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離開(四)
“什麽?”俞冬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眨兩下眼,“沒時間去嗎?我定的下個月的。”
莫丞一搖頭,覺得有那麽點冷,起身去拿床另一邊的羽絨,披上。
俞冬擡起頭,明晃晃的光線下,莫丞一一身子的黑衣服,頭發也是黑的。看上去有那麽點生人勿近的樣子。
“不去。我快出道了,這種事,我怕傳出去。”
俞冬明白他的擔心,用商量性的口吻對他說:“可是你快把我弄死了。而且,病人隐私,醫生不會亂傳的。有違醫德啊。”
莫丞一對後面的理由不置可否,醫生可以保密,但難免有有心人哪天扒出來,他不知道怎麽收場。
單單是夢游,莫丞一覺得不算什麽。重點在于,他心裏清楚得很,自己為什麽夢游。
他也不是沒有查過,所謂的壓力——所有的壓力都來源于一個人,一家公司,一場沒有盡頭的放逐游戲。
治不好,也不能讓俞冬知道。
至于,前半句,莫丞一躊躇一會,神情放柔和了些,裹着厚厚的衣服重新坐在俞冬旁邊,目光落在自己的手心,上面的紋路清清楚楚。
盤曲曲折,想到自己用着雙手掐着俞冬,他不禁心痛起來,俞冬或許真的很害怕。
莫丞一說:“不會有下次了,我以後會吃安眠藥的。”
“吃了就有用嗎?而且那種東西是可以随便吃的嗎?”俞冬實在是不明白,他深吸一口氣,“我真的很擔心你精神出狀況。”
“我沒什麽大礙,就是壓力大了點,過段時間就好了。”
“那要多久?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你能不能對自己負責一點……”
俞冬很着急,可自己的着急又得不到回應。莫丞一執拗着不去,他沒有任何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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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而且,我之後就要全國趕通告了,住酒店,單人間,睡前把門鎖起來就好。”
鎖起來也沒用吧。
俞冬不做聲,咬着自己的下唇。
房間裏陷入了平靜,仿佛剛才莫丞一沒做什麽,他們也沒有進行過對話。
良久他才開口,也不想看莫丞一,語氣很低沉:“我陪你去,我跟你走,我不放心。”
莫丞一轉過頭,俞冬垂着眼簾,睫毛覆在下眼睑上。莫丞一知道俞冬很明顯生氣了。
“你想清楚。”也不知為什麽,這話反而讓莫丞一來說。
“想清楚了,我不放心你。”俞冬扯了扯嘴皮子,苦笑。再為了莫丞一孤注一擲一次。最後一次,也沒機會有第三次了。
再磨幾年,算是對得起自己這麽多年的愛。
“睡吧。現在還早。你好好休息。”
他語氣不輕,但和窗外的風相比,俞冬這話只像耳邊吹氣。俞冬始終生不起莫丞一的氣。
之後俞冬沒有多說半句話,一個人躺下來,鑽進被子裏,把燈關掉。
莫丞一心裏五味雜陳,只好摟着他,胸膛貼着俞冬的背,臉埋在俞冬的頭發裏,不敢睡。
三年來,莫丞一很少睡過安穩覺,抱着俞冬,他才心裏舒服一點,困意才慢慢浮上來。
他貪婪地聞着俞冬頭發間的氣息,俞冬用的洗發水還是多年前的,味道和以前一模一樣,是他一直喜歡的沙宣。
莫丞一以前還很喜歡嘲笑俞冬的洗發水味道和理發店裏的沒什麽區別,莫丞一不喜歡這個味道。俞冬聽了就洗頭更勤快了,每天每天帶着沙宣的氣味出現在莫丞一面前。莫丞一最後只好妥協。
與其說妥協,不如說是習慣了。
就像俞冬一直喜歡莫丞一一樣,是一種習慣。
而俞冬擅長把所有喜歡的東西變成習慣。也擅長讓莫丞一習慣。
莫丞一想到了崔星武,胸口一悶。他逼自己閉上眼,想把崔星武從腦海裏洗掉。洗幹淨。
莫丞一知道,自己是頑固的。像高中時對成績的頑固,到後來對俞冬的頑固,或者這些年來對出道的頑固。
而能讓自己放下對周遭事物的固執的人,只有俞冬。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換了別人,不可能。
第二天莫丞一就先走了,他說下一次演出再帶俞冬,好讓俞冬有緩沖的時間。
俞冬在這幾天先去辦理了離職,再去找母親。先斬後奏——他打算最後一天再和母親說這件事。
只是如果順序反過來,他怕自己就打退堂鼓,母親和他相依為命好些年,這麽做無疑是不孝。
“你看看吧,我為了莫丞一,什麽荒唐請求都答應了。去和他闖大江南北,他是明星,我是他私人助理。”俞冬臨走前,去了趟網吧,和陳航道別。
陳航點了一支煙,噙着,煙霧就慢慢升起來。
俞冬不記得他以前抽煙。
陳航小聲問:“那你以後都不回來了?”
