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荔知買完李管事吩咐的最後兩樣物資, 剛和荔慈恩有說有笑地走出店鋪。
“哎呀!”
一個穿着百布衣的中年男子就倒在她們腳下,大聲叫喚起來,引來無數矚目。
荔慈恩詫異地看着莫名其妙到底的男子,想要拉着荔知快步離開, 男子更加大聲地慘叫起來。
“鄉親們快來看呀!這兩人撞到了人還想跑!我這腿前兩日下田折了剛好, 現在被他們一碰,鐵定又折了!真是疼死我了呀!”
荔知明白, 這是遇上訛詐的了。
“你撞人前也不看看, 我們身穿布衣, 哪有油水可撈”荔知冷靜道,“你要是不起來, 那就叫人報官吧。這裏這麽多人,我相信總有人看見我·們并未撞上你。”
像這等潑皮癞子, 聽見荔知的話也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 緊接着就又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
“你們撞傷了人不想管, 還賴我騙人,這天下還有公道嗎我上有老下有小, 就靠着我這雙腿掙錢吃飯,你撞傷了我不管,是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啊!”
在地痞的大聲叫嚷下,附近聚攏了無數看熱鬧的人, 裏三層外三層地将荔知二人包圍起來。
荔慈恩和地痞據理力争, 但後者仗着嗓門大,一個勁哭喊, 讓後面來的不知內情的人也開始偏向地痞。
荔知剛要說話, 圍觀的人群忽然向着兩邊散開, 一名身穿铠甲的巡邏将領和他身後的十幾名兵士出現在荔知眼前。
來人濃眉大眼, 高大威武,只是冷冷一眼,就讓地上鬼哭狼嚎的男子止了聲。
“是誰在蓄意鬧事”
“大人,是他!我們根本沒碰着他,這人就說被我們撞斷了腿,想訛我們錢!”荔慈恩指着地上的男子,大聲道。
“不是,大人,你不能聽她們瞎說,我分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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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話沒說完,将領模樣的人打斷他,說道:
“張五,你去看看他的腿,是不是真的斷了。要是沒有斷,就給他打斷。”
訛詐的地痞一聽,吓得爬起來就跑,那靈活自如的身段,讓荔知想起了前一刻還風癱下一霎就翻身爬樹的謝蘭胥。
不過,論演技,還是差謝蘭胥遠了。
眼見地痞碰瓷的陰謀被戳破,圍觀人群響起一片贊嘆聲。
“謝過這位大人,要不是大人路見不平,我們兩姊妹就要被這潑皮賴上。”荔慈恩率先向将領福身致謝。
“無妨,這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将領看向荔知,目光友善,似有深意。
荔知順勢攀談:“我和我妹妹姓荔,在蓬溪馬場當差。不知這位大人貴姓”
“免貴姓秦,名讷。任翊麾校尉。”他說“既在蓬溪馬場,便請兩位代為向殿下問好。若無其他事情,在下身有公差,先走一步。”
荔知和荔慈恩行禮,目送秦讷和他的兵卒離去。
袖口之中,她緊緊攥着一物,面上卻分毫不顯,神色如常。
兩人在日落時分回到城門處,駕駛牛車的老張已經在牛車上等待多時。
回到馬場後,荔知和李管事交接今日的工作,然後和荔慈恩一同步行回到住宿的小院。
待到夜深後,她輕聲輕腳走出房門。
澄淨的月光灑滿院落,周圍的房間已熄燈,唯有謝蘭胥房內還亮着昏黃的燭光。
荔知舉目四顧,見四下并無異狀,上前叩響謝蘭胥的房門。
謝蘭胥開門後,請她入內。荔知講明今日所遇之事後,取出一封蜜蠟封口的信雙手遞出。
“這是”謝蘭胥擡眼看她。
“潑皮離去之前,趁亂将這一封信塞給了我。”荔知斟酌道,“之後秦讷又眼神示意,特意提醒我向殿下問好。所以我想,這封信是秦讷托我轉交給殿下的。”
這樣的轉折,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哪會有這麽巧的事,她們碰巧遭人訛詐,又碰巧遇到巡邏的将士解圍。
秦讷最後說的話,問好是假,送信才是真。
謝蘭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
“坐下說罷。”
兩人在一張屋內唯一一張小方桌前坐了下來。謝蘭胥拿出一把拆信刀,輕輕割開封口。
荔知拿起油燈旁的小剪子,挑了挑燈芯。
