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彷佛用盡所有力氣般的聲嘶力竭,宇文逆天自可怕的惡夢中清醒,瞪大一雙布滿血絲的利眸,望着眼前熟悉的擺設、明亮的房間,卻掃不走藏在心底的可怕惡夢,止不住停不了的戰栗。
是夢嗎?是夢!
他不知道,他分不清楚夢與現實的界線在哪裏,他不知道。
慌亂地安撫自己的情緒,然而眼角餘光卻讓他看見了床榻邊的衣衫,他顫巍巍地伸出手,拿起那件衣衫。
顼卿的?這是顼卿的衣衫!
額上的冷汗不斷地滑落,他連忙掀開身上的被子,僅着一件單衣便往門外走去,一出房門卻立刻讓人攔了下來。
「爹、大哥!」
「你不在裏頭歇着,出來做什麽?」宇文游不悅地吼着。
「我要去找顼卿。」他一手揮開他,一個箭步直往前沖去。
他非常的不安,這輩子還不曾像現在這般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緒,控制不了心中紊亂的悸動。
他要去找顼卿,他要确定他還活得好好的。
「他已經死了,你還找他做什麽?」宇文透搶在他面前攔住他。
「胡說!」他想也沒想的反駁。
「他已經掉下山崖死了!」
「掉下山崖不一定會死,況且下頭還有許多樹木,說不定他勾在樹梢上了,說不定他……」他說着安撫不了自己的謊言,企圖欺瞞自己劇烈跳動的心,雙眼無神地游移着,卻找不到他最想見的那個人。
「逆天,你清醒一點,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宇文透擒住他的肩,望着已經與自個兒一般高的弟弟,用力搖晃着他的肩頭,想要把他搖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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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醒!我很清醒!滾,你滾開,不要管我,我要去找他!」
宇文逆天暴喝一聲,突如其來的一記極具威力的巴掌襲上他的臉頰,令他往後踉跄地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子。
「你瞧瞧自個兒是什麽德行,也不想想你給我捅了什麽樓子,你以為你真的可以逆天嗎?你以為你真可以改變這個世道嗎?我真是把你給寵得無法無天了,才讓你大膽地犯下這罪事。倘若邵尚書怪罪下來,你可知道咱們宇文一家都得陪着你下葬!」
宇文游怒不可遏,緊握着發麻的手,心痛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竟會變得如此失魂落魄,尤其是為了一個男人……真是讓他痛心。
「我不管,我要去找他,我就是要去找他,即使要賠上我這條命,我也不在乎!」宇文逆天像是着魔般怒瞪着宇文透。
「逆天,你找不到他的,他已經下葬了,就葬在山洞邊。」宇文透思忖了一會兒,總算咬牙将事實告訴他。「你已經昏睡了三天,這其間邵尚書已派人找到了邵顼卿的屍體,将他葬在山洞邊,你就算去了,也看不到他,只看得見他的墳,這樣你也要去看嗎?」
宇文逆天怔愣地注視着他,妖詭的眸子裏是死灰般的木然。
死了?他真的死了?
不可能的,他還那麽年輕,甚至還沒行成年禮,還沒上京趕考……
「我不信,我要去見他的墳!」半晌,他咬牙切齒地道,怒紅的冷鸷眸子裏淌出令人心驚的淚光,沿着他堅毅的臉龐滑出一道令人膽戰的淚痕,再悄然滲進他單薄的衣衫。
「你仍是要見他?」宇文游驚詫地瞪視着他。
他這個被他寵上天、視人為無物的兒子居然為了一個男人落淚!?他原是要讓他去讀點書,抹去武人心性的,怎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兒?
「若不是我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他遏抑不了心中失落的悲傷,彷佛要将他拉進地獄似的椎楚,令他不知所措,就連眼前的路瞧來也顯得虛無。
「罷了,透兒,你帶他去瞧,好讓他死心。」宇文游嘆了一口氣,脫下身上的外褂披在他肩上,見他為情所傷的悲恻,身為人父的他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宇文逆天不發一語,任由宇文透拉着他往後山走去。
稍頃,便可清楚見到山洞的位置,然而頭一個映入他眼裏的是插在兩旁迎風搖曳的幡旗,刺眼的白色殺入他的眸、刺痛了他的眼、揪疼了他的心,彷佛在剎那間奪去他的呼吸,令他走起路來倍感艱辛。
不可能的,不可能!
