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中最後一堂課是下午三點半結束,放學後是課外活動時間。
Yugo加入了音樂協會,是貝斯手,靠着給同學補習和兼職,掙夠了買電貝斯的錢。樂器沒往家裡帶過,平時就放在活動室。
颱風過後一般會是接連幾天的放晴,又在七月底,氣溫很快會回升。Uki穿着露臍短袖和牛仔褲,下的士後将墨鏡從頭頂放下來,左右看看,一眼瞧見了等在校門口的中學生。Yugo身邊還有個男學生,一頭棕色微卷的短發,剛開始抽條的身體在校服下顯現出一種奇異的瘦弱感,儘管對方比Yugo高出半頭,可還是會讓人覺得——這還是個孩子。
Yugo擡手和他打招呼,跟身邊的同學告別,向他快步走過來,他身邊高個子少年的視線跟随着他移動,最終落在Uki身上。Uki搓了一把Yugo的腦袋,在對方的抗議聲中,他瞥了一眼校門口的小男生,也向他擺擺手,對方倒是大大方方地回應了他,笑眯眯的不認生。對方長着貓咪一樣的小臉,還有一雙圓熘熘的鴛鴦眼。
「同學?」Uki問Yugo,對方「嗯」了一聲,鑽進的士:「Alban,同班。」
Uki眼底蔓延出笑意:「喔——」
Yugo不懂他什麽意思,有點跳腳:「乾嘛!」
Uki關上車門,擺擺手,忍不住笑了幾聲,随便找了個理由:「高興啊,Yugo在學校裏有好朋友了。」
Yugo把書包放下來抱在腿上,又「嗯」了一聲:「他家裡人是警察。」
Uki報給司機一個地址,瞥了瞥旁邊的中學生:「所以?」
「我沒告訴他家裡的事情。」
「那還是關係不夠好呗。」Uki評價。
Yugo一皺眉下意識想反駁,嚅嗫半天,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他負氣大叫一聲,像是有話在嘴裡打他似的,而後別過臉,用後腦勺對着Uki:「你不懂!」他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
「Oh my god,差一點就被說服了。」Uki一點兒不給面子,笑得肩膀亂顫,氣得Yugo又轉過頭來,滿面赤紅地瞪他。
校門口,Alban跟着随身聽裏的音樂復習打鼓的動作,全然沒有注意到從背後靠近的Sonny,直到對方看夠了,做作地清了清嗓子,引得Alban聞聲回頭。
「Sonny?!怎麽今天是、你放假了嗎!」他拽下耳機,臉上難掩驚喜。
Advertisement
「嗯,提前下班了,明天休假。」Sonny接住直往他懷裡撲的弟弟,習慣性想摸對方的頭發,卻又想到了什麽,動作一僵,又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他笑笑:「被同學看見這麽撒嬌,不會被說壞話嗎?」
Alban聽了從鼻子裏哼哼了一聲:「那叫嫉妒,Sonny可是我的哥哥!」他特地重讀了「我的」。
Sonny眼神低垂下來,但那也只是片刻的動搖,他伸手飛快地揉亂Alban的頭發,語氣高昂:「來吧,回家吃飯!」
兩人在尖沙咀一家叫「北京水餃店」的餐館下了車,是一家小且不起眼的店,老闆是北京來的,餡餅做得一絕,店裡還會賣牛欄山二鍋頭。Uki很久沒有堂食了,當下心情頗好,還用不太熟練的普通話和老闆打了聲招呼,拉着Yugo坐下。
Uki:「想吃什麽?」
「都行。」Yugo還生着悶氣,惜字如金。
Uki鼻子裏笑了一聲:「週末有什麽安排?」
Yugo:「照顧Nina,周日去學校排練,沒了。」最後的「沒了」擲地有聲,透着一種威脅Uki閉嘴的意思,恰巧Uki是最不怕威脅的那類人,充耳不聞翻閱着菜單。
「排練?」他問。
「……一個比賽,前三名會有獎金。看好了沒啊!」Yugo支着下巴,不耐煩地拍拍菜單。
點了兩碗炸醬麵,又上了一壺香葉,Uki只給自己倒了茶,念叨着好久沒吃點心了,Yugo不願意搭理他,抱着手。
「你媽媽知道嗎,比賽的事情。」Uki喝了口茶。
「沒說,」Yugo掃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Nina知道肯定會跟着一起去,她總喜歡這樣操心。」