屋內霎時亮堂。
不多時,謝蘭胥讀完了信。
荔知屏息以待,卻見他唇齒間露出一絲微笑。
“他是南楊秦氏的後人。”
從荔知的神情上,他看出她對這個南楊秦氏沒有概念,進一步解釋道:
“河平五年,南楊秦氏在黨派傾軋中遭誣告陷害,是太子暗中斡旋,才保下一族性命。秦讷正是南楊秦氏這一代的男丁之一。信中說,他為了報一族之恩,告別父母,自願參軍。聽聞我被流放到鳴月塔後,他一直在軍中活動,終于于一月前調派到了這裏。”
“殿下覺得此人可信嗎”荔知問。
“自我抵達鳴月塔,向我投誠者數不勝數。”謝蘭胥說,“若要一個個去分辨誰真誰假,總不免會有一失。”
“殿下的意思是”
“我只信你,般般。”謝蘭胥說。
昏黃的燭光閃了閃,少年眼中的光也在閃動。
他講得這樣真,若非荔知知道他是怎樣的人,都要忍不住相信他的話。
他天生一張澧蘭沅芷的臉,好似永遠坦誠,永遠無暇,好像永遠也不會講騙人的話。
“殿下會騙我麽”荔知問。
“不會。”他毫不猶豫。
卻句句騙人的話。
荔知不會相信他,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眼前的人和自己一樣,為了達成目的,什麽都可以犧牲,什麽都可以出賣。
“……我信殿下。”她俨然笑道。
和自己一樣。
胸腔裏空蕩蕩的人。
第二日,天邊剛蒙蒙亮,荔知踏上了前往馬廄的路。
在半路上,她遇到了昨夜失約,沒有出現在山坡上的黑火。
黑火獨自一人走在路上,周圍的馬場奴仆都故意離他遠遠的,荔知注意到他模樣有些奇怪。
“黑火!”荔慈恩大聲喊了出來,無畏周圍異樣的目光,大幅度地向黑火揮舞着手臂。
黑火拘謹地朝她們點了點頭,停下腳步等着兩人靠近。
“你昨晚去哪兒了這是摔了嗎”嘉穗詫異地看着黑火腳下。
黑火原本就破破爛爛的褲腿這下完全成了一縷一縷的碎布,在那些碎布片下,銅色的皮膚上有着好幾處擦傷。
“遇到一個人,”黑火說,“武功很高,打不過。”
“比黑火師傅武功還高”嘉穗大吃一驚,不敢相信世上還有比黑火武功更高的人。
“打不過。”黑火搖了搖頭,“他用劍,我以為要死了。但是,沒殺我。不知道為什麽,走了。”
黑火比比劃劃,用笨拙的言語努力解釋昨晚的情景。
“沒來,對不起。”他說。
“沒關系,你沒事就是萬幸。”荔知聽他說完,也不禁皺起眉頭,“你有看清他的長相嗎是馬場裏的人嗎”
黑火搖了搖頭。
“我看得很清楚,不是,沒有見過。”
“這就奇怪了……不是馬場的人,怎麽會到這種地方來”荔慈恩滿臉疑惑。
荔知同樣也沒有答案,但她模模糊糊有種直覺,此事和謝蘭胥有關。
“自我抵達鳴月塔,向我投誠者數不勝數。”
蓬溪馬場遠離城鎮,這裏除了馬就是馬糞,如果不是馬場相關人員,只能是從外邊來找謝蘭胥的。
謝蘭胥的人,為何又要對黑火動手
荔知想不明白,但好在黑火并沒大礙,對方沒有殺意。
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武功高手因為太過神秘,幾人談無可談,很快就轉移開了話題。
當天晚上,荔知再去山坡,黑火又在那裏等着他們了。
還是一模一樣的躲閃搖蕩的木頭。
荔知三姐弟越來越好了,嘉穗雖然不練了,但她負責在一旁為衆人鼓氣加油,再在誰挨了一木槌時,捂嘴啊呀一聲。
夜色過半,荔知帶着一身青痛和疲憊回到小院,打算打水洗澡。
她将水桶扔入井中,吃力地往上拉扯麻繩,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一并使力。
荔知側過頭,謝蘭胥的側臉近在咫尺。她的呼吸,直接落在他的臉頰。
她一個愣神,水桶已經來到井上。謝蘭胥松開她的手,輕輕一提,水桶就來到了地面。
他的身上帶着夜露的寒涼氣息,就連身上穿的衣裳,也是白天的那一身。
但他分明就是從屋裏走出,連那屋門都是敞開的。
要麽就是他在她前腳回來,要麽就是從他屋裏,有其他手段通往外界。
“為何這麽吃驚”謝蘭胥問。
“……沒想到殿下竟然還沒睡。”
“你也沒睡。”他說。
“看來是緣分。”
謝蘭胥看着她,微微笑了。
“是緣分。”
荔知在月下和他四目相望,也笑了起來。
緣分也有許多種。
而謝蘭胥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緣分屬于最險惡的一種。
兩個獵人的狹路相逢。
沒有溫情,沒有治愈,只有兩個欲壑難填的野心家,站在同一根狹窄的獨木上博弈。
看最後是誰,混淆了真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