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暮去朝來, 時光褪去草甸上青翠欲滴的碧色,絢爛多彩的山花不知不覺消失,只餘随風飛散的草種,宣告着秋天的到來。
荔知所在馬廄裏的那匹懷孕母馬如期臨産。
小馬駒誕生的那天, 她和謝蘭胥在馬廄裏守了一夜。
鋪滿幹爽草料的地面就是他們的特制長榻, 一碟莓果幹是荔知在夏天摘下來腌制,留存到秋冬食用的小零嘴, 旁邊還有一個裝滿清水的皮水袋, 用于需要時解渴。
清掃幹淨的馬廄裏幹燥陰涼, 除了她和謝蘭胥二人,只有眼睛烏黑明亮, 睫毛纖長的溫順馬匹,比起其他總是充滿勾心鬥角和刀光劍影的地方, 這裏祥和得就像一個獨立在外的秘境。
他們從紅日西沉一直等到夜幕籠垂, 繁星高照, 母馬在馬廄裏煩躁地踱步,卻始終不見生産的跡象。
謝蘭胥将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 卻沒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望着馬廄裏的羅剎馬。
荔知在他的肩上閉上眼小憩,竟然真的混混沌沌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的時候,她被一聲長嘯驚醒。
母馬從鋪滿幹草的地上起身, 将兩條腿都已經露在外邊的小馬駒連帶着包裹它的胎衣, 一起用力抖落出來。
随着母馬的動作,連接着母子的胎衣也被撕裂。小馬駒躺在幹草上, 虛弱地嘶聲。它的眼睛已經睜開, 那是一雙和所有馬駒一樣, 純真無邪的明亮大眼。
母馬走上前去, 仔細地嗅聞小馬的味道,小馬則用好奇的雙眼,初次打量這個陌生的世界。
荔知轉過頭,看見謝蘭胥看得目不轉睛。
大多數時候,謝蘭胥露在臉上的表情都是虛假的,特意展示出來的。但偶爾,他也會因為驚詫而忘記帶上掩飾的面具。
就好比現在,荔知從他臉上能夠讀出一種對生命的驚訝。
荔知也是第一次觀看接生,盡管是馬匹的接生。但她同樣也大受震撼。親手照料這匹懷孕的母馬一年,她無比清晰地感受到要孕育一條新生命如何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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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蘭胥應該也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新生命的降生。
不同于大多數動物,母馬一次通常只會誕下一只小馬駒。這一點和人類似。但小馬剛出生就能站立,數個時辰後便能奔跑,這一點又和人截然不同。
“它在做什麽”
謝蘭胥的問話讓荔知回過神來。
馬廄裏,母馬正在不斷用頭去拱地上的小馬駒,眼看小馬駒掙紮着幾次試圖起身均告失敗,母馬甚至在一旁焦急地跺起了腳。
“小馬站不起來,母馬正在鼓勵它。”荔知解釋道。
“如果它還是站不起來呢”
“站不起來,就是先天不足。在野外很快就會被猛獸撲殺,在馬場……”荔知頓了頓,“會被管事殺掉吃肉。”
“真可憐。”謝蘭胥幽嘆。
他站了起來,袖中不知何時多出一把小刀。
“殿下”
謝蘭胥走進馬廄,蹲在小馬駒身旁,舉起了小刀。
當荔知明白他的意圖,失聲叫道:“殿下!”
