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Uki是在下班路上碰見的Fulgur,對方當時正在為開店做準備,他彎着腰,費力地和捲簾門上的鎖頭作鬥争。
這是一家紋身店,Uki之前很少來這附近做生意,所以沒忍住多看了兩眼。或許是出于心底一點未死的善良,又或者只是沒緣由的閑情逸致,Uki順手上前幫了一把。
店老闆微微吃了一驚,接着有些慌張地掐滅了煙,說了句「早上好」,随即又補了句抱歉。Uki眼神落在地上熄滅的煙屁股,沖他點點頭,算是回應。
捲簾門被轟隆隆地推上去,Uki注意到男人的腿似乎行動不太方便,這或許也解釋了為什麽對方年紀輕輕卻連閘門都打不開——但這不關他的事。被折騰了一個晚上,他現在只想帶着早飯回自己房裡好好休息。
這麽早去學校?店老闆說話帶着明顯的英國口音,銀灰色的眼睛落在他胸前的校徽上。
有考試。Uki面不改色地撒謊。
他穿的是油尖旺一所公立高中的夏季制服,英制的白色的短袖襯衫短褲很好地包裹住了他即使成年也略顯單薄的身體,透出一種介于幼稚和成熟之間的過渡态,像是某種進口品種的青蘋果。這種透着局促和笨拙的男孩兒形象,極大程度上迎合了昨晚客人的私人興趣,除卻預先商量好的價錢,Uki還得到了一筆不菲的小費,抵得上他之前五六晚的收入。如果對方沒有射在他的頭發裏,他可能會更高興一點。
那可真是辛苦,希望不是補考。店老闆輕笑了幾聲,顆粒感鮮明的嗓音讓他的笑聲像是在胸膛裏嗡鳴。今天謝謝你,小夥子,我叫Fulgur,他說。
Uki一抿唇,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他表現得真的像個羞澀的男學生那樣。很高興認識你。他回應道。
Fulgur說下一班巴士大概還有五分鐘,可以慢慢走過去,回身從店裡的雪櫃裏拿出一罐寶礦力,遞給Uki,後者遲疑了一下,還是接到了手裡。雨熱同期的氣候帶來的是潮濕而滾燙的夏季,像有人樂此不疲地把水往桑拿房裡燒得滾燙的石頭上潑了一瓢又一瓢,不一會兒,寶礦力罐身上的冷凝水就把他的手弄得濕淋淋的了。
Fulgur笑着沖他擺了擺手。路上當心,小先生。
Uki覺得自己從這位年輕的店主臉上,看見了一種稱得上是慈愛的神情,在一些上了歲數的姐妹提起家中孩子的時候,他曾在她們臉上見過類似的表情。實在邪門得很,伴随着疑惑,某種雀躍着的緊張同樣開始紮根于他的胃部。他将其歸咎于遲來的早餐,和一些原本不應該吞下去的人類體液。
和Fulgur道過別,Uki頂着日頭,老老實實地走到了幾百米外、相隔一個路口的巴士站。
直到額前的劉海兒都被汗打濕,Uki才恍然反應過來,自己原本就是沒打算搭巴士的,他又不是真的學生。
他舔了舔嘴唇,從鼻子裏笑了一聲,擡手攔了輛計程車。
我爸媽的相遇很戲劇性,媽媽每次講給我聽都要笑好久,他撿到了爸爸的貓,最後連同貓的主人一起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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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聲,寶礦力被放在了桌子上,Uki用毛巾把頭發包住,打開風扇,坐在電視前吃飯。他買了份咖喱雞,表層的飯已經冷了,按理說在這種天氣再冷也冷不到哪兒去,不影響吃,可這次食物卻像是鉛塊兒一樣,一路緩慢地滑過食道,頂開贲門,墜入胃袋。他覺得不大舒服,小聲地罵了一句髒話。似乎那些粘稠的液體還挂在食物的必經之路上,阻撓着他的正常進食。洗澡前他還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口腔,喉嚨有些腫,不吃藥的話估計會發炎個兩三天,這兩天大概沒辦法接上面的活兒了。
也算是一種職業病,他暗笑。
