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手采用什麽樣的詭計,都能被他輕易識破。那時的我,憧憬地仰望着他,也一直在心裏偷偷的問,這個人,他究竟能看到多遠?
就在局勢千鈞一發的時刻,女真大營上空突然升起一朵鳳凰形狀的焰火,傳說中能夠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鳥昂首仰翅飛上碧藍天空,明滅一下,消失在空中。
得到號令,藏身在山頂上的蠱行營禦前侍衛開始沿着山脊向山下俯沖,石岩挾着我腰,帶我沖下山峰。
女真大營轉眼就到,剛下山就看到在大營中的一片空地上,靜立着的騎兵。
沒有去前方的戰場,庫莫爾親自帶了數十名親兵,将正中的那個人團團圍起。
那是蕭煥,他披着一件純白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低頭掩着嘴輕輕咳嗽。
蠱行營的人到達後,散開圍在騎兵的外圍拔出兵刃,石岩單膝跪倒:“萬歲爺,人到齊了。”
蕭煥放開掩唇的手,向他笑了笑:“辛苦了。”
“小白,病得這麽厲害,怎麽不在帳篷裏歇着?”庫莫爾騎在馬上,神色閑适,淡淡笑,“叫你的走狗來幹什麽?幫你收拾我?”
蕭煥輕笑着,擡起頭看庫莫爾,“看來你沒有輸得心服口服,庫莫爾大汗。”
庫莫爾哈哈笑了起來:“只要大戰一刻沒有結束,我就還沒有輸。此刻問我有沒有心服口服,你不覺得太早了嗎?小白?”他笑得很冷,“或者,我該叫你一聲皇帝陛下?”
蕭煥輕笑了笑:“事已至此,大汗難道要我和你在這裏鬥嘴麽?”
庫莫爾懶洋洋地:“既然皇帝陛下特意潛入我的大帳中,那麽這會鬥幾句嘴,我只當是閨房之樂,欣然領受。”他挑了挑嘴角,語氣輕佻,“說句實話,能夠生得像皇帝陛下這麽美的人,不多。”
在兩方親衛之前這麽戲谑蕭煥,這已算是公然的侮辱和挑釁了。
蕭煥卻像是沒生氣,含笑點頭:“既然大汗一定要這麽說,那我就當是敗犬嗚咽,猶自嘴硬,不去計較了。”
庫莫爾摸着下巴:“嘴真是硬啊,虧得皇帝陛下依偎在我懷裏吐血時,我還有些舍不得呢。”
他們兩個就這麽你來我往,互相譏諷,倒真悠閑。
但随着他們的話語,空中劍拔弩張的氣氛卻越來越濃烈,連石岩也起身,右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躬身随時準備突襲。
我知道,他們是在等前方激戰的結果……但無論輸贏,庫莫爾都不會輕易放蕭煥回去,而蕭煥召喚了蠱行營的人馬過來,只怕也是要置庫莫爾于死地。
這麽想着,我不由勾起了唇,這兩個準備性命相搏的人,倒真都顧及着我,蕭煥讓我先回關內,而我之所以能順利逃脫,只怕庫莫爾也是手下留情了。
回去後我才想起來,當時追趕我的那些騎兵,射出的羽箭雖然氣勢驚人,卻都落在我身邊的雪地上。
女真人最善騎射,那些又是萬衆挑一的大汗親衛,怎麽可能捉不回一個我。
蕭煥沉默不語,只是掩了唇輕咳,似是再也懶得回應這些話語。
庫莫爾突然大笑一聲:“小白,我看我們的苦心都白費了,你特地支開的那個人,恐怕已經回來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心裏一驚,連忙去摸腰側的佩劍,耳邊卻早已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小姑娘,為了保住你的腦袋,我勸你別動。”
是歸無常!
