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趁庫莫爾把我丢在他的大帳裏養傷的時候,依據從侍從婢女的嘴裏套出的東西,再加上我原來所知,我大概弄清了女真大軍的情況。
女真共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北山女真三大部,北山女真遠在黑塔哈衛以北,遠離中土,對重振雄風,入主中原沒什麽興趣,這次并沒有直接參加叛亂。參與叛亂的只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
庫莫爾雖然是女真汗王,但卻并沒有即位很久,他父親那哈赤在女真人中是神一樣人人敬畏的天命大汗,戰功煊赫,深受女真人愛戴。
可惜這位英明神武的大汗不怎麽會教兒子,連庫莫爾在內,膝下的六個兒子為了争奪汗位打得不可開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後擊敗幾位兄弟奪得汗位的是年紀最小的庫莫爾,他先是聯合大哥巴戈設計殺掉了二哥青護和三哥齊力舍,然後挑撥大哥和五哥哈沙內鬥,最後巴戈被殺,哈沙被流放到冰海,只剩下了一個婢女所生的老四達蘇裏,自然不能跟側福晉所生的庫莫爾争位。
據說這場兄弟相殘的血鬥把那哈赤氣的不輕,沒多久就去世,庫莫爾則名正言順地繼承了汗位。
庫莫爾繼位後有段時間,不怎麽受女真各部族首領的擁戴,那些長老曾經試圖召開叼狼大會選出新大汗,但自從庫莫爾毫不留情地剿殺了兩名首領,将他們的頭顱挂在自己的汗王宮外,就再也沒人敢提這個事。
把庫莫爾的底細摸得越清楚,我就越沮喪,不管怎麽看,這位年輕的大汗都是個很難應付的狠角色。
不過庫莫爾這幾天對我還算客氣,雖然把我安置在他的大帳裏,但沒有強行要求我陪他入寝。
我樂得清閑,長白山中多得是珍貴藥材,女真人自制的創藥很管用,沒過幾天,我的肩傷就好了七八成。
然而即便足不出戶的養傷,我也感到天氣一點一點轉涼,冷風從狼皮帳篷的縫隙裏滲進來,有些徹骨的寒意,大概過不了幾天,就會下雪了。
在女真大營裏,我也大致想明白了我被綁來山海關的前因後果。
幸懿雍的父親吏部尚書幸羽一直跟我父親不和,大約是覺得只要有我父親一日,他永遠都不能位極人臣,又實在沒有辦法扳倒我父親,所以索性就一邊假意和我父親密切來往,一邊聯絡庫莫爾準備反叛。
我被劫出的那天,恰好就是庫莫爾和幸羽約好起事的那天,幸羽在京城安排人去刺殺蕭煥,庫莫爾聯合幸羽安排在山海關的奸細攻破關門。
這條計策如果成功,女真人的大軍不到一天就能攻到京城下,而此時新喪了皇帝的京師一團忙亂,大武百餘年基業只怕頃刻就要毀于一旦。
本來計劃看起來是還不錯,可惜山海關內那個奸細在起事前就給戚承亮揪了出來,在京城的幸羽和幸懿雍失敗也是定數,蕭煥如果僅憑他們就能擊倒,那我真是錯看了他。
不過我能被擄到關外的女真大營,全拜幸懿雍所賜,是她嫉恨成性,不急着去殺蕭煥,倒急着去折騰我。
想到這一點,我還是有些感嘆,女人的嫉妒,真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我對自己畢竟是下不去狠手,我肩上的傷口看起來可怕,其實不過是皮外傷,這天午後,擦完藥膏,我看傷口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就沒再纏繃帶,裹好衣服躺下。
正準備睡一會兒,庫莫爾風風火火地進來了。
我觑着他的臉色不像往常那麽好,就起身笑:“大汗,這會兒回來是有什麽事?”
庫莫爾把自己的佩刀甩在地上,忽然冷笑了一聲:“你丈夫來了。”
“什麽?”我一時沒明白過來。
“你丈夫來了,禦駕親征的大軍,現在到了山海關。”當着帳內婢女的面,庫莫爾幾步搶上來,緊緊抓住我的肩膀,“他終于來了!我等這一天等了這麽多年,他總算來了!從他那個金光閃閃的大殿裏走下來了!你說我是不是該高興?”
