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鄭緒最終還是沒提起他哥,乖乖去洗了澡。
柳唯清醒的時候本就不多,他想讓這樣的她多留些時間,哪怕這虛幻的似場夢。
一出浴室,飯菜濃郁的香味便傳了來。
鄭緒本來還不太餓,結果現在饞蟲都被勾了出來。
柳唯坐在首位,溫婉地笑着向他招手:“快過來嘗嘗媽媽熬的湯。”
“我的小阿緒。”
鄭緒沒被這麽對待過,緊張與歡喜在心中交雜,他手指不自然的卷着頸部垂下來的毛巾邊。
有些忐忑的走過去,然後在柳唯身旁落座。
柳唯看着他還在滴水的發梢,頗為無奈的嘆氣:“都這麽大個人了,怎麽還是不知道愛惜身體?頭發也不吹幹,感冒了怎麽辦?”
鄭緒平日裏對秦漪的猖狂與牙尖嘴利,到了這樣的母親面前,都變成了泡沫,不需要人來戳,自己就炸掉消失了。
組織了一段聽上去最乖的話,這才說出口:“我一會就去吹,不會讓自己感冒的,媽媽別擔心。”
柳唯這才滿意地把湯碗朝他又推了推,說道:“那你快喝,喝完了就快去吹幹頭發吧。”
鄭緒點點頭,沒有絲毫猶豫的端起碗就要喝。
柳唯卻突然就攔住了他,笑意淡了很多,她不着邊際的說:“我今天出去了。”
鄭緒只好先放下碗,耐心的問道:“去哪了?”
“我去看人打籃球了,看着那群高高瘦瘦的小男孩們,我就想起了你——我的小阿緒。”柳唯慢慢的說道。
鄭緒這才知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原來柳唯是這麽清醒的。
他難得的露出了腼腆的笑來,五官淩厲的少年笑起來居然這麽乖。
柳唯也對他笑:“我們阿緒從小就愛蹦蹦跳跳,長大了也是這樣,多開朗,多可愛啊——那麽陽光。”
鄭緒被誇的不好意思,心裏的喜悅從眼中與嘴角溢出來。
剛要謙虛兩句,柳唯的話頭就猛的轉變了:“如果是順順的話,應該會更喜歡看書一點吧……”
“總之不會和你一樣,這樣張狂!”
鄭緒一抖,愣愣看着柳唯的笑容扭曲起來。
柳唯站起身來,眼中的怨怼濃到化不開:“為什麽呢?為什麽你可以這麽安穩的坐在這裏?想要打球就可以有人陪着打,而我的順順——你的哥哥!憑什麽只能躺在那一方涼土中!憑什麽?!”
鄭緒像被粘在了椅子上一樣,無分動彈分毫,更是無法言語。
窗外的風刮得厲害,玻璃窗被風撞的獵獵作響,而屋內卻不比屋外安寧多少。
柳唯控訴着這個單薄、無助的少年,語氣之凄厲,仿佛少年做了什麽連上蒼也無法饒恕的事情。
那字字泣血的控訴壓的鄭緒透不過氣,他吐不出一個音節為自己辯駁,柳唯也不想聽他任何的解釋。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是她所肯定的。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呢?”
鄭緒一顫,上、下齒一下子交錯,咬住了他同樣在顫抖的舌尖,力度過大了,血絲從舌尖滲了出來。
鄭緒嘗到了血腥味,他猛然想起來兩年前的許多個夜晚,他嗅着柳唯的血腥味,被一次次質問相同的問題。
——為什麽死的不是他?
他也無數次的想過,如果死的是他就好了,即使他從沒做錯過什麽,只是因為不被喜歡,但……死的是他就好了。
他艱難的轉動眼珠,想要躲開母親扭曲、恐怖的臉。
突然,他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他如墜冰窟。
鄭緒撐着桌子站起來,柳唯的話語一頓,看着他行動,她語氣不善道:“你做什麽?”
鄭緒不理她,只是徑直來到廚房,顫着手從垃圾桶裏拾出一瓶标簽都還尚在的空農藥瓶來。
這個東西是第一次出現在他家,而且已經空了,鄭緒不傻,他意識得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柳唯看着他僵直的背影,突然大笑了起來,那是瘋狂又充滿痛苦的笑聲。
鄭緒聽見她道:“你哥哥等我們很久了,你和我一起下去陪他吧!”
是啊,他的媽媽一直以來都是真的想讓他死的。
“……”耳鳴聲太過強烈,刺的整個大腦都在泛疼,鄭緒幾乎要被這種感覺逼瘋,他用腕部狠狠砸了兩下頭,尖銳感終于褪去了些。
他站起來,朝柳唯走過去,柳唯的神志逐漸開始混亂了,她只顧着一個勁的重複着一句話。
“去……死,去死!”