“回來啊,莫丞一回來我就回來。”俞冬并沒有很高興,他覺得自己在賭博。
即使是賭贏了的人,也不會露出喜悅的姿态,沒有人知道下一秒是不是全盤皆輸。
何況,俞冬才剛剛下注。
“你媽媽呢,怎麽辦?”陳航最終把煙掐掉了,插着口袋,靠着前臺櫃子。
他心裏是不贊成的。
俞冬聳聳肩,語氣裏還是充斥着難免的哀傷:“麻煩你多照顧一下她。”
陳航和俞冬母親相互認識,高中起,母親就只知道俞冬有這麽個朋友。也只有這麽一個,所以很好記。
至于莫丞一,母親只知道有這麽個人。
陳航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問:“什麽時候走。”
疑問句被他說出了陳述句的音調。
“下周,莫丞一參加完新人舞臺後,回來廣州一趟,我跟他走。”俞冬說,看着陳航,陳航似乎比他還要陰郁,“別舍不得我。”
“我會想你。”陳航最終沒忍住,他去櫃臺旁的冰箱裏取出兩瓶啤酒,易拉罐裝的,給俞冬一支,俞冬卻拒絕了,他只好自己喝,把俞冬的那份也喝了。
“有點矯情吧,畢竟這麽多年,我還不太适應沒有你的周末。”
俞冬說:“記得來送我。”
“我就不去了,莫丞一要是對你不好,我随時接你回來。我這點錢還是有的。”陳航笑起來,“不管是那什麽國還是哪裏,我都接你。號碼別丢了。”
“好哥們。”俞冬也笑。拍拍他的肩膀。
“嗯。好哥們。”
陳航想,眼前這個人,和讀書那會真的不一樣了。那時候俞冬糯糯的,現在呢,為了喜歡的人,連根都不要了。
或許當初是沒看清他,仔細想想,俞冬讀書時就已經會為了莫丞一放棄很多東西。比如畫家夢。
一周後,莫丞一打電話來,說在約定的機場北一門等他。
俞冬拖到最後這一天,才去和母親說了這件事。
不歡而散。這是俞冬預測到的。
母親對他說了很多,一開始是罵他,說他不清醒,後來就哭。
想留俞冬,叫他別跟着這個唱戲的走。沒有前途。
“媽媽活了這麽多年,什麽事判斷錯了?零三年你爸感冒發燒,我立刻把你送到小姨那裏去,後來他真的是非典……我要是誤判,你就會和他一起沒了……”母親哭得很傷心,“我叫你別去考一本去讀藝術專科,以你的才華以後一定有出路,考這個學校對你來說沒有前途,你看看現在呢?你日子過的好嗎?你明明那麽有天賦,你就不該走這條路!”
“媽……”俞冬說不出第二個字。
母親說的是對的。所以他多希望母親說一句以後會好的。去當明星助理,會有好日子過的。去和莫丞一生活,會有結果的。
可母親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說。
俞冬也不能告訴他自己和莫丞一的關系。兩個人都在對牛彈琴。琴譜連自己都琢磨不透。
“你現在走,我怎麽辦啊?媽媽怎麽辦啊,以後一年都難見到你啊……”母親抽噎,“你明知道媽媽心髒不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回得來嗎?回的……”
“媽!”俞冬聽到這情緒就激動,抑制不住大吼,“我求你了,讓我走吧。別說這種話,別說這種話……”
從小到大,俞冬都沒有離開過母親的活動範圍。
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大學城,也在廣東,不在一個市罷了。父親非典去世後,他更不想離開母親。
相互之間對彼此的需要都太強烈了。
俞冬想到這裏也開始哭。哭自己沒用,攤上這麽個人,非得愛這麽個人。
如果莫丞一放棄自己,俞冬絕對會頭也不回地離開。可莫丞一又這麽離不開自己,和三年前一樣。
而他對莫丞一的需要也太強烈了。這樣的強烈感每一秒每一秒地撞擊心髒。
他等了莫丞一三年。
誰知道他怎麽熬過來的。有時候想要性生活,想要一個擁抱,都沒有。
他只能在夜裏抱着被子,在房子的空氣裏尋找莫丞一的影子。
莫丞一好不容易回來了,再這麽分開,一年見不到幾面,他和莫丞一就真的要玩完了。
再拖幾年,俞冬知道會落得一個各自結婚的結局。
愛情能給同性之間的承諾和聯系太微弱。只有不斷地從對方身上汲取氧氣,然後才能活下來。
何況莫丞一又有那種病,自己怎麽可能放心。
“我走了。”俞冬最終狠下心離開,母親趴在門框上,指着他大罵,罵着罵着又開始哭。
她不明白俞冬為什麽會跟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明星朋友走了,她想俞冬是愛名利虛榮。恨鐵不成鋼。
街坊鄰居的門緊閉,像一個個不敢呼吸的人。
“你會後悔的俞冬!俞冬——!”
這天母親的哭喊聲印在俞冬腦子裏。沒什麽大不了的,俞冬還是沒有回頭。
俞冬的影子連着行李箱消失在他母親的視線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