庫莫爾一聲高過一聲,震得我頭皮發麻。
我強自鎮定,笑着向他說:“大汗,還有別人在。”
庫莫爾有些狂亂的眼神漸漸恢複正常,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卻還是像鐵箍一樣緊,等他再開口,聲音已經變回了一貫的沉穩冷冽:“你們退出去。”
婢女們小步退下,庫莫爾把我推到床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床沿。
“我見過你丈夫。”冷不丁的,庫莫爾開口說,他劍鋒一樣的薄唇微微挑起,英俊的臉上就添了一絲嘲諷。
“那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跟大哥去京師向皇帝進獻歲供。你知道歲供吧?就是讓我們女真人把當年收獲最好的獸皮、老參、活獸、礦産,全都交給你們漢人。”庫莫爾追述起往事,提到被他害死的大哥巴戈,他語氣裏竟然還有些懷念。
“我和大哥從部落出發,押着三十多輛大車的歲供,沿着剛下了大雪的路去京師。大雪有過膝那麽深,很不好走,半路還有山賊想來搶歲供,幸虧大哥神勇,三十多車歲供才沒有丢。要不然,交不足歲供,我們很可能就會被你們漢人鞭打。
“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京師,大哥害怕車裏新鮮的獸肉壞掉,想趕快把貨物交上去。但是收歲供的漢官卻說,這幾天要操辦元旦慶典和漢人皇帝的生日,讓我們等幾天再交。”說到這裏,庫莫爾停了停,問,“你丈夫的生日,是在新年那一天?”
我點了點頭,蕭煥的确是在新年元旦當天出生的,說起來我和他大婚不到一年,還從來沒趕上給他過萬壽節。
庫莫爾突然冷笑一聲:“哪一天都是一樣,既然他來了,我就不會讓他還能再活着過明年的生日!”他頓了頓,接着講下去,“我們在宮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漢官始終不讓我們進去,直到有個曾經來交過歲供的老叔說,想要進去,只怕得給漢官錢,你們漢人說這是疏通費,凡是求人辦事,都要給的。
“我們只好從盤纏裏省下來一些,給那些漢官。果然第二天,皇帝就召見了我們。那日天剛蒙蒙亮,我們就在皇宮外等着。你們漢人的皇宮門很多,也很大,但是你們偏偏不讓人從正門走。我和大哥等得腿都酸了,才有人領我們進皇宮,領我們進去的那人先是對我們喝斥了一番,說什麽不準擦鼻涕,不準丢東西,不準擡頭走路之類的,然後才帶我們走。
“你們的皇宮真大,走過了好幾重門,經過了好幾個院子,我們才被帶進了一間房子,那房子也很高,不但房頂是金色的,就連房子裏的柱子也是金色的,甚至地上鋪着的磚,也有金子的顏色。
“我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房子,人都要傻了,低頭看腳下閃着金光的磚,我現在還記得那磚上映着我的影子,就像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冰上也會映出我的影子一樣。
“帶我們來的那人又大聲喝斥起來,我這才想起,我們要給皇帝下跪的。我愣了,我們女真的好漢最看重膝頭,除了奴隸給主子跪,其他任何人,誰也不會輕易下跪,我看了看大哥。我們幾個兄弟中,大哥生性最是高傲,但大哥停了一下,就拉着我跪了下來,我跪下的時候,看到大哥額頭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他也沒有辦法,誰叫我們女真人是你們漢人的奴隸,你們每年叫我們繳納這些血汗換來的寶貝,也不過是要我們女真人記住,你們漢人才是這土地的主人。”
說到這裏,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說:“起身的時候,我擡頭偷偷看了看皇帝,他坐在一張很寬的黃椅子上,是個瘦瘦的、長得比女孩兒還秀氣的少年,臉色有些蒼白,他坐得很端正,我卻覺得他似乎随時都可能暈倒。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沒用透了,我竟然向這樣一個人下跪。
“我這樣想着,站在皇帝身邊的那個年輕漢官就開口說:‘皇上體恤你們路途辛苦,準予在京盤庚兩日再走。’我這才知道,原來繳納歲供的人員交上了貢品之後,是馬上就要走的,這是為了不讓我們這些異族人在京城裏生事。”說到這裏,庫莫爾再次停下,看着我,“跟我們說話的那個人,就是你父親吧?內閣首輔淩雪峰,我知道你們國家的大權是握在他手裏的,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說:“原來是這樣,不過現在是皇帝主政了。”
