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為什麽要來?
不知過去多久,俞心橋把臉轉回來,擡手揩去眼角的一點濕潤。
幸好忍住了,沒真哭出來。就算是十八歲的俞心橋,也沒有在他面前流過淚。
“該抱歉的是我。”卻還是不敢看他,俞心橋垂眼,“我忘了很多事,還要麻煩你照顧我。”
又恢複了先前的強裝鎮定。或許再過幾天,連強裝都不必,二十四歲的俞心橋是真正的大人,本就該從容不迫,不再把所有情緒都擺在臉上。
徐彥洹緩慢地收回手,說:“不麻煩。”
許是想起在醫院也這樣說過,稍作停頓後,他又補充一句,“平時也不全是我照顧你。”
意思就是,你也會照顧我。
俞心橋點頭,視線仍朝向低處:“等我适應了,說不定就會變回之前的樣子。”
“不用刻意适應,”徐彥洹說,“現在這樣也很好。”
放在床單上的手不自覺攥了一下,不知道為表示同樣的“也”字,還是“很好”這個不合理的形容。
俞心橋什麽都不知道,唯有一點可以肯定,二十四歲的俞心橋絕對不會再自作多情。
于是躺下,讓被子蓋過頭頂,卻豎起耳朵,聽着腳步聲遠去。
後來的幾天,兩人維持着這樣不冷不熱的相處模式,日子過得倒也相安無事。
為找尋回憶,俞心橋積極參與各類活動,包括但不限于出門逛街,覓食,研究刺猬的飼養方法,以及打掃衛生,做飯。
以前不勞動是因為懶,俞心橋能彈一手好鋼琴,就代表他的手并不笨。
他開始主動承擔起部分廚房工作,但凡徐彥洹買菜回來,他就先幫着洗菜摘菜。有時候三竈齊開,徐彥洹兩只手忙不過來,他還能很有眼色地遞個醬油瓶,或者挖一勺鹽,根據菜量撒入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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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自由活動。徐彥洹像是默認讓俞心橋自己“适應”,通常會在書房待到很晚,俞心橋則為了避免和他打照面開始早睡,整個人神清氣爽,額頭上的傷也很快愈合。
加上徐彥洹話少,俞心橋也不複從前那樣聒噪,兩人少有交流。俞心橋甚至猜測,他們倆結婚說不定就是為了搭夥過日子,這樣每天就有理由多做幾個菜,超市裏看到買一送一也能毫不猶豫地買。
俞心橋開始有些想通了,既然恢複記憶的事急不來,不如調整好心态,說不定丢失的記憶就在某天清晨不期而至,給他一場意外之喜。
這天,梁奕把邢律的微信推給俞心橋,讓他自己和邢律溝通遺囑的事。
俞心橋:“原來我立過遺囑啊。”
梁奕還記得他聽說自己結婚時的震驚,疑道:“你的反應為何如此平淡?”
“累了。”俞心橋說,“如果聽到每個消息都發一次瘋,那我這份遺囑說不定很快就能派上用場。”
梁奕:“……”
邢律的微信頭像是自己的照片,穿西裝打領帶戴眼鏡,表情一派嚴肅,就差雙手抱臂顯示自己非常專業了。
溝通時的語氣卻意外的“正常”,不客套不打官腔,自報家門後就切入正題,也沒有賣弄本事,在俞心橋就一些晦澀的法律用詞發出疑問時,總能用最簡單直接的描述讓俞心橋明白其含義。
即便如此,過一遍遺囑內容,還是花了近一個小時。
最後邢律在語音裏向俞心橋确認還有沒有異議,尤其是關乎財産分配的部分。
俞心橋思索片刻:“既然這是我本人寫的,那就這樣吧。”
這份遺囑是俞心橋在上個月親自寫下,交由邢律修改規範。俞心橋無條件相信二十四歲的自己。
邢律知道俞心橋的情況,說:“有需要可以随時聯系我進行修改。”
俞心橋說:“只要我還活着,随便怎麽改?”
邢律:“理論上是這樣沒錯。”
兩人都笑了。
說完正事,俞心橋呼出一口氣:“好久沒工作了,有點不習慣這麽快的節奏。”
“律師賣的就是時間。”邢律說,“所以不是我們想快,完全是職業本能。”
“那我現在是不是應該挂斷電話,以免浪費您的時間?”
“不,花時間維護與大客戶之間的良好關系,也在我的職責範圍內。”
坦率的人總是讓人願意親近,俞心橋又笑了:“意思是我可以向您咨詢工作以外的事?”