Uki笑笑:「不好嗎?」
「她需要休息,平日裏工作夠辛苦了,陪我去幹嗎,不如在家好好睡一覺。」Yugo頓了頓,語氣裏似乎有些無奈,「你也知道,她總是太把母親這個角色當回事,我倒希望她更關心自己一點。」
Uki暗自吃驚,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玩笑道:「讓她知道錯過了你大展風采的時刻,Nina說不定會哭。」
「我有同學會帶菲林相機,到時候洗出來,得了獎再告訴她。」Yugo得意地挑眉。
自從中三那年Yugo知道自己不是Nina的親生孩子,他就不叫Nina「媽媽」了,Nina為此傷心了很久,Uki一度以為Yugo是個更介意血緣關係的小白眼狼,但除了比其他小孩更獨立,對方沒有做出任何讓Nina難過的事情,現在看來倒是誤會他了,小崽子自己的打算多着呢。
「不錯啊,倒是有點大人的樣子了。」Uki沒有吝惜贊美。
Yugo翻了個白眼:「嘁,用你說——不就比我大幾歲……」
确實沒什麽資格說他。Uki想着,給他倒了杯茶。
「唔,謝謝。」Yugo屈指敲了敲桌子,小聲道。
Fulgur選擇在六點半提前閉了店,有些脫力地栽回椅子上。
距離他上次調整假肢已經過去了大半年,或許是他有意增加的運動強度讓他左腿的肌肉形狀發生了變化,假肢的接受腔變得有些磨腿,之前他沒當回事,畢竟影響不大,這幾天情況逐漸變得難以忽視,随着站的時間變長,不适感愈發明顯,今天接了一單大面積紋身的補色,送走客人的時候,他的左腿甚至疼得有些麻木了。
疼痛會迅速消耗他的體力,讓他更容易疲倦,可就算這樣,晚上依舊是難以入睡,威士忌也失去了原有的作用,反弄得他身上發燥——昨晚就是這樣,害得他大半夜去沖了個澡。
Fulgur明白這算是事故的後遺症之一。在兩年前那場人為的交通事故中,他失去了肢體的完整,引以為傲的職業,以及再次握住方向盤的能力和寶貴的睡眠。在同事面前他還能開玩笑說自己好在是工傷,高低得到了一大筆撫卹金和免費的醫療。當然,也只是在同事面前而已,一群大男人快把鼻涕泡哭出來了,現場總需要一個冷靜的人。
經歷了一年左右的康復治療,他保留了絕大部分運動能力,但是卸去假肢之後,僅剩一半的左腿小腿時刻提醒着他已經并非一個肢體健全的人了,相較于他健康的右腿,它像個發育不全的肉芽,末端有幾道手術留下的扁扁的疤,佩戴假肢讓殘肢末端結出了一層繭子,摸上去都沒什麽感覺。
看着它,Fulgur會想起很多事情——他曾經擁有的,和他曾有可能擁有的。
在心被怨怼充滿之前,Fulgur會結束對自己身體的凝視。
臺面上放着一塊紫色包裝的巧克力,是Uki前一天留下的,還有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紙條。
「因為在朋友那裡留宿,所以沒有來。」——他回想起Uki陳述的理由,暗自松了口氣,放心于對方也是有年紀相彷的朋友的,這算是件好事,如果Uki真的将全部的友情寄託于他這個陌生人,反而讓他憂心。
Uki應當和同齡人交朋友,和他們一起上街、打球、看電影,然後再和年紀相彷的人戀愛,和那些更理解、更貼近他此刻想法的人交往,對他的情緒釋放有好處,也能幫助他建立在家庭中缺失的心理歸屬感。
他為Uki高興。
可Fulgur同樣無法忽視當下胸中這種空落落的感覺。如果不是昨天Uki提到沒有聯繫方式這一點,他都快忘了,他們之間的其實是怎樣孱弱的一種關係,從剛剛建立的時候就可以預想到它破裂的那一刻——等到對方成年,他應承諾給他紋身,或者都不用等成年,當Uki有了更體貼的玩伴,關係更好的朋友,他的身份就會退行回一個「不太熟的人」,這段關係也顫巍巍地行至壽終正寝,只不過它比Fulgur想象得還要脆弱,一場驟雨就已經讓它搖搖欲墜了。
他得明白,自己只是短暫地參與了對方尚有廣大天地可探索的人生,僅此而已。
電話鈴響了,Fulgur飛快地抓起話筒。
餵?……Sonny,好久不見,恭喜升職,忙壞了吧。……是嗎,真難得,不好好陪陪家裡人?……沒有的事,我以為是工作預約。那好,週末老地方。