刀鋒在小馬駒上方堪堪停下。
“殿下——”隔着一道半開的栅欄門,荔知在半人高的馬房外難以置信地看着房內的謝蘭胥,“你在做什麽”
“我在救它。”謝蘭胥神色平靜地回應她的目光。
“殺它,怎麽是救它”
“免除它的痛苦,不算救它嗎”謝蘭胥反問。
荔知啞口無言。
她看着那雙好似永遠不會掀起波瀾的沉靜瞳孔,半晌後,緩緩道:
“若我在受鄭恭鞭撻時,殿下就先一步殺了我……殿下可覺得,這算是救了我”
她的回答,讓謝蘭胥陷入沉思。
荔知不知道喪失痛覺,是否會連心的一部分功能都喪失了。
溫柔和憐憫産生于将心比心,一顆不知道何為痛苦的心,要如何體諒他人的痛苦
荔知在他身邊蹲下,試探着握着謝蘭胥半空握刀的手。
“我相信這匹小馬駒會像那時的我一樣挺過來……殿下可願陪我一起稍等片刻”
謝蘭胥看着她,露出思考表情,片刻後,放下了握刀的手。
“也好。”
荔知近距離守候在小馬身旁,屏息凝神地盼望着小馬駒趕緊站起來。
母馬也不斷嗅聞小馬鼓勵。
終于,小馬用四條仍僵硬的馬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荔知下意識緊緊握住手中的手,像是感覺到她的緊張和期待,那只手也緊緊回握過來。
小馬站起沒一會又摔倒,摔倒了又頑強地掙紮起身,幾次後,終于習慣了四肢的使用,在小小的馬房裏歡快奔跑起來。
“殿下!”荔知滿心喜悅地看向謝蘭胥。
在荔知的鼓動下,謝蘭胥伸手撫摸濕漉漉的小馬。溫順的母馬見到孩子沒有了危險,漫步到食槽前吃起馬料。
荔知和謝蘭胥不斷撫摸着活潑的小馬駒,荔知提議道:
“殿下來給這匹小公馬取一個名字吧。”
“我”
“對,殿下來取。”
謝蘭胥思索了一會,說:
“龍眼。”
或許是已經習慣了謝蘭胥奇特的起名偏好,荔知見怪不怪,非常懂事地捧場道:
“真是一個好名字,一聽就氣勢磅礴,想必以後一定會長成一個威武大将軍!”
謝蘭胥雖未說話,但唇角微勾,顯然十分受用。
龍眼的誕生,讓荔知的馬場生活多了許多樂趣。第二天清晨,荔象升兩兄妹和嘉穗黑火都圍在小小的馬廄觀看龍眼玩耍。
晚上的時候,荔知去上黑火的習武課。
黑火告訴衆人,提升躲閃能力的閃避訓練正式結束了,接下來按照各自的天賦,各自分配訓練課程。
荔知和荔慈恩身為女子,力量遠不及男子,所以比起進攻,不如專精防守。
在荔象升和一棵兩人才能合抱的老樹死磕,不斷用肉腿去擊打硬木的時候,荔知和荔慈恩被要求和龍眼賽跑。
什麽時候荔象升能夠踢斷老樹,荔知和荔慈恩什麽時候能夠跑贏龍眼,三人就什麽時候進入下一個環節。
對于黑火的安排,荔知從善如流。
退守不代表輸,死亡才是。專練逃跑也并不丢人。
白天在馬廄和馬糞争鬥,夜晚和黑火花樣百出的訓練争鬥,閑暇時分,和謝蘭胥帶着龍眼在草甸上游玩探索。
荔知在溪蓬草甸度過充實的每一天。
當謝蘭胥一日為她帶回一張紅狐皮,要她給自己做件皮衣,她才意識到,冬天來了。
入冬之後,時間似乎過得更快了。
除夕的時候,荔象升打獵帶回數只兔子,荔知邀請謝蘭胥來一起吃烤兔。
衆人圍繞在火坑旁,幾只已經半熟的兔子用鐵簽插着,橫在火堆上。
荔慈恩正在聽黑火用家鄉話講故事,時不時也用黑火的家鄉話提幾個問題。經過半年相處,黑火原本沉寂的面龐重新現出了神采。
嘉穗正在向西瓜讨教種瓜的訣竅,桃子則在一旁沉默不語,她坐得最為端莊嚴肅,在衆人間略顯孤僻。
荔知和謝蘭胥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
火光照映着二人如玉的臉龐,清亮的月光甘作陪襯,共繪一幅動人畫卷。