「就在前頭。」宇文透在山洞前停下腳步,回頭睇着他蒼白的臉,不由得為他心疼。他如此意氣風發的弟弟,怎能忍受自己變得如此狼狽?
他發未梳,散亂在身後,衣衫不整,穿着單衣披着外褂,下巴布滿了胡髭,更顯得落拓失意……他彷若天之驕子的弟弟,竟會變成這般教人心疼的落魄模樣!
宇文逆天移動着彷若千斤重的腳步,兩眼無神地睇向觸目驚心的墳頭,還有那随風搖曳、令他煩躁的白色幡旗。
他驀地跪在墳頭,望着碑石上刻着「邵顼卿」三個大字,心髒不斷地撞擊着胸口,冷凝了血液,他只感到眼前一片昏暗,難忍椎入靈魂的刺痛。
「怎麽會這樣──」
他如野獸般發出教人哀恸的悲鳴,低沉沙啞地喃着,用雙手摀住眼,摀住淌出的淚水。
他抓住他了,他明明已經抓住他了,為何還會讓他墜落斷崖?
他明明抓住了他的袖角,盡管只是那麽一瞬間,他仍是記得手中的觸感,還記得那溫熱的氣息;他不敢相信這個世界如此廣袤,他竟然再也見不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他怎會抓不住他?
天啊,他跨越了陰陽的交界,走進他觸摸不到的世界,他們所訂下的鴛鴦契,他要如何履行?
他為什麽不握住他的手,為什麽不握住他的手?
「我不信!」
宇文逆天突地擡頭,雙手緊握成拳擊向墳前的黃土,毀天滅地地激迸出懾人的巨響,天地彷佛亦為之動搖。
「逆天,你不要這樣!」宇文透連忙擒住他。
「我恨!我恨!我偏就是要逆天,我就不信老天能奈我何!」他發了瘋似的甩開他,渾身散發出肅殺之氣。「我改變不了世道,我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我可以選擇我的去留!」
鴛鴦不獨活,既然顼卿已然不在了,他也不想茍活在這世間!
他運足了掌勁往身上幾個大穴拍下,一連三掌。
宇文透連忙自他背後抱住他,制止他自殘的舉動,然而他方才拍下的數掌卻已讓他嘔出一大口血,神智虛無缥缈地飛掠前世今生,想要追尋那抹令他生死相許的身影……
「逆天!」
***
「啊──」
在夢的邊緣,宇文逆天穿透了亘遠的時空回到現實之中。
他不斷地喘息着,赤裸的結實胸膛不斷地劇烈起伏,幾欲忍不住那壓迫胸膛的窒悶,任由冷汗沿着背脊滑落。
已經過了十年了,他仍然無法從那斲魄斷魂的痛楚中恢複。他忘不了他,始終忘不了。
那時候倘若不是大哥護住他的心脈,只怕他真是已赴陰曹和項卿履行鴛鴦契了。
沒有死過,他不知道是否有神鬼,是否有魂魄,更不知道走入黃泉是否能找到顼卿的身影,但是他現下活着卻不一定會比較好,只因他仍是夜夜受無情的惡夢所折磨,時時告知他所犯下的錯,讓他明白這世間并非如他所想的那麽簡單,并不是他想擁有什麽便可以擁有。
顼卿始終不再回來了,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他身邊了。
他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出當年到底是誰洩露了他和顼卿之間的事,更不知道到底是誰到尚書府通報了這件事的。
但即使查到了又如何?
