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凝住真氣,以手代劍,就要向石岩手中的長劍上劃去。
半空中閃過一道青色的光芒,蕭千清把手中的東西抛向蕭煥,笑着:“接住。”
蕭煥伸手接過,微微愣了愣,這是王風。
那次宮亂過後,蕭千清在養心殿找到了遺落的王風,之後他一直随身帶着,今天就抛還給了蕭煥。
“別太勉強用真力,用這個吧。”蕭千清倚在廊邊的木柱上,淡淡說,“既然禦前侍衛兩營都不肯奉我為主,我還留着這柄劍幹什麽?”他說着,有意無意看了我一眼,“況且,楊柳風不是已經斷了?”
我給他看的很不自在,就接過宏青遞來的雨傘,撐起來給蕭煥遮雨。
蕭煥握住王風,也不再多話,拔劍出來,手起劍落,就在石岩劍上刻下了一道劍痕。
宏青和班方遠依次跪過來,讓蕭煥給自己的佩劍上刻劍痕。
禦前侍衛兩營向蕭氏朱雀支當代家主宣誓的憑證,就是這種刻在随身佩劍上的刻痕。
據傳每任新帝在登基之前,都要先接受禦前侍衛兩營的宣誓。
其時,禦前侍衛們單膝跪在新帝面前宣誓,新帝如果表示願意信任這些禦前侍衛,就用王風在他們的佩劍上刻下一道刻痕,這就是所謂“破劍立約”。刻痕之後,新帝會給予被破劍者完全的信任,被破劍者也會侍奉新主,自此後忠心不二,但如果新帝不信任某人,就不會在他的劍上刻痕,按照規矩,未被信任的這個人為表清白,要立刻橫劍自刎。
這套儀式我雖然聽說過,但因為儀式本身莊重神秘,歷代都是在極秘密的情況下進行,別說外官,就是內監都不容易看到,沒想到今天居然讓我見識到了。
原來宣誓的是淮陰四世家,而接受宣誓的是蕭氏朱雀支的家主,怪不得禦前侍衛兩營不算在帝國的官僚體系內,地位特殊,他們只是蕭氏朱雀支的家臣,而不是國臣。
三位統領的劍被刻好後,餘下的禦前侍衛也都依次過來領受刻痕。
我擎着傘跟在蕭煥身邊,看他刻完所有的劍痕,收劍在手,臉色也緩和了些,向宏青說:“用破劍立約的規矩來逼我,這主意是你想出來的吧?”
宏青臉上紅了紅,呵呵笑笑說:“請萬歲爺降罪。”
蕭煥也帶些無奈地笑了笑,低下頭輕咳了幾聲。
宏青忙說:“萬歲爺還是快回房休息吧。”
我擡起頭,看到旁邊站在雨中的那些禦前侍衛都是一臉擔憂,就對蕭煥說:“累了嗎?我們還是快回房吧。”
蕭煥輕點了點頭,卻只走出了一步,就頓了頓,放在我手上的重量也加重了些。
宏青悄無聲息地過來,接過他的手:“萬歲爺累了?”
蕭煥沖他笑了笑:“有些。”
宏青就扶着他向內室走去。
我想着要給他一個機會和蕭煥交心,就停下了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蕭千清的一聲冷笑。
我轉頭看到他靠着柱子站立,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廊外,瑟瑟冷雨幾乎把他整個身子都打得濕透,清澈的水滴不斷從他的發稍和衣袖間滴落。
我走過去用手裏的傘給他擋住落雨,埋怨:“你站這裏,也不怕淋了雨傷風。”
他擡頭甩了甩濕發,嫣然一笑:“我可沒那麽容易生病,這滿園的人不都淋雨了?也不會有幾個人傷風吧?”
我嘆了口氣:“也是,一般人不會這麽容易生病,我緊張慣了。”
他擡起手,緊挨着我的手握住傘柄,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是啊,緊張到除了他,眼裏再也沒有其它。”
我愣了愣,他忽然用有些冰冷的手托住了我的面頰:“不過,你能在最後看到我,我已經很高興了。”
我沒有再掙開他的手,我的臉正對着他的臉,那張容顏是玉雪一般的寂靜冷然,那雙淺黛色的眼眸,沉寂猶如萬古玄冰。
為什麽他說着很高興的時候,臉上卻沒有一絲歡愉?