剛開始做這行的時候,他還會在一單生意結束後,嘗試把吞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但如果那些玩意兒再度通過喉嚨,又會惡心他第二次。後來他學聰明瞭,幹事兒之前先讓對方戴套,不戴就得加錢,好處和舒服,他至少得撈一個。
學生制服已經脫下來,泡在水盆裏,吃完飯後Uki不得不去手動搓掉昨晚弄上去的汙漬,星期一之前還給相熟的同行,她的大兒子在念國中,聽她說成績很好。
希望那個英國口音的店主沒發現這些,不然當代中學生的品性都會被質疑了。想到這兒,Uki拎起寶礦力,走到窗臺處,點了支煙,任由夏風帶着水汽跳過他的睫毛,充滿他不算大的住處。儘管喜歡唐樓的印花玻璃,但為了工作,他還是選擇了有電梯可乘的洋樓,從這裡可以俯瞰街道,看返工時間街上的人頭像篩上的芝麻一樣雜亂地流動,其間不乏有警察的身影穿行而過,像是黑芝麻裏的白芝麻那樣紮眼。
最近油尖旺區風頭很緊,在附近拉客有被警察「放蛇」的風險,Uki決定去荃灣或者灣仔碰碰運氣,昨天的客人就是他在荃灣的舞廳遇見的,四十歲上下,在大學裏教統計的,這位教授自己喜歡穿着衣服做,反倒把他一件件脫得精光,動作粗暴還偏愛年輕的小男孩兒,不過平時脾氣不錯,出手也較他人闊綽些,就算一晚陪只這一個客人也不算虧。Uki給對方留了專線電話,如果有需要,他可能還會去借校服。
說起來也怪,陪了一晚的客人,他此刻卻有些想不起對方的長相,倒是早上碰見的紋身店老闆的模樣,他一下子就能想起來,連對方紮頭發用的是紅色的皮筋這件事兒都記得清清楚楚。
「呲」一聲,Uki拉開了寶礦力的拉環,咔噠噠幾下将它徹底拽下來。
希望自己到時候不會認錯客人,被說沒有職業道德是小,掙不到錢麻煩可就大了。他想着,連喝了幾口飲料。
晚上九點半,Uki穿着花哨的襯衫和皮裙,出現在了灣仔的街頭,細長的女士香煙被他夾在指間,沒有點火。幾個相熟的阿姐三兩聚在一起抽煙聊天,Uki上前和她們打了招呼,不出所料被其中一個較為年長的阿姐寶儀親了臉頰。
Bitch,別一副沒見過男人的樣子!Uki佯裝嫌棄地推開她。
沒見過你這麽好看的。寶儀用紅指甲點了點他的鼻尖。
Uki一挑眉,說這話聽着不賴,惹得她們哄笑。
灣仔人來人往,Uki去七仔買水期間,有個穿着西裝的男人上前詢問價格,給現場所有的阿姐點了煙,最後他選了二十五歲的阿瓊,兩人先後上了樓。
儘管臨近十點,灣仔街頭還是無比繁華,燈愈亮,陰影就愈黑,穿紅戴綠的阿姐們就是站在這些陰影下,點煙的火柴倏地燃起火焰,火光映出一張張或年輕或年老的臉,又熄滅,飛出一縷煙,剩下煙捲末端橘紅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寶儀瞟到有個小孩兒追着一個玩具汽車跑了過去,這裡人行道很寬,人來人往,可都躲開了這個孩子,玩具車沖上馬路,小孩仍緊跟着追。
「小孩看車!」寶儀驚叫出聲,煙都扔了,也不顧是穿着高跟鞋,跑向馬路邊。
這時從旁邊沖上來一人,強硬地将小孩一把截停,順着力道把他提起來夾在胳膊底下,又猝不及防被寶儀撞在懷裡,三個人一同摔在地上。
馬路上汽車呼嘯而過,把玩具汽車軋了個粉碎。
「看路!Bitch!」墊在最下面的Uki摔了個結實,罵罵咧咧地不知道是在說哪一個。
「天!Uki,對不起!」寶儀連忙爬起來。
孩子的媽媽這時也趕到,是附近水果店的老闆娘,她心有馀悸地将孩子拉進懷裡,左看看右摸摸,感謝的話還未說出口,一擡眼看見兩人的打扮,神情倏爾尴尬起來。
Uki将她的神情變化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嗤笑了一聲。
「小孩沒事吧?哎呀!怎麽在街上亂跑,車開過來會撞壞了你的!欸、」寶儀不是本地人,年近四十,說起話卻仍然有種小女兒态,她剛想伸手摸摸小孩的頭,卻被孩子媽媽不着痕跡地擋開。寶儀一愣,手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Uki見狀順勢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把自己拉起來。