挂斷電話。他想起來,自己根本沒給Uki留電話,對方又怎麽可能打過來。
Fulgur看了看表,七點十分。
Yugo坐在沙發上吹頭發,Uki在浴室裏叫他不要把水吹到自己的床上,後者大叫知道了,嘟囔着真囉嗦,聽話地把風筒轉了個角度。Uki的沐浴露和洗發水都是有香味的,和Nina用的味道很像,Yugo很喜歡,便不自覺嗅了嗅毛巾,意識到之後有點兒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風筒的嗡鳴蓋過了浴室裏嘩啦啦的水聲,Yugo把自己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用手指随便抓了幾下,收攏地上的落發扔進垃圾桶。Nina不太會打掃,Yugo小時候是請的菲傭,懂事之後,就是他攬過來做了。
Uki床頭的電話響了,Yugo很順手地接起來:「你好。」
對面卻卡住了似的陷入了沉默,Yugo又餵了一聲,對面才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Uki在嗎?」
Yugo:「他在洗澡,客人嗎?不介意的話可以先留名字電話和時間。」
電話那頭的Fulgur有點兒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 報上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Yugo摸到鉛筆記下來,又和對方确認了一遍:「好的Ovid先生,等他、What the、Uki?!等等你、你把衣服穿上啊!!」他捂着話筒大叫。
Uki頭發還是濕淋淋的,只圍了一條短浴巾,把Yugo按在一邊,搶過話筒:「餵?哪位。」
「發生了什麽,Uki?」Fulgur的聲音帶着笑意,「聽上去不太妙。」
「剛剛……那是我弟弟,」Uki瞪了Yugo一眼,擡手示意對方噤聲,把對方反駁的話堵了回去,「我把他趕去寫作業了……」
「看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樣在學校就完成功課對嗎。」
Uki舔了舔嘴唇。
Fulgur的語氣中帶着些調侃:「你的‘客人’很多嗎,Uki?剛剛你的弟弟向我要了電話,說是要等你有空。」
「不是、fufuchan!……」
電話那頭斷斷續續傳來Fulgur的笑聲:「Sorry Uki,我不是故意的。」
Uki吞咽了一下,話筒的電子音讓Fulgur的聲音和平時聽到的不太一樣,透着種沙啞,Uki覺得挨着聽筒的耳朵有些發麻,頭發上的水滴落,惹得他嵴梁也跟着顫抖了一下。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像是走在懸崖邊上,忽然有風略過耳畔,讓他越發覺得腳下搖搖欲墜。
他很不喜歡。
「我還以為你不會給我打電話了……」他說。
Fulgur:「抱歉,昨晚工作結束得太晚了,你白天又要上課。」
Uki捏緊了話筒:「你沒有生氣對嗎?」
Fulgur:「為什麽這麽說?」
Uki瞥了一眼旁邊盯着他看的Yugo,背過身去,還未等他回答,電話對面的Fulgur卻先一步道了歉:「對不起,Uki,我并沒有生氣,在我這裡你可以不用這麽小心。對了,謝謝你的巧克力。」
Uki精神一振:「好吃嗎?」
「我還沒吃,但這是我很喜歡的牌子,謝謝你。」Fulgur笑着回答道。
Uki很難描述自己現在的心情,他胸口好像有東西在燃燒,一路燒到嗓子,烤得他喉嚨發乾,呼出的氣息都是滾燙的。
「不客氣……」他啞着嗓子說。
Yugo的眼神跟着他放下電話的手緩緩落下,又慢慢擡起,最終停在Uki的臉上。
「你在談戀愛?」他問。
Uki看着他,半晌沒有說話,轉身離開。
「你就是在談戀愛!我要告訴Nina!」Yugo大聲嚷嚷着。
他走到浴室門口,聞言,反手扯掉了腰上的浴巾,惹得對方捂着眼睛吱哇亂叫。
「Watch your mouth,Bitch.」Uki語氣上揚,對着他做了個警告的手勢,關上了浴室的門。