時間仿佛靜止,他忽然展顏笑了,低頭附到我的耳邊,聲音裏夾着絲水汽:“不要這麽一幅要哭的樣子,我會心疼的。”
我是一幅要哭的樣子嗎?剛才那個瞬間,為什麽我會感到那麽尖銳的刺痛?那種刺痛又是從誰的心裏,傳到了我的心裏?
雨聲淅瀝,他的聲音依舊是輕的:“為什麽不能來我這裏呢?蒼蒼,我也喜歡你。”
他放開我的臉頰,轉身走開。
回廊盡頭那個白色的身影無聲地消失,我低頭摸了摸自己被水氣浸淫的冰涼臉頰。
蕭千清說,他喜歡我。
我早該知道了,從什麽時候起,他除非氣急,早就不再叫我皇後娘娘,從什麽時候起,他看我的目光中已經有了太多的波瀾。
臉是冰涼的,心底似乎也是冰涼的,這個男人給的愛,等觸摸到的時候,居然是一片冰涼。
按照蕭煥的意思,他是打算立刻就回鳳來閣的,郦銘觞卻說什麽也不讓他走。
蕭煥看起來脾氣好,其實是說一不二的主,郦銘觞比他還擰,兩個人兩天裏吵了好幾架。
這天我又聽見動靜來到蕭煥房間門口,就聽到郦銘觞在裏面氣急敗壞地說:“好!這口血是我氣得你吐的,哪天你一命歸西了,也是我氣的!”
說着怒氣沖沖甩門出來,臉色簡直發青,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背着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進到屋裏,看見蕭煥按着胸口坐在床上,一張臉比被單還白,手中握着的藍色手帕裏一片暗紅。
我趕快走過去:“要不要躺下休息一下?”
他輕搖了搖頭,咳嗽了幾聲,靠在床頭。
“郦先生是為了你好。”我不知道說什麽,就坐在床沿說了這麽一句。
他頓了頓,笑了下:“我知道。”
“知道你還跟他吵架?”我笑着,“也不看你現在的樣子能讓人放心不能,動不動就生氣吐血,我要是郦先生,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他頓了一下,輕咳了咳笑:“近萬弟子在那邊等着,怎麽能放心得下。”說着停了停,又咳嗽幾聲,“上次若不是我太縱容厲惜言,也不會有鐘家那樣的事。”
他似乎總是這樣,喜歡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我沉默了一下,就笑了笑:“緊急事務他們自然會送來請你處理,你多在這裏休息幾天也不是什麽壞事,把身體累壞了,往後鳳來閣可就真沒人管了。”
他笑着輕嘆了一聲:“就算我想回金陵,哪裏走得了?”
我也笑了:“是啊,把郦先生逼急了,他就直接拿手掌把你劈暈。”說着想到來行宮時,也是我讓蘇倩一記手刀把他劈暈了帶來的,頓時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聲。
在行宮裏幾天,我想到了有些事要問熒。
我找到她時,她正跟宏青躺在草地上,熒枕在宏青的腿上,宏青則折了根柳支放到身前晃啊晃,一派悠閑。
我走到他們身前,拍了拍宏青的肩膀笑:“很舒服嘛。”
宏青擡頭看我笑了笑:“皇後娘娘。”
熒揮了下手算是沖我打了招呼,依然躺在宏青的腿上,懶懶地不起身。
我笑笑,挨着他們在草地上坐了:“熒,你和歸無常很熟對不對?”
她笑着點頭:“是啊,小常經常去看我的。”
“他現在在哪裏?”我接着問,“那天在太和殿前,他擊你哥哥了兩掌,其實不是要殺他的對不對?是他把你哥哥從宮裏救走的?”