Uki:「我的好姐姐,要不說你是來救人,剛才我都以為你是來和我拼命的。」
寶儀看向他,露出一個轉瞬即逝的笑容。
認識的幾個阿姐也大呼小叫地聚了過來,幫兩人拍身上的土。孩子母親臉色愈發不好看,拉着自己小孩,逃似的離開了,寶儀的神情也灰敗了下來,低着頭去找剛剛丢掉的煙。
「這個媽媽真沒禮貌!」今年剛滿十八歲的新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也只有你們管這樣的閑事。」她們中最高挑的阿姐埋怨地看了Uki一眼,一邊從煙盒裏抽了一支新的遞給寶儀,一邊刻意提高了音量,「要我說這種不知好歹的爹媽養出的小崽子,撞死關我們什麽事,沒訛上我們就不錯了,回去好好拜佛吧——」
孩子媽媽回過頭瞪了她一眼,面色難看打了孩子一巴掌,伴着孩子的哭聲說出很多指桑罵槐的難聽話,走出幾步去還是不解氣,回過頭隔空罵了一句:「做雞的耍什麽威風!」
「做雞怎麽、」十八歲一聽急了,叉着腰就要罵回去,Uki從後面伸手捂着她的嘴拽到懷裡,滿不在乎地撇撇嘴,朗聲道:「可能我乾過她老公吧,不能怪人家生氣。」
孩子母親驚慌地捂住了小孩兒的耳朵,用看妖怪一樣的眼神看他。
空氣安靜了幾秒,阿姐們瞬間爆發出的大笑引得路人頻頻側目,Uki給自己也點上煙,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四周笑作一團地幾個女人,擡手和剛結束了一單生意的阿瓊打招呼。
「她們在笑什麽?」體态豐韻性格活潑的阿瓊立刻湊上來。
「沒事,一群瘋婆子。你什麽時候上去的?」
阿瓊一吐舌頭:「十分鐘前,衣服都沒脫,他看見我肚子上的紋身就說沒興致了,最後只‘吹簫’,幸好錢是照給。」說着就掀開衣服給他看,Uki看見那個酷似翻車魚的生物,頓了頓問這是什麽。
阿瓊:「海豚。」
Uki差點笑背過氣去。
「早知道不紋在肚子上了……」阿瓊也不惱,只是惋惜地摸摸自己的小肚子。
Uki連連擺手:「不不……挺好的,很可愛。Oh my god、bitch……這可太精彩了……」
暑熱在店門外流動,地面上每隔十幾米就會出現一攤水痕,這是空調外機的大作。
Fulgur原本今天有兩個大面積紋身的預約,到下午的時候其中一位在室內熘冰場摔裂了尾骨,人還在醫院躺着,不得不換了時間。送走上一位客人,Fulgur将用過的器械扔進廢物箱,等晚上集中處理,他坐在店面深處的櫃臺後,拆下了左腿上的假肢,長出了口氣。
香港只有冬季和夏季兩個季節,而後者又如同這裡的海岸線一樣綿長。
在夏天一般不會有人選擇大面積紋身,天冷的時候會多些,說到底人的身體和攤子上的生肉區別不大,天氣一熱傷口就更容易發炎,不利于恢復。而暑熱同樣對他産生了影響,儘管開着冷氣,一口氣站三個小時還是一個不小的負擔,汗水會濡濕接受腔內的襪套,那種感覺大約像是大熱天穿着進了水的不透氣雨靴。
如他所願,九點閉店之前,雖然有一兩個客人關顧,但最後只是敲定了其中一位的紋身設計稿,用于遮蓋對方胸口處的手術疤痕。
放心,它此後只會因為美麗被矚目,以後只需要解釋這漂亮的紋身是出自誰之手就可以了。Fulgur和客人半開玩笑地說。
對方是位年輕的女士,經朋友介紹,和父親一起來的。後者自從進來便跟在女兒身後,儘管一言不發,但卻表現出了一種沉默的支持。
女士笑了笑,坦言她的确是厭倦了向人解釋手術原因,以及旁人惋惜的目光,沒人會去譴責善良,她只是不想接受這強塞過來的憐憫,原話是「真他媽煩」。
Fulgur對此表示贊同。
客人離開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大約八點鐘的光景。Fulgur坐在店裡看往來的人流,收音機裏播着些四五十年代的懷舊老歌,附近餐檔的後廚已經忙活了一個下午,盅頭飯和燒味的香氣溢滿了街道。Fulgur看了看表,覺得差不多到時間了,起身去裡屋做上水。