他面紅耳赤地打開花灑,被涼水激得一哆嗦。
他不喜歡那種感覺。一點兒都不。
Nina喝得腳下直打絆子,也不知道是怎麽找到這裡的,把門拍得震天響。Uki開門的時候差點被一巴掌招呼到臉上,好在對方頭腦還算清醒,只是動作準頭差點。她說自己已經敲了好久的門,但是沒人來開,這才用了點力氣,Uki攙着她進屋,罵了好幾句髒話,說你之前那是敲嗎,還以為有耗子撓我門板呢,誰能知道過了一會兒耗子搬着錘子來了。
Nina笑得站不穩,差點兒把Uki一塊兒帶地上去。
Yugo臉色很難看,他接過Nina,扶着她坐下,一言不發地拽過外套對方蓋住短裙下的長腿。Uki倒了杯溫水放在茶幾上,看見他的動作,不由嘴角上揚。
「今天在Uki這裡乖嗎寶貝?」Nina捧着他的臉親了一口,嘿嘿笑出聲。
Yugo「嗯」了一聲,蹭了蹭臉上的口紅印,把溫水遞過去,Nina喝完,靠在他身上開始打瞌睡。
「用幫忙嗎?」Uki問。
Yugo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Uki去浴室換了套簡單的襯衫長褲,揣上鑰匙出門,Yugo問他去哪兒,他說下樓逛逛,明天早上再回來。
「別讓她吐我屋裡,更別吐床上,不然有你好看的。」出門前,Uki手在脖子處比劃了一下,笑呵呵地威脅。
Uki從電梯裏出來,見保安還在值班,便和他打了聲招呼。
「剛才是你同事?」
「朋友。多謝你告訴她樓層。」
保安樂呵呵的:「不用客氣。」
電梯旁有個大風扇,嗚嗚地吹着,不一會兒Uki的頭發就吹成個雞窩了,他換了個地方站着,抽了支煙。
「椰汁西米露?」Uki問。
保安吧唧吧唧嘴:「今天換甘薯糖水得唔得?夜裡值班會肚餓喔。」
Uki笑出了聲,把煙蒂按滅在桌上的煙灰缸裏:「得——都得嘅。」
有段日子沒見到寶儀了,聽阿瓊說是回了老家,Uki記得她的簽證還有一周才到期,阿瓊嘆了口氣說還不是因為家裡的孩子。所以當Uki再見到寶儀的時候,被對方花枝招展的樣子吓了一跳,全然不像是家裡出了什麽事,勞心勞力過後的樣子,要知道寶儀之前連粉底液都捨不得買,紅指甲油都是過生日時阿瓊送給她的。
寶儀燙了頭發,化得不算高明的妝在尖沙咀的路燈下倒也顯得頗有幾分韻味,她見到Uki,沖他笑了笑。
「寶儀?什麽時候回來的?」
Uki手裡還拎着熱乎乎的糖水,想着保安阿公也不至于着急成這樣,便走到寶儀身邊,和她打了聲招呼,對方卻沒有像往常那樣親親熱熱地伸手去捏他的臉。
「昨天剛到,來這裡碰碰運氣。」她說着,眼神向附近「東寶酒店」的招牌飄了飄,那是一家便宜的時鐘酒店。
Uki給她點了支煙,提醒她當心被警察「放蛇」,寶儀抽了一口,兩頰深深凹陷下去,Uki才發現對方瘦了很多,顴骨都凸出來了。
「一般不會找你這樣的後生仔,都找老頭、哎呀,和你講這些做什麽,不說了不說了。」她先前眉梢就是有點向下耷拉,所以儘管是笑着的,臉上卻浮現着苦态,她終于還是伸手,輕輕摸了一下Uki的臉頰,怕自己的紅指甲刮壞了他似的,「可別笑話姐姐呀。」
「怎麽會。」Uki想拉住她的手,卻被寶儀躲了過去,她用染了紅豆蔻指尖夾住煙身,緩緩呼了細細的白煙出來。
「回去吧。」她催促Uki,「這裡要是沒有生意,我就去找阿瓊幫幫忙啦。」
Uki以為對方說的是會去灣仔,但是等他第二天傍晚下樓,發現寶儀還是在那裡,有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上前攀談,不一會兒,寶儀輓了下頭發,帶着對方上樓去了,應該是商量好了價格。
周日,Fulgur在灣仔的一家酒吧裏等來了姍姍來遲的Sonny。
「Alban去參加了一個樂隊比賽,接他回來的路上堵車了。你懂的,星期日。」Sonny向酒保點了一杯金湯力。
「我記得你今天上班。」
「是啊,下班之後。我以為時間來得及。」
Fulgur笑了笑,手中的「飛行」已經喝掉了一半,他開了句玩笑:「不覺得自己太寵孩子了嗎?」