那只冰冷的手放在我的咽喉上,我看不到他的臉,卻聽到他的聲音裏透着陰寒:“徳佑陛下是否以為我此刻已經身中劇毒,動彈不得了?可惜啊……那樣的毒粉,傷不了我分毫。”
他竟不但武功高強,連毒藥都奈何不得。
我全身僵硬,擡起頭,卻下意識看向蕭煥的方向。
他正靜靜望着我,目光中一無波瀾,既沒有驚訝,也沒有責怪。
寂靜中,他轉開眼睛,看向石岩。
石岩立刻低頭:“臣罪該萬死,皇後娘娘執意要來。”
勾了下唇,蕭煥語氣淡漠:“無妨。”
歸無常冷冷笑了:“徳佑陛下,要想這個女人活命,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
看了看他,蕭煥笑了下,我從沒見他露出過這種表情,溫文依舊,卻帶着些淡淡的諷刺,如同春風般了無痕跡:“怎麽?難道因為我支開了這個女人……你們就以為我是為了救她而來的?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局面實在不适合女子在場。”
不出意料,我輕吸了口氣,不知為何,心裏卻湧出了一絲酸澀。
我真是個傻子,他潛入女真大營,真實目的恐怕是試探庫莫爾的虛實吧,雖然這麽做有些冒險,但以他的武功,的确是可以随時全身而退。
至于我,不過是順手救起而已,畢竟我是他的皇後,我留在庫莫爾身邊,傳出去總不是什麽好聽的,會辱及他的聖名。
而我居然真的信了,在他說他是為了我才來的時候……那一刻,他也是為了騙我早點回關吧。
“喲……皇帝陛下真是薄情啊。”庫莫爾在旁開口,還輕嘆了聲,“虧得蒼蒼還以為你病重垂危,為了到關內找人救你,拼死從這裏沖出去。要不是我早就囑咐過赤庫,不要傷及蒼蒼,她只怕今早就死在了我軍營守衛的箭下。”
蕭煥的目光又移回到我身上,他那雙深黑的眼睛總是太過深邃,看不出絲毫的情緒,他勾起唇笑了笑:“那就多謝皇後深情了。”
說完,他再次轉開目光,仿佛不願再為了這件事情耗費精力。
我早說過再也不要為了他落淚,眼前卻逐漸朦胧了起來,他說“深情”?
我哪裏有什麽“深情”,我只不過是……忘不掉在江南的那個年輕人,他笑得那麽溫柔,他從來不會騙我,無論我們到了什麽地方,他都會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早就把那個年輕人丢了,卻還是一遍遍地希望他能回來。
馬蹄聲從遠處過來,停在我的面前,庫莫爾微笑着俯下身,将手遞給我:“別哭,蒼蒼,你還有我。”
我擡起頭看着他,不知為何的,眼眶中的濕潤那樣酸楚,眼淚卻始終沒有滑落下來,我盡力沖他微笑。
這個異族的汗王,我一直覺得,他對我不過是一時興起,然而卻是他,留我在大帳裏,卻從來也沒有真正強迫我做過什麽。即使知道我還有異心,也不肯讓人傷害我。
我難道還要繼續辜負他?只為了一個虛幻的影子?
怔忪間,我已經擡起手臂,握住了他的手,寬厚的手掌溫暖如火,輕易地包裹住了我的手。
歸無常的手指還放在我的咽喉,庫莫爾對他笑了下:“多謝歸先生出手,這又是一大功。”
歸無常這才笑了一聲,放開我退到一邊。
将我拉上戰馬抱着,庫莫爾放聲大笑:“小白,我不想嘲笑你,可是你的女人,她即使從我身邊離開,還是回到我這裏了!”
他低下頭,擡起我的下巴,笑着看我:“蒼蒼,你不是戰利品,你會是我的福晉,和我一起君臨天下……和我一起戰死沙場!”