鄭緒又朝她走近了些,柳唯下意識的往後退了步,鄭緒卻扣住她的肩膀,反手抽出一張衛生紙,然後将紙巾輕柔的按在了她臉上。
柳唯混濁的眸子清明了些。鄭緒輕輕的笑了,他說。
“媽媽,別哭了。”
“你想讓我這樣做的話,根本不用親自下廚的,直接和我說就好了。你很久沒進廚房了,很危險。以後……”
“以後,還是不要再親自做飯了。”
臉上的濕潤被完全拭去,而這個已經高出自己一個頭的少年欺身擁抱了一下她。
“媽媽,你很久沒有抱我了。”
這是她聽見少年說的最後一句話。
鄭緒沒有騙她,他說柳唯想讓他怎麽做他就會怎麽做,是真的。
湯已經涼了不少,但喝進口的時候味道依舊不錯,不難想象如果它熱着會更加鮮香。
最開始其實是沒什麽感覺的,鄭緒甚至還能和柳唯閑聊幾句,盡管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而柳唯一直在哭。
柳唯像是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哭的很可憐,鄭緒繼續為她擦拭眼淚,只是那眼淚不斷湧出,根本無法徹底擦幹。
鄭緒覺得很無力,所以他摔倒在了地上。
頭昏,原本熟悉的空間扭曲了起來,晃的鄭緒想吐,腹部也泛起劇痛。呼吸也困難了起來。
這種逐漸靠近死亡的感覺很難受,鄭緒簡直被折磨的想要抓狂,可惜他已經連發狂的力氣都沒有了。
視線模糊間他看見柳唯跌坐在他身旁,精神狀态看上去并不太好,他卻突然松了口氣,有些自暴自棄的想。
他終于,可以不用背着柳唯走下去了。以後柳唯再怎麽樣,他也看不到了,也再不用心疼了。
他終于可以和秦漪說的那樣,只用做他自己了。
鄭緒抽搐般的扯出一個笑來,白沫從他的嘴角溢出,而他再沒了知覺。
……
秦漪家的地理位置尚佳,離學校和醫院、以及大型商場距離都不遠,但平時晚上四周都很安靜,是以今晚救護車路過時的動靜很突兀。
秦漪将半幹的頭發往後捋,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年輕人火氣大,入秋了,他也只穿着一件短袖就往陽臺上杵。
秦漪垂幕看了一會遠去的救護車,夜風涼意大,馬上就把他這點好奇心吹沒了。
他剛要轉身入屋,就看見了一個東西,那是一輛緊跟在救護車後的車,秦漪覺得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它。
現在的車在馬路上都不知道能撞幾次同款,真要細究起來他也究不過來,只能暫時作罷。
秦漪安撫是這麽安撫自己,但他心中莫名慌亂起來,找不到源頭的躁意讓他心慌意亂。
他摸出手機來,熟練的點開某個聊天框,估摸着現在的時間,給鄭緒發了條消息。
——晚上好。
秦漪單手握着手機,食指随着鐘表的嘀嗒聲敲擊着手機殼。
這個動作維持了近五分鐘,鄭緒一直沒回消息,心中的不安感陡然上升,他一邊唾棄自己的草木皆兵,一邊反扣住手機。
……也許在忙、也許在洗澡、或者只是覺得他的廢話很多,懶得回消息而已。
最後一個做法非常符合鄭緒的作風,秦漪微微放下心,嗤笑起自己。
他決定今天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就去找鄭緒。
一夜無夢,秦漪被生理鐘喚醒,利落起床、洗漱、晨跑、吃早飯。
一切結束,他才撥通了鄭緒的電話。
在等待接通的途中,秦漪一直在想鄭緒的反應。
應該會很暴躁的罵自己打擾到他睡覺了吧?
秦漪料想到此,卻是忍不住笑了,生氣起來的鄭緒永遠是那麽的鮮活,整個人又兇又豔,眼睛露出欲把人撕裂的精光,唇線繃得很直,本來顏色就淡的唇瓣血色又被壓淡了幾分。
而耳廓和眼尾卻泛着紅,很好看。
秦漪第一次見到這樣神情的鄭緒時,就幾乎被奪走了所有的目光。
鄭緒沒接電話。
秦漪锲而不舍的又打了一遍,依舊沒人接。
秦漪眼中的笑意徹底消失,一次又一次的撥打着電話。
終于,電話接了。
秦漪趕緊開口:“你怎麽不接電話啊?手機鈴聲壞了嗎?”
電話那頭是沉默着,空氣安靜的讓人頭皮發麻。
就在秦漪懷疑鄭緒手機是不是被人偷了的時候,那頭終于說話了。
“同學你好,我是鄭緒的父親,他現在在住院,不方便和你聯系。”
秦漪認得這個聲音,他猛然想起昨晚那輛覺得眼熟的車,原來他沒記錯,他的确見過那輛車,那輛車是屬于鄭緒父親的。
他自認為的處事圓潤這一刻都化為虛有,他不問鄭仟的方便與否,開口便是問了醫院所在地和病房號。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後,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醫院。
他到的時候,鄭仟坐在門口的鐵質長椅上,肩上靠着頭發淩亂的柳唯,柳唯睡着了,鄭仟卻只帶着她坐在病房門口。
秦漪覺得有些怪異,但他此時并不在意這件事,他只想知道鄭緒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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