「聽聽這話,你是在說我嗎,Fulgur?」Sonny若有所指,「那個經常去你店裡的中學生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他最近好像交了新朋友,停,Sonny,我說過了,不會告訴你是誰的。」
Sonny接過酒保推來的金湯力,哈哈大笑:「別這麽小氣嘛!」
Uki週四在外面逛了一晚,可能是街上太熱,他這兩天一直覺得不太舒服,本來打電話同教授說週末不能去唱歌了,誰知對方來了句「不會是懷孕了吧」,弄得Uki非常火大,全然不在乎這位「恩客」的顏面,大罵了他一通,誰知對方反笑起來,說這不是精神很好嗎,周日晚上十點半,在「金宮殿」夜總會見面,挂電話之前又補充道,別穿制服了,穿件更喜歡的衣服吧。
他偏偏就要穿制服。
但是以防萬一,他帶上了身份證。
教授對于Uki的一意孤行并未評價太多,只是他似乎不太習慣在「酒店」這個場景以外的地方和穿着制服的Uki相處,會提醒他看車,甚至在過紅綠燈的時候習慣性摸向他的手,要牽着他過馬路。Uki知道對方家裡有兩個女兒,小的還在上小學,理解之餘又覺得對方好笑。他沒有回握教授,只是微笑着等他反應後松手。
「金宮殿」所在的區域Uki不常去,一路上他分了大半的精力用于認路,所以到了地方之後他在門口停了一下,回頭打算看看回去的路要怎麽走。
「Uki?」
他看見了Fulgur,以及他身邊的Sonny。
原來他們認識啊。這是Uki腦中閃過的唯一的想法,除此之外就是一片空白。
Sonny眼神在好友和Uki之間過了兩個來回,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慢慢皺起了眉毛,尤其在意識到Uki穿的正是伊莉莎伯中學的夏季制服後,臉色沉得能滴下水來。
Uki.
門內的教授叫了他一聲。
Uki一震,慢慢将眼神從Fulgur身上撕下來,低着頭走進夜總會。
「認識的人?」教授伸手拍了拍他後腦勺,被他躲開。
「嗯,碰見孩子爸爸了。」Uki擡眼,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回敬。
教授愣了一下,笑着收回手。
在進包廂之前,Uki和教授說自己要去一趟衛生間。他很想吐。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感冒了,引發了腸胃反應,之後去買點藥吃,睡一覺就好了。這樣想着,他撲進了衛生間,門都來不及鎖。
Uki吐得很狼狽,像是要把胃整個兒翻過來,最後吐無可吐,溢得口鼻中皆是胃酸和膽汁的味道,生理性眼淚順着下巴流進脖頸。
期間教授來找過他,都被他趕了回去。
這下子豈不是真的像是懷孕了。Uki暗想,好不好笑,他還沒和Fulgur做過呢。
Fulgur被Sonny叫了好幾聲才回神。他看向好友,半天說不出話。
Sonny斟酌了半天,最後只問出了一句「你認識他?」
Fulgur盯着地面,過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我喜歡他。」
「你、」Sonny頓時語塞,深吸了口氣。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直到Fulgur開口讓Sonny先回去。
「你想做什麽,Fulgur,別傻了,我送你回去。」Sonny伸手拽住Fulgur的上臂,想把他拉走。他的心情也很複雜,過去關于Uki一切有的沒的,這時候都讓他感到無比慚愧。而比起這些,他更為Fulgur擔心,對方已經面色慘白了。
Fulgur輕輕掙開了他:「沒關係的Sonny,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Alban還在家等着你呢。」
Sonny還想說什麽,卻見Fulgur嘆了口氣,無奈的笑了笑:「拜託你了,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半夜的時候天下起了雨,香港就是這樣,總有一些始料未及的天氣變化,然而一場小雨也改變不了夏季的炎熱和漫長。