滄海桑田,人事已非。
宇文逆天無神的寒眸直視着眼前的黑暗,失焦的眼眸見到的不是這房內的擺設,而是十年前的記憶,是十年前的绮麗回憶。
「逆天?」他身旁的人彷佛感覺到他的不對勁,掀開被子坐在他身旁。
「我吵醒你了?」宇文逆天慢慢地轉過頭去,在昏暗的空間裏注視着身旁的男人,只是淡淡地笑着,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
「你怎麽了?」孟仕祳用雙手抱住他,然才觸及他微涼的肌膚,便被他客氣地拉開雙手。「逆天?」
「你繼續睡吧,我想到外頭走走。」
宇文逆天只是對他淡然一笑,然而透着吊詭的月光,卻讓他輕易地發現,他的眸子裏沒有半點溫度,比起自己當年遇上他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從邵顼卿過世後,宇文逆天臉上的笑不如以往那般張狂,少了霸戾的豪情,少了魅魂的邪氣,即使笑着也不代表開心,但是他臉上始終帶着笑。
在他心中只有一個邵顼卿,沒有他孟仕祳,他見識到他的無情與冷漠,知道他臉上的笑是更傷人的武器。
宇文逆天披了一件薄衫,開了門徑自往後山走去,壓根兒不在意身後的人如何想他;他一開始就說過了,他不需要任何陪伴,是他自願跟上來的,遂他無須負責他的情緒。
他想跟在他身邊就跟,不想跟就離開吧!他一點都不在乎。
宇文逆天在寒冷的天氣中直往後山走,在邵顼卿的墓前盤腿坐下,望着四下暗沉的天色和窒人的寧靜。
只因顼卿在這裏,他才願意在這裏。
當年,或許是因為他真的發了狂,遂爹才會把這書院買下,将這家書院交由他全權處理,也不再逼着他成親。
只有待在這裏伴着顼卿,他才能感覺到完全的自在。
這裏有他們當年的回憶,那甜蜜而椎心的回憶在他眼前一幕幕飄落,歷久彌新,他沒有一刻忘記;但是時光卻不曾停留,顼卿的時間停了,他的卻還不斷地往前走,他走在這個沒有他的世間好久、好久了。
好痛苦!
「顼卿……」
他将臉枕在碑石上,低低地喚着心愛的人,胸口發燙、眼眶發熱,但是他再也流不出淚、哀號不出口了。
「顼卿,我們生錯時代了,倘若我們生在現下,說不定就可以像我的侄子那般幸福,能夠深情相擁,能夠掙得開俗世的枷鎖。」他嗚咽似的喃着,将臉靠在碑石上,彷佛是偎在卲顼卿懷裏。
一個人的孤寂快要把他擊垮了,忍耐了十年,彷佛已經到了極限。
他很累,真的很累,卻找不到一個可以真切包容他的人;除了顼卿以外,其它人他都不要。
「顼卿,你知道我那個傻侄子的脾性就跟當年的我一樣嗎?」也不管身邊只是一塊冰冷的碑石,他仍像十年前那般與他閑聊着。「這群年輕人真可愛,那個傻氣的安之鳳居然還自喻成梁山伯與祝英臺,硬是要欺上迅羽。梁祝的下場一點都不好,真不知道那個傻孩子怎會愛上那戲碼……」
他厭惡那種被世俗壓迫的戀情,卻對墓開化蝶的戲碼極為羨煞;他一直等着這墓頭可以為他打開,但是他等了十年,好遙遠、好漫長的十年,彷佛要耗盡他的生命似的。
「顼卿,你質疑我對你的愛嗎?否則你為何不願邀我化蝶?還是因為那只是一個神話,根本就沒有那種事……」
若不是答應爹不再喝酒,說不準他已經醉死在酒缸裏。現實的人生太殘酷,倘若不用一點酒麻醉過分清醒的腦袋,清醒的時候總會讓他不自覺地想自殘,活着便成了最折磨人的煎熬。
「化蝶也好,雙飛也罷,我還在等着你的鴛鴦契,你要到什麽時候才打算履行這份契約?」
鴛鴦契啊鴛鴦契,這是顼卿訂下的盟約,當初他還覺得好笑,現下卻徒留空洞的契約供他吊慰。
曾經想過要忘了他,但他卻麻醉不了自己、欺騙不了自己。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他坐直了身子,桀骜的眸子裏是教人不舍的悲恻,口中仍喃喃自語着:「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誰複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是個武人,是個只懂得習武的粗人,向來瞧不慣文人的矯揉造作,但是他偏愛上了顼卿,願意與他共研學問詩詞。
但是現在只剩他一人……
好累,這樣漫長的人生,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耗得盡?
他在等着墳開同柩、化蝶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