熒理所應當地點頭:“那是當然了,小常怎麽會殺哥哥。”她擡頭想了想,“那天哥哥跌在臺階下,一點氣息都沒有了,周圍的人都以為哥哥已經死了,我也以為哥哥死了,傷心得要命,然後小常就把哥哥抱起來帶走了。”
宏青在旁補充:“後來太後娘娘一直都找不到萬歲爺的遺體,就把一個空棺放在奉先殿。”
我點了點頭,接着問熒:“那現在小常在哪裏?你能找到他不能?我想見他。”
熒忽閃忽閃她的大眼睛:“嫂子你找小常幹什麽?”
“問一些不明白的事情。”我随口回答,想到另一些問題,“對了,你跟你哥哥到底是怎麽回事?”
熒笑了笑,樂呵呵回答:“我煉制毒藥的本領哥哥教給我的,哥哥是我的老師,之前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我制出的香能夠殺了他,就算我出師。”
這種約定都能有,蕭氏朱雀支的人果然沒一個腦袋正常的,我無奈地搖頭。
那邊宏青也笑了起來:“雖然別人不知道,但萬歲爺很愛護熒,不管熒要什麽樣的材料,都讓我們去收集。”
熒頗為自豪地點頭:“那是當然,我跟哥哥說我要一個又安靜又大的地方制香,誰都不要來煩我,哥哥馬上給我了,我說什麽哥哥都依我的。”
這就是她獨自一人住在英華殿的原因了,搞得我還以為她是被抛棄了,原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大公主。
我無奈搖頭:“我還去給你送冬衣……你其實有的吧?”
“那種厚厚的棉服?”熒點了點頭,“是有啊,哥哥讓人做了很多給我,可是那個不好看啊,一點也不飄逸,我不喜歡穿。”
宏青居然在旁笑着補充:“萬歲爺總讓尚衣監給熒準備粉色衣衫,可惜熒一次也不穿。”
熒頗以為然地用力點頭:“難看死了!”
我頓時無言……我依稀記得我年少的時候很喜歡穿粉色的衣衫……
在這種對話裏,熒還算記得正經事,對我說:“既然你想見小常,我就試着找找他吧,不過他總是飄來蕩去的,我也不大清楚他到底在哪兒。”
我向她道謝,宏青看着我,突然說:“皇後娘娘,半年前,楚王殿下進宮,用熒的性命來要挾我,要我去傷萬歲爺,那時候我迫不得已,不得不設計偷襲萬歲爺。”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說起這個,就認真聽着。
宏青繼續說着:“當初做的時候,我想萬歲爺武功這麽高,怎麽會被我傷到?所以我揮出那一掌的時候,盡了全力,完全沒有想到如果我能偷襲成功,萬歲爺會如何。
“當我真的一掌擊傷了萬歲爺,那一刻,我真的很希望有人來一劍殺了我。那是我從懂事起,就知道要保護的人,十幾年練武學藝,寒暑不易,全都是為了保護那個人,可是我居然親手打傷了他。
“此後的兩天,特別是當我知道因為我那一掌,令萬歲爺生命垂危,我花了很大力氣才忍住沒有自刎,我已經錯了一次,就算馬上去死,也已經彌補不了,這麽罪孽深重的我根本沒有資格自刎。危險還在,萬歲爺還需要我的力量,我不能像一個懦夫一樣去死,要死也要死得有用一些,這樣才能稍微抵消一點我的罪責。
“後來我們逃到太和殿前,萬歲爺獨自留下來阻攔那個黑衣人,我也留了下來,那時我已存了必死之心,只想死在敵人手裏以圖心安。
“但萬歲爺還是救了我,我不明白他為什麽連一個背叛過他的罪人都要救。我不是一個應該去死的人麽?但為什麽萬歲爺會不希望我死?我這樣一個萬死莫贖的罪人,根本不值得他出手相救?