邢律爽利道:“當然。不過這時候不要用‘咨詢’,建議用‘打聽’。”
俞心橋便也不遮掩,直接向邢律打聽他第一次去律所時的情況。
邢律說:“當時是您聯系我們律所,說要找一名私人律師,後來還拒絕了我們登門拜訪,親自到我們律所來。說實話,我們律所成立不過五年,在業內也沒什麽名氣,能接到您這樣的客戶,純屬意料之外。”
“那最後選擇您當我的私人律師,是我的意思還是——”
俞心橋點到即止,等對方接話。
“是您的意思,當然也有聽取其他人的意見。”邢律反應也很快,“當時徐律還只是您的老同學,我們圍坐一桌商讨由誰出任,他主動退出并推薦我,相信您也是接受了他的意見,才選擇了我。”
這一點倒和徐彥洹說的一致。
俞心橋原本還想問自己在律所“語出驚人”的事,礙于面子實在問不出口。
只得拐彎抹角:“你們律所的人都知道我和他、就是徐彥洹,結婚的事嗎?”
“當然,徐律和我們主任很熟,你們去國外注冊結婚,主任還給他批了帶薪假。”
“主任?”
“對,我們律所老大,之前您見過。說起來,要不是因為徐律和主任關系好,八成也不會進我們律所。”
“為什麽?”
“新律所名氣不夠,待遇也一般。我作為合夥人自己選的創業路不認也得認,徐律可是法學院第一名畢業的高材生,但凡他投簡歷,無論首都哪家律所都不可能拒絕吧。”
三月的首都乍暖還寒,中午出門前,俞心橋把手伸出窗外感受溫度,換上了略顯臃腫的大衣。
住所周邊既有大型商場,也有古色古香的羊腸小巷,步入其中,經常能碰見坐在小凳上聊天的老人,還有趁正午日頭高懸躺在地上曬太陽的貓咪。
俞心橋喜歡和動物待在一起,有時候能盯着貓咪消磨半天時間,腿都蹲麻。
今天他心裏有事,把帶來的火腿腸分別喂給三只貓,就起身打算走了。
轉身時迎面撞上一個踩着平衡車的姑娘,手裏還牽着條體格健壯的金毛犬,狗跑得快車開得也快,俞心橋魂不守舍躲閃不及,兩人哐當撞到一起。
首都姑娘心大豪爽,站起來顧不上拍拍屁股,就去扯俞心橋胳膊:“不好意思撞着您了,還站得起來嗎?”
等到對上視線,姑娘又換了副面孔,揚聲吼道:“俞小橋!你還知道回來呀?”
姑娘名叫肖開顏,俞心橋從幼兒園到高二上半學期的好友兼同學。
當年俞心橋出櫃還是經她鼓勵,只是沒想到後果有些慘烈,導致兩人足足七年沒見過面。
肖開顏把俞心橋帶到她開在附近的地下酒吧,這會兒還不到營業時間,裏頭零零散散幾個人在打掃衛生。
把金毛拴在門口,肖開顏繞去吧臺後面,撸起袖子說要給俞心橋露一手。
俞心橋太了解她,把話說在前面:“我還要彈琴,不能喝酒精濃度太高的。”
肖開顏翻了個白眼,從吧臺下面拿了瓶養樂多遞過去。
俞心橋笑:“你們地下酒吧還賣這個呢。”
“沒辦法,照顧小朋友嘛。”
兩人交換近況。肖開顏還是老樣子,随遇而安,享受生活,畢業後上班掙兩年錢,加上父母留下的老本,盤下這個酒吧後就開始混吃等死,在學校還是社會對她來說幾乎沒區別。
聽說俞心橋罹患選擇性失憶,肖開顏大驚小怪地說要把他腦袋切開看看,是不是真少了點什麽東西。
“那你豈不是把在浔城幹過的糗事也忘了?”
“會不會算數啊,那是十七歲的事。”
“對哦。那你最後有沒有把人追到手嘛?”
當年俞心橋追徐彥洹,兩個月過去不見一點成效,病急亂投醫求助到肖開顏頭上。
也算沒找錯人,肖開顏自初中起換男友比換衣服還勤,連訓她家小公狗都很有一套,仿佛這天底下就沒有她搞不定的雄性生物。
肖開顏不負衆望地傾囊相授,本還親眼想看着俞心橋把高冷男拿下,結果拿沒拿下不知道,人先不見了。
俞心橋自知理虧,沒什麽底氣地回答:“沒。”
“怎麽會?”肖開顏美女吃驚,“憑你的美貌加上我的計策,就算他是鐵樹也得開花——”
“我和他結婚了。”俞心橋接着說,“就在去年。”
肖開顏扶額:“橋,咱們說話能不能別大喘氣。”
聽完俞心橋對當下處境的描述,肖開顏品一口養樂多,猶豫地開口:“換做我是你,也會猜測他是不是被脅迫,或者有把柄落在你手上……畢竟閃婚,結婚還不到半年,當年對你又那麽抗拒,突然轉變态度,不合常理啊。”
肖開顏說的這些,俞心橋早就在腦袋裏盤包漿了。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其實根本沒想通,才剛得到點新信息,就又開始坐立不安了。
俞心橋腦袋一歪,趴在吧臺桌上,一手點開手機,屏幕還停留在網頁浏覽,星辰律師事務所,陸夢。
主任是一名女性律師,看照片不過三十來歲,雖然青春不再,但氣質絕佳,仍處在魅力四射的好年紀。
很難不聯想到當年的一些龃龉,俞心橋丢下手機,抱住腦袋,強迫自己不去想。
一旁的肖開顏突然發問:“欸,你說房子是他買的,多大的房子,均價多少?”