我扣着他的腰,忍住心頭劇烈的跳動,擡頭看着他的眼睛。
那雙銀灰的鷹瞳裏,盛滿了熱切的期望和火一般的情誼,毫不掩飾地傾瀉而出,幾乎将我牢牢覆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
庫莫爾縱情的長笑中,一個斥候飛奔而來,跪下禀告:“大汗,我軍前鋒失利!”
攬着我的腰,庫莫爾豪氣不減:“怕什麽?待我親上戰場,殺敵破軍!”
許久未曾說話的蕭煥這時從騎兵的包圍中緩步而出,庫莫爾笑了聲叫住他:“小白,是看我和蒼蒼兩情相悅,自己黯然神傷了?”
擡頭淡看他一眼,蕭煥笑了下:“大汗不是要親上戰場嗎?可惜我不便奉陪。”
那邊石岩用長劍對準着歸無常,圍在外圈的禦前侍衛雖然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但沒人懷疑,只要庫莫爾有什麽動作,這裏立刻就會發生一場血戰。
禦前侍衛比之庫莫爾的親衛人數還要多一些,而且個個忠心耿耿,甘為蕭煥賣命,即使庫莫爾有歸無常這樣的高手,想要留下蕭煥,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權衡了下形勢,庫莫爾突然笑了:“小白,我們此次交鋒,如果這樣草草了解,你甘心嗎?”
蕭煥的語氣還是波瀾不驚:“莫非大汗急着送命?”
庫莫爾大笑,我靠在他懷裏,能感覺到他胸腔中的震動:“小白,我就喜歡你這股狠勁兒!”他挑了挑劍眉,“我看,不如這樣……也不用其他人再下場,單你我二人比試一場。如果我贏了,那麽你留下來任我處置,如果你贏了,我立刻從山海關撤軍,有生之年再不進犯中原。如何?“
他說着,低頭看了看我,大笑:“當然,就算你贏了,蒼蒼是自願選了我的,不能讓給你!你說對麽,蒼蒼?”
我對他笑了下:“那是自然的。”
他神色自得,笑:“那麽你來說,小白就這樣走了是不是無趣?我們要不要比過?”
我将目光轉向蕭煥,他此刻是側對着我們的,只能看到他垂着眼眸,神色淡漠。
我當然是要給庫莫爾幫腔的,笑了笑:“那自然也是要的,萬歲不會是怯場了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以為蕭煥必定要對我置之不理,以他的性格,激将法幾乎可以說全然無用,要不然面對庫莫爾的挑釁,他也不會一概不理。
但他的手臂微動了動,竟然轉過身來,看向庫莫爾:“好,但我要和歸無常比試。”
不但我呆了,連庫莫爾也愣了一下:“小白,你是傻了?”
“你這樣的對手太過無趣,”蕭煥淡淡地,“歸無常倒還有些意思。”
庫莫爾挑了下眉梢沒有說話,在旁的歸無常抱胸開口:“也好,等你先勝了庫莫爾大汗,再來和我一戰也不遲。”
滿場的人中,就屬他最為散漫,自從剛才放開我後,就一直退在一邊觀看,這時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看了他一眼,蕭煥點頭:“也好,那就等我先勝了庫莫爾。”
我沒說話,卻覺得蕭煥像是瘋了,歸無常武功深不可測,如果他身體還好,與他一戰可能還勝負難分,但他剛發過病,還要先和庫莫爾比過一場,簡直有些自尋死路。
庫莫爾卻被這幾句話徹底激怒,拍拍我的肩膀:“蒼蒼,你留在馬上等我。”說完笑了聲翻身下馬,話說得雖然輕松,劍鋒一般的薄唇卻緊抿起來,從腰側抽出長刀,“小白,我把你看做宿敵,沒想到你卻這麽看不起我,看來我是要好好露兩手了。”
蕭煥不再和他閑話,向石岩說:“借熒光一用。”