“這些問題,後來的很長時間內,我都在想。直到有一天我終于明白了,萬歲爺從來沒有說過要我去死,一直以來以為我必須去死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宏青說完,輕輕笑了笑:“皇後娘娘,萬歲爺是個把‘做’看得比‘說’重要很多的人,他或許什麽都不會說,但是他所做的,卻要比說的多上很多。他從來沒有說過寬宥我的話,卻做了寬宥我的事,他從來沒有說過關心娘娘的話,卻不表示他是真的不關心娘娘。”
我愣了愣,擡頭看到宏青含着笑意的眼睛,舒了口氣:“謝謝你……宏青……” 然後清咳一聲:“對了,往後別再叫我皇後娘娘了,我有名字的,我叫淩蒼蒼。”
宏青一愣,随即就笑了起來,挑着嘴角:“那麽,不用謝了……蒼蒼?”
我又向他眨眨眼睛,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笑過又和他們說了幾句閑話,我起身回房間。
剛走沒幾步,就在回廊下撞到正抱着一只酒壺坐在欄杆上靠着廊柱的蕭千清,樣子悠哉游哉。
我聞到他滿身的酒氣,俯身看了看他手裏的小酒壺,那壺嘴裏冒出的酒味濃烈,是一壺烈酒:“一個人抱壺酒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喝悶酒不行?”蕭千清今天越發懶散,一身白衣也有些皺,剛和我說了幾句話,喉結動了動,提起酒壺就是一口酒灌下去,酒水順着嘴角流到衣領上都不管。
我看他有些異常,就問:“你到底怎麽了?”
他淡瞥我一眼:“喉嚨癢,不想咳嗽,就拿酒壓下去。”
我簡直拿他沒辦法,連忙問,“怎麽會喉嚨癢?”
“昨天淋雨,傷風了。”他回答得理直氣壯,提起酒壺又是一通猛灌。
“昨天是誰嘴硬說自己不會傷風感冒的?”我給他氣得沒話說,看到他不但雙頰有些潮紅,連脖子下的皮膚都隐隐透紅,就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這麽燙?你燒這麽厲害,還在這裏硬撐?給郦先生看了沒有?”
他雙眉一挑:“那禦醫一直看我不順眼,我給他看病,他還不借機整治我?”說着擡手指了指我放在他額頭上的手,笑得有些不正經,“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不會誤會麽?”
“誤會什麽,”我也挑眉,“我們又沒……”
“不要說我們沒什麽,”他打斷我,不再乖乖任由我摸着,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的身子壓在廊柱上,輕輕一笑,“我不想聽你這麽說。”
他的臉離我很近,近到他肌膚下,因為高燒而出現細細血絲都能看得清楚。
有些粗重的呼吸和着濃重的酒味噴在我脖子上,我別過臉:“蕭千清,別這樣……”
“剛剛才說,這樣如果給我那位皇兄看到會誤會,沒想到……”他忽然打斷我,擡頭向前方笑着打招呼,“皇上,好巧啊。”
我忙扭頭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蕭煥正和蘇倩一邊低聲說着什麽,一邊從回廊那邊慢慢走了過來。
看到蕭千清和我,他略略頓了腳步,笑了笑:“好巧。”
我趕快站起來,笑着和他說話:“怎麽起床了,不多休息一會兒?”
他輕輕一笑:“有些事情。”邊說邊錯過我,和蘇倩兩個人走遠。
“看來真的是有些誤會了。”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接着是烈酒傾倒入喉的汩汩聲,蕭千清擦着嘴邊的酒漬,還是忍不住嗆咳了一聲,“皇後娘娘,要不要追上去解釋,說我們其實沒……”
“啰嗦個沒完,”我不客氣地打斷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領,“走。”
“去哪裏?”他給我揪得踉跄了一下,還是慢悠悠問。
“找郦先生給你看病,再這麽灌下去,真要灌成一個醉鬼。”我揪着他的衣領就走。
蕭千清在後面踉踉跄跄,有些狼狽:“你別抓這麽緊,我一點風度都沒有了,喂……”
我沒有回頭看他,開口說:“蕭千清,對不起。”
他不滿地悶哼一聲,沒怎麽聽清我的話:“什麽?”
“對不起,蕭千清,我現在還不能到你那裏去。”我仰臉,讓清風吹拂起額前的碎發,“因為還有那個人,他在等着我過去。”
眼前的回廊,灑滿了午後的燦爛陽光,曲曲折折的,在明媚的色彩裏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