八點半的時候,他的視線內終于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Fulgur推開門邀請他進來。
「嘿,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Uki?」他的聲音帶着一份隐晦的喜悅。
對方毛絨絨的捲發讓他想起傷退前,所在警隊中服役的一條兩歲的史賓格犬,那是個好姑娘,性格穩定且溫和,但在面對危險的時候從來十分勇敢。
那是一個月多月前,星期三,Fulgur再次見到了Uki。
已經是晚上九點半,臨近打烊,Fulgur推開門的時候才瞥見旁邊的臺階上坐了人,對方被開門聲吓得貓一樣跳起來,一腳踩翻了隔壁店供在小神龛裏的香爐,反過來把他也吓了一跳。
Fulgur認出了他,一周前的早上,這個中學生幫了他個忙,他還記得對方頸側有一顆小痣,安靜蟄伏在柔軟的發梢間。一頭小卷毛的中學生還是穿着白色的短袖制服,兩隻眼睛瞪圓了,在燈光下透出兩種不同的顏色。
Uki連忙蹲下,扶起香爐,過程中弄得滿手都是香灰,被一同推到的還有幾個作為貢品的橙子,其中一個咕嚕嚕滾到了車道上,Uki起身要去撿,Fulgur來不及多想一把拽住了對方的手臂,那雙異色貓眼又刷地看向了他。
這時路口的交通燈綠了,在導盲設施接連不斷的噠噠聲中,來往車輛呼嘯而過,捲起一陣風。
「放了快一個月了,少一個也看不出來。」Fulgur慢慢松了手,沖他噓了一聲,笑笑,彎腰把幾個橙子摞回盤子裏,随口問道「你的考試怎麽樣了」。
Uki被他問得一愣。
Fulgur還以為他不記得自己了,便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紹,
「我記得你,Fulgur!……我記得。」對方臉通紅,在不甚明亮的環境下都清晰可見。
Fulgur沒見過像他這麽害羞的男孩,覺得挺有意思:「你叫什麽名字?」
「Uki.」
「這麽晚還不回家Uki?」Fulgur抽出煙銜在嘴邊,摸到口袋裏的打火機,頓了頓,又把手抽了出來,将煙夾回指間。
「不想回。」對方聲音弱弱的。
「功課呢?」
Uki沒有立刻回答,停了幾秒才說「今天沒功課」。
Fulgur悄悄打量了對方一番。Uki的制服很乾淨,領口和袖口內側都洗得雪白,但也看得出因為漿洗了太多次已經有些舊了。最上面領口處的兩顆扣子是用不同顏色的線補的,線頭亂飛,很紮眼,一時間他也有些搞不明白對方的父母究竟是細心還是不細心。
他的沉默似乎讓Uki感到局促,抱緊了書包,Fulgur笑了笑,伸手輕輕拍了下對方的後腦勺:「吃晚飯了嗎?」
「沒……」
他嘆了口氣,拉開店鋪的玻璃門,沖對方一招手:「來。」
我爸爸不是很會養東西的,貓咪也是随便餵一餵,他自己也是随便餵一餵,一人一貓都餓得面黃肌瘦的。
病人說到這裡,笑了起來。
感覺能活着就萬事大吉了,我懷疑就是因為這個,貓才逃到了一戶有飯吃的家裡。媽媽不一樣,媽媽做飯很好吃,他脾氣也好,人也漂亮,哪裡都好……我對爸爸沒什麽印象了,但是我好愛我的媽媽。
Fulgur平時就住在店裡,打烊的時候從外面将卷閘門鎖上,再從後門進到店裡,他睡的床就在一進門的房間裏。廚房在另一邊,放着兩口竈和一臺小冰箱,冷凍區就佔了一半,凍着冰塊;吊櫃裏放着一套調酒工具,這是他的業馀愛好。
Fulgur讓Uki坐在店門口的扶手椅上,端了杯溫水給他,又将店裡的燈都打開了,照得屋裡一片亮堂堂的。玻璃門不再能透出街景,而是像鏡子一樣映着更為明亮的店內,只在車輛經過時,才有在外向內的明光飛馳過天花板。
「有忌口嗎?」Fulgur又将頭發紮了起來,問Uki。
Uki張了張嘴:「沒……」
「煎雞蛋還是水煮蛋?」
「……都可以…」
「那就煎雞蛋吧,正好我也沒吃飯呢。」Fulgur進了廚房。
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做出什麽珍馐,更何況他不喜歡做飯。他煎了兩個荷包蛋,煮了三包方便面和一大把綠葉蔬菜,将罐裝的意式番茄肉醬在鍋裏炒熱,煮好的面和蔬菜扔進去随便拌了拌,分成兩份,多挑了一些給Uki那份,最後丢上雞蛋。