庫莫爾冷笑了一聲:“我不管握着大權的是誰,也不想明白你們漢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相信我的鐵騎。誰的力量大,誰能打敗別人,誰就是英雄,土地就應該是誰的。為什麽那麽肥沃的土地就要是你們漢人的?為什麽要讓那些只懂伸手要錢的漢官作威作福?為什麽養着那些狗漢官的皇帝,還能坐在龍椅上?為什麽他的江山不能是我的?為什麽他的東西不能是我的?”他的聲音又高了起來,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摔到床上,一把扯開我的衣領。
他噴着熱氣的臉一下埋在我的脖子裏,胡子茬刺得我脖子一陣癢疼,他的手從我的衣領裏插了進來,長滿老繭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後背。
我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看重貞操的女人,但當庫莫爾的手開始向下游走時,那個瞬間,我想到了蕭煥的手,那樣一雙修長蒼白的手,指骨也不粗大,似乎只應該執起狼毫玉筆,在寒雲玉版箋上落下幾筆隽挺的小楷,那不是雙屬于兵刃的手。
他已經來了,禦駕就在幾裏外的山海關內,但是他卻不是來救我,而是來雪恥的。
在朝中官員的眼裏,我應該已經是個死人了,身陷敵營這麽多天,大武的皇後,如果不能保全完璧之身,那麽最好就已經是個死人。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巴掌扇在庫莫爾臉上:“我不是他的東西!”
我想這應該是我一輩子所發出的最大聲音,我聲嘶力竭地吼着:“我不是東西!”
“為什麽我要讓你們這些無恥的男人搶來搶去?滾你的江山,滾你的天下!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個東西是嗎?戴在身上能閃閃發光,拿在手裏好跟人炫耀?姓蕭的那個混蛋因為我是內閣首輔的女兒要娶我!你因為我是他的女人要把我搶過來!你們覺得這樣很好玩是不是?
“是啊,我是個女人,可是你們問過我到底想幹什麽沒有?你們有哪個混蛋問過我高興不高興?問過我到底想幹什麽?一個個說喜歡我,你們問過我到底願不願這麽活着?我到底想幹什麽?”我扯住庫莫爾的衣領吼着,我覺得我大概已經瘋了,我狠狠把庫莫爾摔到地上,“我現在就來告訴你,我不喜歡被你摸,你給我滾出去!”
庫莫爾站起來擦擦嘴角被我打出的血跡,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到嘴裏吮着,竟然呵呵笑了起來:“很好,性子很烈……我有過很多女人,她們中的一些,比你還要烈,你知道她們最後都怎麽樣了?”
他把頭欺過來,用那雙鷹一樣的眼睛直視我的眼睛:“我把她們扒光衣服綁在木柱上,豎在大營前,只要哪個士兵想,都可以上去。”
他說着,輕輕摸着我的下巴笑了:“像你這麽白淨漂亮的女人,士兵們一定很喜歡,只怕不到一天,就會斷氣。”
那個薄唇上譏諷般的笑意更濃,他含笑盯着我,鴿灰色眼睛裏的,分明是貓耍老鼠一樣的表情。
他的佩刀就扔在離床不遠的地方,床腳那個包銅方桌的桌角也很尖利。
在這種情況下,我是不是應該選擇自盡比較好一點?
但是,死在女真大營裏的感覺一定不好,不會有人為我傷心落淚,也不見得壯烈到哪裏,我的屍體說不定還要被扒光了挂到大營外示衆。
庫莫爾不說話,他只是微挑了嘴角等着,然後,他放開我轉身就走。
我知道他一出這個帳篷,就會讓人進來,把我拖出去綁在柱子上。
我趕快搶上兩步,從後面抱住他:“大汗,我想了想,我還是願意侍奉你,只要你喜歡,我的身子随時都是你的。”
“真是聰明的女人。”庫莫爾停下腳步,冷笑,“可惜我現在對你不感興趣了。”
那麽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等我的身體開始僵直的時候,庫莫爾忽然回頭抱住我,輕笑着:“我從來不會厭煩聰明的女人,你就留在這個大帳裏,看我怎麽把你丈夫的東西全都搶過來,當然,還包括你。”他笑,“我并沒有說你是東西,我只是想要你而已,開始想要你的身子,現在你的身子和心,都想要。”
說完,他再次在我嘴唇上輕輕一吻,轉身出了大帳。
帳外的寒風嗚嗚拍打着皮牆,我有些恍惚,庫莫爾說了什麽?想要我的心?
