿佛傘下的空間被單獨分隔出來,世界只剩下兩個人,一些防止缺氧的空氣,和其他的一些不為人知的聲音。
俞心橋也覺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皮膚發燙,莫名其妙的屏住呼吸。
明明只是碰了一下而已,之前又不是沒碰過。
眼神四處亂瞟,俞心橋到底擔負起打破尴尬的重任,擡手往前面一指:“你看,那兒是不是在賣茶葉蛋?”
九點還差一刻鐘,徐彥洹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裏,把裝着兩顆茶葉蛋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白薇披着外套從裏屋出來:“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剛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徐彥洹說:“路上吵,沒聽到。”
他從褲袋裏掏手機,一同掏出來的還有一只藍色信封。
信封邊緣被雨水浸濕,破開一道口子,露出兩張音樂會門票的一角,印着鋼琴黑白鍵圖樣。
是剛才買茶葉蛋的時候,俞心橋塞他口袋裏的。當時他左手撐傘,右手拎茶葉蛋,騰不出手阻止。
發覺自己在找借口,徐彥洹眉目微斂,唇也抿住,随後當機立斷地把信封連同門票,一塊兒丢進桌邊的垃圾桶。
擔心徐彥洹淋雨感冒,白薇催他洗個熱水澡再去睡覺。
所謂洗熱水澡,其實就是把燒好的熱水從水壺裏倒到盆裏,混合自來水,人站在狹窄的公共洗手間,用水舀子把調好的溫水往身上潑。
今天許是熱水加多了,水有些燙,澆在身上燥熱難當,分不清是沖掉的是雨還是汗。
洗完回到屋裏,顧不得等頭發幹,徐彥洹就鋪開床躺下,閉上眼睛。
時間還早的關系,他沒有立刻睡着,而是在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溯一段記憶。
很近的記憶。
他看見一雙白皙的手,探出傘的邊緣,任由雨水盛滿掌心。
這雙手本該放在黑白琴鍵上,或者包在昂貴的真絲手套裏,如今卻在髒兮兮的地方,在他身旁,伸出去,去接微帶酸性的雨。
他聽見有人幼稚又認真地說:“先洗手,再吃東西。”
周遭漫開廉價卻濃郁的茶葉蛋香氣,回放的畫面每一幀都被放慢拉長,徐彥洹幾乎能看見那手背上的細小絨毛,以及再往上,同樣白淨細弱的手臂上,邊緣清晰的紅色指印。
是他捏出來的。
真是嬌氣。
可他不該那麽用力。
夜深,浔城北棚戶區旁的一幢破舊筒子樓裏,徐彥洹摸黑起身,摸到就在地鋪不遠處的垃圾桶,把躺在裏面的信封撿了出來。
接着抽出門票,放在枕頭旁,讓烏雲散去的一束月光落在上面,照亮表示日期時間的數字。
好像只是這樣做,就足夠讓徐彥洹相信,對他來說只有無盡奔波、忙碌工作的周末,也可以是別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