蕭煥最善劍術,他的佩劍叫王風,他潛入敵營來,當然不會帶着劍,而石岩的佩劍熒光也是把不世出的名劍。
石岩從騎兵中穿過,将自己的佩劍雙手捧到蕭煥面前,又行禮退下。
拿過熒光,蕭煥點了下頭:“開始吧。”
長劍在他手中猶如獲得了生命,他話音未落,人就到了庫莫爾身前,鋼刃相接的刺耳聲響起,庫莫爾在劍光劈來的瞬間,架住了那道白光。
響聲消歇,兩個人又已經各自躍開。
庫莫爾摸了摸大刀上的缺口笑:“不錯呀,小白,果然有狠勁兒。”話聲裏,又有幾聲利刃相撞的脆擊聲響起,他們已經過了四五招。
我知道蕭煥的劍術超群,但他剛發過病,再加上天氣嚴寒,他的內力要大打個折扣。而庫莫爾的刀術跟中原任何一家流派的刀術都不相同,是女真人在與猛獸作殊死搏鬥和千百次的貼身肉搏中訓練出來,純粹是用來制敵的刀法,刀刀威猛剛勁,毫不拖沓。因此二三十招過後,他們兩個還打得旗鼓相當,照兩個人的狀況來看,打得越久,會對庫莫爾越有利。
又一次的兩刃相接後,照理為了消減重刀所帶的勁力,應向一旁躍去,但蕭煥右足微點,非但不退,反倒欺身上前橫着又掃出一劍。庫莫爾避之不及,前胸被劃開長長一道,劍鋒帶出血珠,在雪地中落下一道血痕。
庫莫爾撫胸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手掌上的鮮血,反倒笑起來:“有點意思,小白。”
蕭煥在砍過庫莫爾那劍之後,站在場中,身子微顫了兩下,以劍拄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淋在雪地上,鮮紅的奪目。
石岩忍不住叫了聲:“萬歲爺!”就要上前扶他。
“不要過來。”蕭煥輕喝一聲,用袖子擦幹唇邊的血跡,拄着劍慢慢站直身子,“庫莫爾,再來吧。”
“當然要再來。”庫莫爾的步子也有些虛浮,一邊笑着,一邊提起大刀,欺身上前。
兩個人又裹在刀光劍影中,我不想再看,轉過頭去,看到石岩緊捏着拳頭,似乎恨不得馬上撲過去替蕭煥把庫莫爾撕成碎片,而庫莫爾那邊赤庫,樣子也差不了多少。
我眼睛掃過衆人,無意間看到一直閑立在外圍的歸無常擡起了手,指間銀光一閃。
那是暗器!他要射誰?我看了一眼場中和庫莫爾劇鬥的蕭煥,出聲提醒:“有暗器,小心……”
我的話還沒說完,歸無常的手就動了,出乎意料,他手中射出了兩道寒芒。
一道射向着蕭煥,另一道筆直向我胸前射來。
利刃射入胸膛的那個瞬間,我沒有感覺到疼,只是覺得有股細小的涼意從那裏透了出來,然後心房裏好像有個什麽東西啪噠一聲斷了,呼吸就艱難起來。
難道我就會這樣死了?在這塊冰冷而陌生的土地上。
我給自己設想過無數種死法,慢慢老死或者因為生孩子難産而死,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這樣死。
“蒼蒼!”有個人叫。
模糊的視野正中是蕭煥的臉,為什麽會是他?難道老天把我最後的時間也安排給了他?
我伸手想要推開他的肩膀:“你給我走開!我現在不喜歡你了,我們早就……從我刺你那劍後,我們早就兩不相欠了!”
他的薄唇張張合合,但是他在說些什麽,我完全聽不到了。
對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就這樣結束了吧,就讓我以為兩不相欠,這樣也許我的靈魂就能輕盈一些,不至于一路跌到阿鼻地獄裏去。
“蒼蒼”,還是有個人在叫,很奇怪的,在失去意識的前一刻,我很清晰地感覺到,有滴眼淚從我眼角慢慢滑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