腦子裏有些亂,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我只想找到床好好躺下理理思緒,這時帳篷的角落裏卻猛地傳來兩聲輕咳。
我低聲喝斥:“誰?”
那邊沒有動靜,我從地上挑起庫莫爾的佩刀握住,慢慢走過去:“誰?出來。”
“是小的,夫人,別殺小的。”帳篷角落的獸皮中滾出來一個身着女真軍服的漢子,長得獐頭鼠目胡子拉碴,身上的軍服也有些破破爛爛。
“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看他這樣,我就收起刀問。
“回夫人,小的是跟着敏公主來的,小的是漢人,家在河北,我上長白山販參,半路遇上打仗,就被捉來了。小的今天剛來營地,都不熟,剛才随便走了走,不知道怎麽就走到了這裏。前一會兒夫人和那位老爺吵得那樣厲害,小的也不敢吭聲,就藏起來了。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啊。”我還沒說要怎麽樣,他已經用肮髒不堪的袖頭遮住臉,都要哭出來了。
“好了,好了,不殺你。”我擺擺手說,就算看在都是漢人的份兒上,我也會幫着他遮掩的。
“謝夫人大恩大德……”那漢子趕快謝恩。
我趕緊再次擺手:“行了。”想起來問他,“對了,你是敏公主帳下的?敏公主也來了?”
“是,今天剛到,小的就是跟着敏公主過來的。”那人連忙回答,聲音裏帶着濃濃的河北口音,有些沙啞,聽不出到底多大年紀。
這個人口裏的敏公主就是庫莫爾一母同胞的親妹妹敏佳,她是那哈赤唯一的女兒,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深得那哈赤寵愛。這位敏公主不但在女真人中頗有豔名,武藝也不弱,比許多男人還英勇善戰,算是女真大軍裏的一員猛将。
敏佳本來鎮守後方的部族,沒到山海關前線來,可能是庫莫爾久攻山海關不下,就将她調來了。
我想着點了點頭,随口又問那漢子:“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叫趙富貴,他們都叫小的老趙頭。”那人連忙回答。
“好,老趙頭,你出去吧,我不告訴大汗你來過。下次可要看好路,不要這麽亂闖了。”我沖他笑笑。
對着我的笑容,趙富貴愣了愣,随即馬上千恩萬謝退了出去。
看來今天也算個不尋常的日子,不但蕭煥來了,連女真這邊也多了一員大将。
大帳裏空無一人,我坐在床沿閉上眼睛,從剛才起,一直在眼前晃動的那雙蒼白消瘦的手不見了,與之相反,庫莫爾留在我嘴唇上的熾熱卻越來越清晰。
據山海關內的傳聞,蕭煥在到達前線的第二日,就因為旅途勞頓引發舊疾,很快卧病在床。
但随軍前來的翰林學士很快發出了這次征讨的檄文。
檄文義正言辭,文采飛揚,字字敲金斷玉,對皇後被俘的事卻只字不提,看來他們已經打算把這樁有辱帝國威儀的事抹去。
不過我并不關心這些,我已經打定主意,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與其費勁去讨好庫莫爾,還不如想辦法從這鬼地方跑出去,日後就天高任鳥飛了。
不過庫莫爾雖然沒有強迫我,但逗留在帳篷裏的時間越來越長,昨天那位敏公主後,更是專門到庫莫爾的大帳裏來看她哥哥的新女人。
“她哥哥的新女人”,這稱呼簡直比養心殿的綠頭牌還讓我厭惡。
就算以漢人的眼光來看,敏佳也是個難得的美人,她來的時候一身火紅騎裝,翻身下馬,石榴長裙在長筒麂皮馬靴上翻開,動作英姿飒爽,整個人就像朵會動的花。
下馬後,她耍着馬鞭圍着我轉了兩圈,點頭:“這次的還好,哥哥看女人的眼光有長進了。”
我暗暗氣悶,笑眯眯對她說:“謝公主誇獎。”
“不謝。”敏佳性格倒很直來直去,爽快說,眨眨那雙明媚的大眼睛,“你覺得我哥哥怎麽樣?你喜歡他嗎?”