給Uki推了一個高腳凳當桌子,Fulgur自己則坐在店面最裡面的工作桌旁,兩個人離得遠遠的。作為前任刑警,Fulgur知道如何不給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煩。
Uki忽然擡頭問來了句「你沒有女朋友吧?」
「What?」Fulgur語氣下沉,以為要被評價飯做得不好吃,卻見Uki接連往嘴裡塞了一大口,腮幫子鼓着嚼了半天,咽乾淨之後才又看向他,眼睛笑得眯了起來,語氣裏帶着些志在必得的意味:「我認識的男人裏只有沒有女朋友的才自己下廚。」
「Goddamn……」Fulgur被逗得低下頭去笑了半天,長出了口氣,「Okay boy,算你猜對了。」
此後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Fulgur早早吃完,把盤子放在一邊,開始細化下午接的那一單紋身的畫稿,不一會兒,就聽Uki小聲地叫了他的名字。
「Uh?」他支應了一聲。
「我可以來你這裡紋身嗎?」
Fulgur笑了:「很貴的。」
「我會付錢的!」對方聲音有些着急。
Fulgur覺得有意思的很,随口說:「怎麽付,難不成分期?……」話剛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态度有些不妥,連忙擡眼去看對方的神情。
Uki沉默半晌,也擡頭對上了Fulgur的目光,眼神明亮:「嗯。」
他只發出了這一個音節,卻惹得Fulgur一時失語。Uki摸了摸口袋,又轉身拉開書包翻找起來。不知從哪個旮旯裏翻出來了50港幣的現金,還是兩張二十的紙鈔,上面壓着十塊的硬幣,規規矩矩放在了桌子上。
Fulgur失笑:「嘿,小子,給未成年紋身可是犯法的。」
「……我可以、我先付錢,等什麽時候可以……」
不知為何,Fulgur想起了十幾分鐘前對方抱着書包坐在店門口的樣子,好像自己如果不發現他,他就會一直坐在那裡等,就算等一晚上都不怕似的。
面對那雙眼睛,Fulgur不知如何拒絕,只好搬出了傷退前的職業來搪塞:「我之前是差人,不好知法犯法吧。」
Uki有些驚訝:「你是警察?」
「之前是,現在不是了。好了,吃完就快回家吧。」他低下頭去改畫稿,淡淡地回應,筆落在紙上,卻半天沒有動。
沒曾想此後Fulgur就被這個中學生賴上了,像塊兒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
幾乎每個濕熱的週三,Uki都會穿着夏季制服,背着他的書包,有時會拎着從附近鋪子買來的糖水,在晚上八點鐘跑到他的店裡蹭飯,留下五十到一百港幣不等的所謂「分期付款」。
Fulgur也勸阻過一回,奈何Uki實在是将乖巧和大膽二者運用得恰到好處,讓他很難将拒絕的話說第二次,心一軟,便由着他來了。
有次他實在懶得開火,便打電話點了外帶,吃飯的時候忍不住問Uki有錢為什麽不自己去飯館裡吃,對方「唔」了一聲,支支吾吾的,像極了沒帶作業在拼命找藉口。Fulgur一直覺得Uki比他印象中十幾歲的孩子更成熟些,此刻又被他符合年紀的幼稚反應逗得想笑,直到對方也跟着露出笑容說:「不想總是一個人吃飯,太寂寞了。」
這下,反倒是Fulgur這邊有些笑不出來。
相比其他中學生,Uki顯得格外沉默,但從他含煳其辭的回應中,Fulgur也大致拼湊出了對方的背景,包括他可能在學校裏也不太受同學喜歡這件事,而父母,也至少有一方幾乎是完全不關心他,像養小動物一樣,想起來就餵一餵,想不起來就當沒這個人。
Uki說罷,擡起眼飛快地看了看他,捏緊了叉子:「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不會,沒有的事。」Fulgur飛快地答道,暗念了句耶稣基督:看看你乾的好事,Fulgur Ovid.