Fulgur去七仔吹了一會兒冷氣,望着外面的霓虹燈不知疲倦的閃爍。
灣仔繁華得一如既往。
或許Uki是被脅迫的,又或者那只是他的家人,還有可能是自己誤會了什麽。
事到如今,Fulgur還在思考着各種情況,可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一件事:他被騙了。
Uki騙了他——是他腦海中最先出現的結論,可仔細回想了一遍和對方的相處,Fulgur又發現了一個可悲的事實,與其說是對方騙了他,不如說是他自作多情,給Uki在學生的身份下,加了太多的注釋。
可他現在不知道自己瞭解的到底是不是真實的Uki了。
對方向自己隐瞞了多少呢,又說了多少真話,此時Fulgur已經拿不定主意了,他腦子很亂,無數種想法,無數個聲音在他腦海中對話,最終落在一個讓他絕望的點上——連自己喜歡上Uki這件事,是不是也是對方算計好了的。
他不過是一個「客人」。
這個想法深深刺痛了他。
他在店裡坐了不知道多久,再擡頭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不合适的接受腔壓迫着左腿,疼痛不斷刺激着Fulgur,卻又好像是給他所有的糾結和疑問,交上了一個答案。
Fulgur短暫地笑了一下,短得幾乎看不出他嘴角牽動的弧度,接下來,天亮前的兩個小時,他都在對抗着喉嚨裏的哽咽。
包廂裏除了教授,還有一些其他人,Uki不太關心,只知道有許多人,大部分是男人,還有幾個夜總會的小姐,教授是唯一一個帶人來的,所以他身邊只坐着Uki一個。
Uki沒怎麽唱歌,只坐着安靜地喝酒,歌曲字字入心入肺,酒精麻痹神經,到淩晨三點,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松弛、興奮、縱情狂歡。這時候,教授拉着他離開包廂,去了衛生間。
對方沒有戴套、粗暴地捅進他的身體裏的時候,嘴裡說的是「這要怪你,穿着這樣的衣服,他們看你的眼神,像看街上任何一個婊子」。
Uki痛得咬緊了牙。
他想哭,卻不是因為疼。
教授像個第七次出軌被抓的丈夫一樣,事後跪在Uki腿邊,一路親吻着他身體上被自己弄出的傷痕,一邊輕聲道歉,他是那樣真誠,真誠到幾乎要嘴對嘴地告訴他,他有多麽後悔,他撫摸的動作透着一股荒誕的虔誠,像羽毛一樣輕柔,好像他面前的不是一個男娼,而是受難的耶稣,連這原本肮髒汙穢的地方,都因此變得像聖堂一樣高貴潔淨了。
而十字架上的耶稣睜開眼,答道沒關係,我的父同我都會原諒你——只要錢付夠了就行。
淩晨四點半,天已經蒙蒙亮,Uki從夜總會離開,教授沒有同他一起,而是回到了包廂,繼續着最後的糜爛狂歡。
一出門,他看見了靠在路邊栅欄上的Fulgur。
對方也看見了他。
Uki有些喘不上來氣。
Fulgur盯了他幾秒,嘴唇抿得緊緊的,半晌才問道:「你多大了?」
Uki沒想到他第一句是這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說二十二。
對方垂下眼,嘆了口氣:「在娛樂場所內……很可能會被檢舉,這件事你知道吧。」
Uki點點頭。
Fulgur不說話了。路上有幾輛車開了過去,帶起一陣熱風。
「餓了嗎?」他開口問道。
Uki一哆嗦,攥緊了挎包的背帶。他想不通對方什麽意思。
Fulgur站直,斷肢處尖銳的疼痛讓他的動作一頓,但他沒表現出什麽,只是把預先買好的麵包和熱可可放在栅欄上。他轉身離開了,沒有看Uki一眼。
Uki在原地站着,一直到Fulgur的背影消失在上坡路的盡頭,在那裡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他走過去,把飲料和麵包拿下來,熱可可甚至還有些燙手。
身體像復活了一般,眩暈、疼痛、反胃,所有的負面反應一并湧向了他,可其中夾雜得最強烈的,是別的東西。他叫不上名字。
它組成了某種像是熱可可一樣滾燙的東西,湧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