“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我笑問。
“關系大了,我哥哥有那麽多女人,可現在連個側福晉都沒有。”她又沖我眨眼睛,“怎麽樣?如果你想做福晉的話,我幫你。”
我放着皇後不做,跑你這兒做個福晉?我打哈哈:“這個,做不做不是我說了算的。”
“往常那些女人可願意做我哥的福晉了!”敏佳對我的冷淡似乎有些意外,邊說邊回頭叫,“老趙頭,我的馬備好了沒有?”
昨天那個誤闖入庫莫爾大帳的親兵趙富貴小跑從外面進來,點頭哈腰地說:“公主,早就準備好了,就在門外拴着呢。”
“拴着?拴什麽地方了?”敏佳很感興趣地問。
“帳前那根大柱子上,那不是讓拴馬的?”趙富貴老實回答,他口音濃重,再加上憨厚懵懂的表情,實在有些好笑。
敏佳咯咯笑了出來:“那是我哥哥的帥旗!你就拿來拴馬。”
她也是一陣風一樣,對我已經沒了興致,說着揮揮手,“我要出去巡查一下,走了。”
“敏公主……”我連忙叫住她,“你要去幹什麽?”
“我去營地四周巡查一下,怎麽了?”敏佳問。
“我也和你一起去吧,整天呆在大帳裏,悶都快悶死了。” 我趕快說。
庫莫爾必定不會放我到處走動,這個敏佳心思單純,我如果能跟着她四處看一下,就可以趁機熟悉下營地,等逃走的時候也方便點。
“你能騎馬?”敏佳懷疑地打量我。
“年年騎射大賽,我都是奪頭名的,你以為我是那種嬌滴滴的大小姐?”居然質疑我的騎術,我毫不客氣地反駁。
“好,是我錯了。”敏佳性子爽快,我這麽說話倒投她胃口,她笑着說,吩咐趙富貴,“去給夫人牽匹馬來。”
趙富貴人有點愣,手腳倒快,立刻領命出去。
我看着他縮頭縮腦的背影,忍不住問敏佳:“他不是新被俘虜來的漢人?你怎麽讓他跟在身邊?”
“是啊,他是前兩天在路上剛被我抓來的,”敏佳咯咯笑,“人是傻乎乎的,不過還有點本事,手腳快、懂獸醫,我們路上有匹馬病了,就是他給治好的,我看他好玩兒,就留在身邊了。”
說了幾句話,估摸着趙富貴應該也把馬牽到了帳外,我挑出一件窄袖銀狐襖穿上,和敏佳出了大帳。
庫莫爾另有專門用來議事的大帳,這會兒正和八旗的頭領在裏面商讨對策。
自從大武禦駕親征的大軍到來後,這邊庫莫爾就有速戰速決的打算,畢竟天氣越來越冷,就算在東北山林中呆慣了的女真人,也有點不耐酷寒,相反大武有堡壘森嚴的城牆禦寒,比女真人的處境好上很多。
出了帳,我拉拉衣領,裹緊身上的銀狐襖,天色有點陰沉,天空中聚滿鉛灰的烏雲,風中也有着刺骨的寒意,看來真的要下雪了。
蕭煥體內帶的是寒毒,如果天氣寒冷,真的會加重病症。我一直覺得他一到這裏就稱病,有點故意示弱之嫌,但這幾日天氣的确寒冷,他在宮裏時身體就不大好,現在該不會是真的病重了吧?
抓着身邊馬匹的缰繩,我有點自嘲地笑了笑,既然已經決定逃離京城,再也不會回去了,什麽給蕭煥生孩子,做太後的,都成空談了,還想這些幹什麽?
“夫人?”身邊的趙富貴遲疑地叫了我一聲,我擡起頭,才看到敏佳早上馬騎好,正回頭等着我。
我笑笑,翻身上馬,趙富貴也騎了馬跟來。
敏佳帶上一小隊親兵,也不打旗幟,催馬奔出營地,沿着女真人駐紮的山谷開始巡邏。
我駕着馬緊緊跟在她身後,東北駿馬肩寬腿長,奔跑起來穩健迅捷,在過膝的牧草中像小船一樣穩穩滑出去。
山海關地處海濱,城北六裏處就是角山,萬裏長城自山海關的老龍頭起,橫跨角山,一直綿延到陰山,角山就是所謂的萬裏長城第一山。
山海關城建在角山和海水之間,方圓數裏,城內廣積糧草,營房樓宇連綿,駐紮數十萬大軍不在話下,關內幾處城樓和角山上的烽火臺遙相呼應,成牛角之勢,互為依憑,易守難攻,說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也名副其實。
女真大營就在角山旁的山坳裏,平時在大營裏,看不到山海關的城牆。這時敏佳帶着一小隊親兵,漸漸逡巡到山坳外,遠遠可以在看到山海關的城牆雄踞在漠漠天色下,透着不容侵犯的威嚴。
“不過是個關隘罷了,哥哥居然在這裏耽誤了這麽長時間。”敏佳忽然哼了一聲,駕着馬朝着關北的鎮遠門直沖過去。
她這個舉動很容易被守城的将士認定為挑釁。
我連忙在她身後叫:“敏佳,別過去!”