俞心橋說出小區名,肖開顏咋舌道:“就在附近啊,那兒的房子得六位數一平吧,你不是說他家條件不太好?”
“是當時不太好,現在我不知道。”俞心橋有氣無力,覺得自己這幾天說的“不知道”比前面十八年加起來都多。
肖開顏還在分析:“我覺得吧,他能把你的名字寫在房本上,就足以說明你在他心裏有位置。”
“說不定是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的呢。”
“你倆不是還睡一張床?”
“只是在枕頭下面找到他的書,弄不好先前是他睡主卧,我睡隔壁。”
“你就不能對自己有點信心?”
“沒有,被拒絕過一萬次,誰還會有信心。”
……
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俞心橋察覺到不對勁。
他擡起頭,看見肖開顏正把他的手機放回桌面,臉上是他見慣了的奸計得逞的表情。
忙拿起自己的手機,點開,停留的界面變成短信,發送對象是徐彥洹,內容言簡意赅——小橋受傷了。後面是酒吧地址。
已讀了,想撤回都來不及。
俞心橋:“……”
肖開顏得意道:“幫你試試他,如果他在乎你,會在半小時內趕到。”
“可是他在工作,他很忙的!”
俞心橋點開通話界面,就要按撥通鍵,肖開顏問:“你不想知道嗎?”
動作一頓,手指懸停在距離屏幕不到一公分處。
“工作什麽時候都能做,老婆可就這一個。”肖開顏攤手,“雖然損了點,但這是最快的測試他是否在乎你的方法。”
“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怎麽會不想。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俞心橋在道德和個人欲望的邊緣反複掙紮,最終還是後者占據上風。
讓我自私這一次吧,俞心橋沉下一口氣。
得到答案,我就可以放手了。
就像對自己和徐彥洹的可能性有過非常不樂觀的預設,俞心橋對這次的結果同樣悲觀。
所以,當徐彥洹出現在他面前,風塵仆仆,喘息未定,作為律師需要時刻維持的外在形象也變得淩亂,俞心橋的第一反應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還是不知道,二十四歲的俞心橋會怎麽做。
而徐彥洹即便着急,還是和從前一樣條理清晰。他不問發生什麽事,不問為什麽給他發那條莫名其妙的短信,而是問:“哪裏受傷了?讓我看看。”
俞心橋被他按住肩膀,動彈不得,擡眼看見肖開顏指牆上挂的精确到秒的數字時鐘,距離那條短信發出,只過去十九分零二十三秒。
徐彥洹在接到短信的那一刻,沒有回撥電話先問個究竟,也沒有來得及回複,而是在一切都不清楚的情況下,立刻趕了過來。
走的時候,俞心橋看見肖開顏對他擺出個“你看我說的吧”的暧昧表情。
本就一團亂的心情更加煩躁。
到門口,不熟悉陌生人的金毛犬叫了兩聲,俞心橋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行一步擋在了徐彥洹面前。
還記得他怕狗。
俞心橋好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氣。
這下不止煩躁,簡直想帶着世界一起毀滅。
樓梯之後,酒吧正門之前,是一條幽長走廊,兩邊牆上挂着一些線條恣意的抽象畫,據說都是重金淘回來的,肖開顏讓他走的時候記得看一看。
此時俞心橋卻無暇欣賞,只顧埋頭走路,眼看前面就是通往地面的樓梯,胳膊被身後趕上來的人拉住。
徐彥洹皺着眉,幾分不解地問:“怎麽了?”
他确認俞心橋沒有受傷,還沒來得及問別的,俞心橋就甩開他往外走,這會兒好不容易把人抓住,得到的卻是一句“為什麽要來”。
躲不開,俞心橋索性擡頭看着徐彥洹,沒有回答,而是發問:“我問你,為什麽要來?”
徐彥洹被他問得一怔。
聲音微微發顫,俞心橋接着說:“明明以前……沒有來,不是嗎?”
這一刻,有風自上方出口灌入,仿佛空氣都變沉重,朝着兩人壓下來。
舊事重提,大多讓人厭煩。
可別人眼中的舊事,在俞心橋眼裏才剛剛發生,傷口皮開肉綻,還來不及結痂。
面對徐彥洹,他問不出“為什麽不來”,答案顯而易見,因為不在乎,不喜歡。
但是他可以質問自己,為什麽當時沒有放手,為什麽事到如今還在糾纏?
俞心橋開始相信失憶是老天對他的懲罰。
知道他怕疼,所以為那段開始得并不單純的追求,一次不夠,還要讓他再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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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本章寫的測試伴侶是否在乎你的方法,作者本人非常不提倡,小說裏的情節設置有其特殊背景,請不要在現實中輕易嘗試!
下章切回憶線,會把“為什麽沒來”這件事各個視角全方位講清楚,記得來看呀~(揮手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