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憑窗閑看柔情淺
正是午後時分,天色晦暗,四下迷蒙。細細密密的雨,一刻也不肯停歇。靠在窗邊看的久了,心下便生出一絲恍惚來,仿佛這雨要一直下到永遠似的。青石磚的地面慢慢濕了,雨落下去,已是再看不出任何痕跡。
廊下花圃中疏疏的幾點顏色,漸漸也被雨霧掩蓋了去,若隐若現看不真切。
“小姐……”翠衣的小丫鬟叫一聲,眼裏滿是憂色,已經這樣靠着窗戶坐了一下午了,小姐莫不是癡了?看着雨勢越來越大,終是沒忍住:“小姐,雨下大了,你還是坐進來吧,小心別淋着了。”
“唔……”好半天,那臨窗而坐的人兒終于有了反應,轉過頭來,素白的一張臉,并不是出奇的美豔,卻是眉目婉約,隐隐的尊貴氣質。
見着自己小丫頭焦急的神色,不禁無奈而笑,只道:“我知道了畫扇,不就是看了一回雨,偏生有你許多啰嗦。”
那叫畫扇的小丫鬟卻道:“小姐總這樣,上回子是看了花,站在風口上吹了大半晌,回來就病了,嘴唇上都起了那麽多水泡,可不記得了。”
那女子只笑:“我這不是進來了,你還不肯饒我麽?”
“就不知道那些花花草草哪裏好看,雨又是哪般的國色天香,連身子骨都不顧了。”畫扇猶自嘀咕一句,跟了小姐這麽多年,總不見她愛護自己。
女子神色反倒黯了一黯,扭頭看了眼窗外漸亮的天光,不由吟道:
細雨斜風,殘紅撲得玉階滿。
塵掩孤琴,無意莫憑欄。
香箋淚滿,心若青絲亂。
思不盡,字滿秋扇。
畫樓失西畔。
畫扇并不懂,只看着女子臉上迷茫的神色,慢慢吟了詩,整個人都怔在那裏。她其實從來都是替她委屈的,明明是最大的小姐,只因是二夫人所出,老爺就不怎待見她,一徑寵着大夫人所出的公子,連三小姐和四小姐也不曾受到這樣的冷落。許是夫人去的早的緣故吧,小姐的性子又是極溫和安靜的,遇事也不喜說與他人,久而久之就像不存在一樣,這後廂房,怕是半年沒人來過了吧。這樣想着倒是有點不忍心了,硬忍着心酸道:“小姐可曾餓了,想吃點什麽畫扇去準備。”
“這會子倒不怎麽餓,只是有些乏了,我在床上歪會兒吧。”畫扇聽她這麽一說,趕緊過去扶了她,替她解了外面的月白長比甲,待她睡下才道:“小姐要什麽可盡管叫我,我就在外頭。”聽得她“嗯”了一聲方替她解了暖閣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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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退出門來,只見一個紅綢衣的小丫鬟急急走過來問:“畫扇姐姐,大小姐可在裏面?”
畫扇這才看清,道:“原來是曉荷妹妹,幾日不見越發嬌豔了,小姐剛歇下了。”因着這曉荷是大夫人房裏的,便問道:“曉荷妹妹可有什麽事?”
那曉荷教她一誇,臉倒有點紅,只笑的更歡快了:“夫人說請大小姐去一趟,若睡下了我只照實回去禀報罷了。”轉身欲走道:“姐姐得了空可要常來玩,如此我便先去回夫人了。”
畫扇卻道:“妹妹請等一等,敢問妹妹可知這夫人叫大小姐過去是為了什麽事?”
這畫扇倒是有幾分心思的,因着大夫人叫小姐的次數極少,通常是罰的份,只這一次并未做了什麽事,心頭不由疑惑。
只聽那曉荷道:“可是一樁大喜事呢,老爺說要把大小姐許給端王爺呢……”此時方覺自己嘴快了,暗自悔恨,不由壓低聲音說:“姐姐,此事我只與你一人說了,我也是偷聽到的,你莫要宣揚出去了。”
畫扇回過神來道:“那是自然,勞煩曉荷妹妹了。”當下心裏卻是百味雜陳,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這個端王爺在京中極是有名的,早先先帝在位時,派他駐守邊關,南征北戰,百姓皆知其骁勇善戰,任将軍之職間,連年邊關告捷,短短幾年內已将版圖擴大至北方蠻夷之地。而新帝即位五年,即将其召回京中,賜端王府,給予這位嚴厲暴躁的王弟以優厚的待遇。只據說,這王爺從此便開始花天酒地,終日流連青樓、梨園之所,府中亦是妾婢成群,與先前名滿天下的将軍判若兩人,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為之扼腕。
而如今老爺卻将小姐許了他,這樣的人,小姐嫁了他定是無歡喜可言了,這樣想着心頭卻像堵了一團亂麻,橫豎理不清楚,又堵得心中煩躁,坐立不安。
畫扇在門外候了許久,眼見着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心中不由焦急,遠遠看見管家命人掌了燈,一溜的镂金燈籠,将四下映得一片朦胧。又過了一會兒,方聽見門扇“吱呀——”一聲,趕緊走上前去,只瞧見她面色蒼白如雪,不禁喚一聲“小姐——”
那女子卻若未聞,只在那廊下站了一站,仰頭瞧了瞧極遠的地方,慢慢道:“竟是這麽晚了,扇兒,我們回去吧。”
直至第二日,畫扇才從下人口中得知,大小姐的婚期居然就在兩日之後,下聘之日就是成親之時——老爺竟是這般嫌棄小姐麽?連規矩都顧不上了。
畫扇一路想着,心下煩亂不已,眼瞧着朱紅的雕花木門就在眼前,卻還不知如何開口,正思量着,卻聽見屋裏傳來說話的聲音,不由駐足。
只隐約聽見一個陌生的男聲道:“顏兒,你當真同意了這麽婚事?”過一會才聽見小姐低低的聲音:“是的,我答應了。”
那男子又道:“可你明知道……”
“那又如何,我有選擇的餘地麽?”頓了一下又問道:“執夕可知道這件事了?”