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孩子,其中半數以上會走上歧途,所以他不介意在還能輓回的時候,多關心對方一點,畢竟幾頓飯的事兒,對他來說不痛不癢。
至少他的初衷是這樣的。
Fulgur不大愛下廚,這也是為什麽他的廚房幾乎全新,但Uki似乎很喜歡吃他做的飯,不論做出了點兒什麽,都會吃得乾乾淨淨,儘管外帶食物并不會讓他有任何不滿,但他還是會在每次吃完後,用綿軟的聲音試探地問上一句:「下次可以吃到你做的飯嗎?」
他忘了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可能只是笑了笑,說「有時間的話」。但等對方離開後,他卻出神了好一會兒,甚至都忘了打烊。
隔天和前同事在灣仔的酒吧小聚,對方喝大了似的,對他肯下廚做飯的事情好一通大呼小叫,而他也竟然給出了「小孩子總吃外面的飯不好」這樣拙劣的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
酒精是個好東西,連謊話都變得容易出口了。
「真是讓人吃驚,拍拖都沒幾次,當媽咪倒是熟練工。」朋友笑着挨了他一拳,把酒杯中的圓冰晃得叮噹作響,不經意間提起,「然後呢,現在身體怎麽樣,晚上還是睡不好嗎?」
聞言,Fulgur移開目光喝了幾口酒,旋即又露出笑容,用指尖蓋敲了敲杯身:「不會,好多了。」
Uki低着頭從他身邊鑽進去,小聲反駁:「沒有那麽晚。我只是……錯過了一班車。」
「還以為你被老師留堂了。」Fulgur打趣道。
「才不會——」Uki像是撒嬌似的拉長聲音,一邊自覺地把高腳凳搬到店門口。Fulgur看着他忙活,心裡好笑。
當初讓對方坐在門口,是為了避嫌,現在已經沒這個必要,但對方好像認定了那是他吃飯的地方,像是小狗認飯盆一樣,不用他提醒,自己就乖乖坐在那裡等着了。
「客人今天是想堂食還是外帶?」對方經過身邊時,他沒忍住逗了一句。
聽見這話,Uki卻忽然腳步一停,愣了好幾秒,才轉頭看向他,滿臉的難以置信,一雙鴛鴦眼瞪圓了,接着扁了扁嘴。Fulgur心裡一動。「我、并不是……」他眼中的沮喪彷彿要溢出來了,話都說不完,索性放下高腳凳,拽起書包就要出去。
Fulgur心裡好笑,一把拽住他的手臂:「對不起,Uki,我很抱歉,只是玩笑,我并不知道會惹你生氣。」
「我可以不來……」對方聲音發哽。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真的很抱歉、」Fulgur強忍住笑意,讓自己道歉的聲音顯得誠懇一點,「坐下坐下……今天多煎一塊兒午餐肉給你,老天、你怎麽還哭了。」結果還是沒忍住樂出了聲。
Uki坐回扶手椅上,看上去是在望着門外的街景,眼裡映出的,卻是玻璃上時不時出現的Fulgur的倒影。追随着對方身影的灼灼目光被這一次反射弱化,讓被觀察者無從察覺。
街上汽車喇叭的聲音将Uki驚動,他擡眼看了看表,距離自己開工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他起身走向廚房,在門口探頭探腦,Fulgur側頭,笑了:「怎麽了?」
「有點事情。」
「Uh……有事情求我?」Fulgur順手将鍋裏的午餐肉翻了個面,嘴上依舊開着玩笑。
「……我以後可以叫你fufuchan嗎?」Uki說着,臉慢慢紅了,未等他給出反應,又立刻解釋,「只是問問……我認識的人,很多人、都會用暱稱來稱呼朋友,可我這麽叫他們會生氣……然後把我的東西藏起來……所以、」
Fulgur從鼻子裏笑了一聲:「也包括今天嗎。」
Uki被問住了似的一怔,慢慢退到牆後躲着,半天才說了句細如蚊吶的「抱歉」。