敏佳不理我,仍然徑直沖了過去,我只好催馬跟在她身後。
數裏的路程轉眼就到,山海關高大的城牆近在眼前,我對一馬當先的敏佳大叫:“快回來!你不要命了!”
我的話沒說完,一支羽箭就夾風射到了不遠處的土地上,餘勁不歇,直沒入地,只留一簇箭羽在外,緊接着鋼箭紛紛呼嘯而來,我連忙抽出戰馬配備的軍刀格擋流箭。
格擋開空中飛來的羽箭并不難,但是我練劍時總是偷懶不練臂力,而且左肩上的傷口還沒全好,擋了沒幾下,傷口處就被震得微微發疼,為防傷口開裂,我忙用手按住。
眼看羽箭越來越密,沖在最前的敏佳也開始抽出佩刀格擋箭雨,不再往前。
只是瞬間的事,敏佳□的戰馬突然屈膝一顫,好像讓箭射中了腿,我一直在觀察着她的情況,這時候心裏一慌,有支箭就沒能擋開。
一道刀光閃過,那支直沖我而來的羽箭被劈成兩半,趙富貴打馬擋在我馬前,揮舞着軍刀:“夫人,您快退後!”
他的刀法雖然淩亂不成章法,但密集的箭雨竟都被他手忙腳亂地擋開,我猛地想到昨晚他躲在大帳裏,以庫莫爾的耳力,竟然沒發覺,難道他是用內力屏住了呼吸,才讓庫莫爾察覺不了?
這樣看來,這個趙富貴說不定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
我向他點頭:“你先頂一會兒。”然後俯身從他馬上拿過弓箭,搭弓瞄準城頭飄揚着的玄色大旗,運了運勢,一箭射出。
羽箭穿過箭雨,筆直射向旗杆,那杆旗應聲倒下。弦聲再響,我第二箭緊跟而去,正中樓頭那個校尉頭頂的紅纓。
這兩箭立威,城樓上士兵有些驚懼,箭雨就稀疏下來,我趁這工夫叫敏佳:“先撤退!”
敏佳撥轉馬頭,邊擋邊退了出來。
我和那隊親兵也趕快往後退去,好不容易退到一裏之外,城頭的士兵看我們走遠,才不再射箭。
敏佳拉住缰繩,回頭大叫:“你們這些漢人聽着!問你們的皇帝好,叫他洗淨脖子等着我。”
她邊叫邊揮舞馬刀,興奮得臉頰通紅。
我在一邊,只好無奈嘆氣:“你自己高興,我都快吓死了。”
敏佳突然回頭,隔着戰馬摟住我的脖子:“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兩手,我喜歡你,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我笑了,這麽快就喜歡我了?我還真讨女孩子們喜歡,如果也能這麽讨男人喜歡,是不是蕭煥早就把我當成個寶捧在手心了?
我向敏佳笑笑:“我叫淩蒼蒼。取自李太白的一首詩‘回崖沓障淩蒼蒼’。”
“什麽回崖沓障的,我不明白,你們漢人真是麻煩。”敏佳撇了撇嘴,“你叫我敏佳就好,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們女真人最重義氣,從此後我們同生共死,一輩子是好朋友。”說着伸手出來,要和我擊掌。
我擡手用力擊在她掌心:“好,從今天開始是好朋友,同生共死。”說着,我開始盤算,和敏佳相處不錯,那麽或許等我逃走時,她可以幫我一些。
正想着,轉臉看到敏佳臉上高興的神情,她是真誠地為了交到我這個朋友高興。
突然有點自慚形穢,我是不是在禁宮呆久了?幹什麽事都要算計一下自身得失。
擡眼去瞥趙富貴,他已經重新在戰馬上縮成一團,寒風裏用袖管掩住口鼻,咳嗽着。
我該找個機會試探一下,看他是不是蕭煥或者父親派來救我的?