“這個時候你還顧着他,你到底是在想什麽的……”
“好了哥哥,不要說了,”女子極快地打斷他的話,頓了頓又道:“昨日下午……罷了,只當是我先負了他,即便我跟着他也是個累贅罷了,何苦……此事待日後再作計較吧……”
畫扇一驚,小姐何時有個哥哥了?聽得小姐話語間滿是倦怠之意,又道:“哥哥不必為我煩心了,我這院子半月不來人是常事,我嫁過去恐怕只是換個發怔的地頭而已,只是日後我們兄妹見面恐怕不如此般容易罷了……”
又說了一會兒方才停休,畫扇立在廊下已是神思遠游,女子喚了數聲方才回了過來,只瞧着她微微一笑,拉了她進屋,反手關了門,又回身從櫃裏取了一個匣子來,畫扇正疑惑間,女子已将匣子交與她,道:“扇兒,我再過兩日就走了,你從小就跟了我,如今我也沒什麽給你,只托人在城南給你找了個好人家,我走了你便去吧,這點銀子只當我給你做陪嫁的,我已和夫人說過了,這兩日你便好好收拾收拾吧。”
那畫扇一時怔在那裏,正待要說什麽,卻聽外面有人道:“大小姐可在?”
畫扇忙去開門,門外的人只低頭道:“大小姐,奴婢曉菊,是夫人派我來伺候您的,夫人說畫扇姐姐既然尋了好人家,這兩日也不必辛苦了……”
女子怔一怔,便微微笑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又轉頭對畫扇道:“扇兒,你要好好的,你走我也不送了,就此別過吧。”畫扇突地紅了眼圈,只握了她的手哽咽難語。女子伸手為她理理鬓發,輕聲道:“扇兒,這些年我也累你聽了不少閑言碎語,如今唯一挂心的也就是你了,莫要多說了,往後,就按你自己喜歡的那樣去生活吧。”
最後一句已是低不可聞。她轉過頭去,看着那極遠的天空,大片的灰藍色一直延伸,那麽高,那麽遠,遠得看不透,不知道它的背後到底是什麽,又仿佛這一生,還這樣長、這樣遠,如今看起來還這樣平靜,可以後呢?這樣想着她不由有些恍惚。
許久院裏疏疏的幾杆竹子,被突來的風吹得“沙沙”作響,她這才猛然回了神來,只覺得脖子仰得久了甚是酸痛,方才轉身回屋。
因着沈家并不怎看待這個大小姐,且這門親事實實是壞了規矩——聘禮下了,緊接着就擡了花轎出去,怎麽看都像一場生意。所以早就有吩咐下來不許向外宣揚。花轎并無新郎來迎,只帶了幾個下人,經過最繁華的天民街時,惹得衆人争相猜測。
轎中女子早已把蓋頭取下,只垂手看着手中的書。“……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心中不由一緊,當時只道是尋常,執夕,執夕,夢橋一別,君可安好?本以為只作小別,誰想竟是永絕生期,只恨今生無緣,只盼來世再相會。一時悲痛難耐,忙取了帕子按住眼角。突又聽見曉菊在外輕聲道:“小姐,就要到了。”便取了蓋頭重新改好。
轎子停了許久,沒有想象中的喧鬧,心中疑惑,又不便貿然取下蓋頭,只好輕聲喚:“曉菊,怎麽了?”那曉菊卻似有些遲疑一般,吱吱唔唔說不清楚,正待要細問間,只聽見轎外一人道:“給王妃請安,奴才是管家德全,王府不便坐轎,還煩請王妃下轎,待小的給王妃引路。”
她一怔,不由脫口道:“可沒這樣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