吃完烤兔,荔知幫着嘉穗收拾完殘局,等衆人都回屋休息後,她卻毫無睡意。
荔知打算出門走走,在小院門口碰見了正等着她的謝蘭胥。
“要不要與我出去走走”
謝蘭胥的話讓荔知好像重回了不久前的那個夏夜。
她笑着回答:“不勝榮幸。”
兩人結伴走出小院,懷着某種默契,不約而同地走向去年賞月的那個小山坡。
除夕夜的風又幹又冷,曾經生機勃勃的草甸只剩枯黃,蓋着一層厚厚的積雪。唯有山坡上高大的杜鵑樹,還在與嚴寒對抗。
荔知披着謝蘭胥送的火狐裘,娉娉婷婷地站在樹下,像是遺落在雪地上的一朵紅杜鵑。
她踏上流放路的時候,連十五歲都沒有。
時光荏苒,一眨眼她就十七了。
歲月的流逝悄無聲息,那不久前還含苞待放的杜鵑在霜雪中已競相盛放,其中一支枝頭上的兩朵杜鵑,其中一朵已然凋零,另一朵仍迎風盛放。
一種難言的悲傷湧上她的心頭。
謝蘭胥看着她沉思的臉龐,知道她已然墜入另一個世界。
而那個世界,顯然和他無關。
不知為何,謝蘭胥為此感到不悅。
他擡起右手,折下一只就在荔知頭頂的杜鵑花。花枝上的積雪抖落,飛散。驚醒荔知。
“殿下”
荔知話音剛落,謝蘭胥手中的杜鵑花就輕輕插入她的發髻。
謝蘭胥仔細端詳着她,她烏發上的雪,她發間的花,還有皎潔似月的她,都和他息息相關。
“叫我的名字。”他說。
“……阿鯉”
他滿意地笑了。
“我在。”
荔知扶正發髻上的杜鵑花,憂慮的目光投向遠處白雪皚皚的仙乃月神山。
“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回到京都呢”
“快了。”謝蘭胥說。
“阿鯉,等回到京都,我們還會和現在一樣嗎”
“當然。”他毫不猶豫。
“若是出現其他女子,若是有比我的容顏更美麗,出身更顯赫,更善解人意的女子,阿鯉還會待我一如既往嗎”
謝蘭胥并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麽一問。
他見過女人的嫉妒,但并不能理解。世間大多數感情,他都不能理解。
沒有痛,也就沒有憂懼。
若是從前,他會用世俗最能接受的話去說服荔知,但現在的他,卻在嘗試用自己的方式讓荔知安心。
此刻的他還不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麽。
“難道我待你不同,是因你容貌脫俗,出身顯貴,體貼乖順麽”
謝蘭胥的回答出乎荔知的意料。
她本以為這就是原因。
“……那是為何”她忘了自己準備的臺詞,脫口反問。
謝蘭胥認真想了想,說:
“因為你本就不同凡響,所以我待你自然不同。”
荔知不禁愣住。
謝蘭胥看着她發間迎寒傲放的杜鵑花,輕聲道:
“再也不會有人和我一同聞到這支杜鵑的香氣了,般般。”
荔知怔了片刻,回過神來,牽起謝蘭胥垂在腿邊的手。
他并未掙脫,睜着墨色的雙眼,靜靜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動,五指得寸進尺,鑽進他的指縫,和他十指相扣。
“你心儀我麽”謝蘭胥像個孩子似的發問。
“阿鯉呢”荔知問,“阿鯉對我,可有一絲一毫心儀”
簡單至極的問題,卻讓謝蘭胥陷入遲疑。
停了一日的雪又下了起來。
細碎的玉屑紛紛揚揚在蒼茫天地間。
一陣夜風吹來,頭頂的紅杜鵑簌簌而響。
風花雪月下,少女的微笑如夢似幻。
“我對阿鯉,永遠比阿鯉對我多。”
“從第一眼見到阿鯉起,就要多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