「又不是在怪你,不需要道歉。」他探身出來,作勢要用手上的水彈對方,Uki下意識閉緊了眼。Fulgur被他的表情逗得直笑:「你們小孩的規矩真多。想叫就這麽叫吧。」返身回去将火擰滅。
Uki:「fufuchan.」
Fulgur從善如流:「Yes?」
「fu——fuchan.」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對方将字眼咬得又輕又軟,如同仲春木棉樹飄飛出的棉絮鑽入耳朵。Fulgur的手懸停了一段時間,看向走廊口眼神閃爍的中學生,失笑:「Don’t call me likethat——」說着,捏起一顆洗好的車釐茄遞過去,勢要堵住他的嘴。
Uki上前了一步,看似要接,卻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Fulgur愣住,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掙開,對方的态度無絲毫強硬可言,更像是輕輕搭了上來。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面前的少年側過頭,直接用牙齒銜住了紅彤彤的果子。從Fulgur的角度,可以看見對方同樣豔紅的舌尖,還有他頸側那一顆俏皮的小痣。
光滑的果皮從他指尖劃走,Uki似乎拿捏好了角度,沒有一處碰到他的手指,可Fulgur還是手指發麻,心裡像開了鍋。
「Uki……?」他不禁出聲,皺起了眉。
對方卻無辜地眨了眨眼,含煳地發出了一聲疑問的音節。
是無意的嗎?Fulgur哽住,所有質疑的話都卡在喉嚨裏,他将一碗車釐茄都塞進Uki手裡,接着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出去吃吧,這裡太熱了。」Fulgur聽見自己說。
Uki似乎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聽話地往外走,卻在放下碗之後又折返回來,從後面摟上Fulgur的腰。Fulgur身體一個激靈,頓時頭皮發麻,不由條件反射鉗住了對方的手腕,挺直了腰想逃離身後的熱源,但又生生克制下動作,不想因為反應過度吓壞了他。
「謝謝你,fufuchan……這是我收到的最好生日禮物。」
Uki的額頭抵在他肩上,說出來的話軟乎乎的,像是在耳語。聲音順着聽覺神經一路向上,幾乎讓Fulgur的大腦陷入了一瞬間的麻痹。
他能聽見自己胸膛裏如擂的心跳,頓時有些喘不上氣來。
可他能做什麽呢?
他什麽都不能做。
年長者慢慢松了開了手,年少的一方像是得到了允許的信號,「得寸進尺」地愈發收緊了雙臂。
「今天嗎?生日快樂,Uki。」Fulgur的聲音聽上去和方才沒什麽兩樣,手掌輕輕拍了拍對方的手背,「松開吧,再這樣你可要吃不上飯了。」
Uki見好就收地放了手,眼神亮晶晶地看向他,見對方面色如常,只是耳根有些紅。「謝謝。」他笑了。
九點半,Uki準時離開了Fulgur的店,他一直走到五十米外的十字路口,還回過頭來和他告別,Fulgur抱着手站在店外,沖他擺擺手,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燈火通明中。
十點鐘打烊,Fulgur拉下捲簾門,卻沒急着關店裡的燈,他先去廚房為自己調了一杯睡前喝的酒,之後坐回工作臺前摸出今天定下的紋身稿。
剛畫了沒幾筆,自動鉛芯斷了兩次。他的雙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扔了筆。
Jesus Christ ……他才多大,你瘋了嗎!Fulgur在心裡罵自己。
他雙肘支在工作臺上,搓了把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