但是,如果他真是來救我的,我要不要跟他回去?回到那個沉悶得讓人想要窒息的禁宮?
關外的冷冽寒風,刮在臉上有些刺痛,卻坦蕩激烈,有我喜歡的味道。
敏佳的馬只受了點輕傷,并不影響奔馳,我們很快就回到營地。
這一來一回,敏佳對我的态度大異于前,甚至讓我搬到她帳篷裏同住。
我婉言謝絕,住在庫莫爾的帳篷裏雖然要提防他再發瘋扒我衣服,但庫莫爾時常和那些部族首領在另外的大帳徹夜喝酒議事,所以很少回來。
我要逃跑,還是在這個帳篷更加便利一些。
又過了兩天,這天下午,庫莫爾又一次帶着醉意走進帳篷。
我像往常一樣趕快迎上去:“大汗。”
他卻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握住我的手,拉我在床沿上坐下,挑了挑嘴角:“聽敏佳說,你在山海關前救了她,你這麽快就能和她交上朋友,真不錯。”
我幹笑:“這是托大汗的福氣。”
庫莫爾笑了:“你別跟說這種場面話。”他忽然湊過來扳住我的臉,摩挲着我下颌,“我知道你喜歡說應付的話,聽着好聽,但都是假的。每當你這樣說話時,我會覺得你像一陣風,馬上就要呼一聲飛走了,抓都抓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他鴿灰的眼睛裏突然多出了一些我看不懂東西:“我阿瑪說我喜歡追逐抓不住的東西,越是抓不住就越想要,我阿瑪看得很準,我是這樣的人。可是現在我想,我說過我要你的心,是不是說錯了?風一樣的女人的心,要起來一定很辛苦。”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攥着我的手靠在床沿,不一會兒就合上了眼睛。
我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替他把額頭的亂發拂開,這個年輕威嚴的大汗,睡熟了也像孩子一樣滿臉委屈,濃密的眉頭緊鎖。
他想要喜歡我嗎?認真去喜歡一個人,慢慢靠近他,把他緊緊抱在懷裏,告訴自己說遇到他是生命裏最美好的事情,一遍一遍地說,說得多了,自己真的就會那麽以為。
這種事情我也曾做過,做得恬不知恥,做到後來,覺得自己簡直像一個卑鄙的騙子。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愛,它在來臨的那個瞬間就已經來臨,真正的愛,從來不需要學,當我們學着去愛的時候,通常都是在營造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
我合衣貼着庫莫爾躺下,他是一匹走累了的野獸,想要找一處溫暖的地方休憩,而我卻給不了他想要的。
等我在陰沉的暮色中醒過來,庫莫爾已經走了。我掀開他幫我蓋上的被褥,光着腳踩在床下皮褥上,坐了起來。
帳外寒風刮得比之前更緊,隐約的,有斷斷續續的笛聲,不清雅也不嘹亮,依稀聽得出,吹得是一支鄉間常見的小調,歡欣悲喜,都裹在熱鬧的曲調裏,在關外的寒風裏聽,竟有些悲涼。
我找來一雙鞋穿上,披上一件皮裘,出帳尋着笛音找了過去,一路找到營房外的一片草地上,坐在荒草間吹着一支短笛的是趙富貴。
我走過去笑笑,在他身邊坐了:“你會吹小曲?”
趙富貴收起笛子,從懷裏摸出一方淡藍的手帕擦了擦:“我娘粗通樂器,小時候她常唱這曲子給我聽。”
“這個曲子我小時候也聽過,我阿婆唱給我聽的。”不知道為什麽,我這時突然想跟這個來歷不明的邋遢漢子多一些說話。
“你是跟阿婆長大的?”趙富貴問。
“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時候我一直在鄉下跟着阿婆,什麽捉泥鳅、夾蠍子、爬牆上樹,我都是好手,全村的人看到我就頭疼。”提到小時候的光輝事跡,我不禁有些得意洋洋。
“是嗎?我那口子小時候也是這樣。”趙富貴随口說。
“你有老婆了?有幾個孩子?”我馬上問。
“娶過親了,還沒孩子。”趙富貴回答。
“那就不好了,該生個孩子,想想你東奔西走的,老婆在家等你,該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