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傾情傾國
起風了。
城牆上的風更大。
任晶瑩解開外袍将孟瑜裹在懷裏,不由得俯身吻了一下孩子的小臉,孩子睡得正香。她的溫柔裏多了幾分消瘦,卻仍舊如野草般充滿着生機,迎着朝陽頑強的生存。
孟澤安的雙眼如利劍般直視着徐風來,冷笑着重複道:“你說的可是這位懷着朕的龍種的大孟國的皇後?”
徐風來的心已碎,好像有風将沙子吹進了他的眼睛,澀澀的,酸酸的,他眼角的肌膚在顫抖着,抖得很厲害,他只得艱難的眨一下眼睛,擡起眼簾,仰視着任晶瑩,淚沒有落下,他的心卻在滴血,痛苦到說不出話。
如果是別的女人,肯定會很激動的向心愛的男人發表愛的感言,訴說着內心的苦衷和無奈;或會淚眼婆娑的作出一副很痛苦的樣子,渴望諒解;或會從高高的城牆上往下跳,以示愛他的心未變;或會……
任晶瑩不是別的女人,她一直站在原地未動,只是始終在朝着徐風來微笑,笑得很明媚,就像是他們初次見面時那般,那般透淨而自然。
就連花一朵也不明白任晶瑩為何那般的淡然,她簡直又想替徐風來哭了,她咬牙暗讨着:難道任晶瑩就沒有一點愧疚感,就沒有覺得絲毫的羞恥嗎?
孟澤安欣賞着徐風來的悲痛,他的痛苦卻是不比徐風來的輕,他清楚的知道他将失去什麽,并且眼睜睜的看着自己所擁有的在慢慢的失去,這種過程真的很難熬。
任晶瑩溫柔的凝視着徐風來,明亮的眼睛像是月光般,她的微笑中很深情,有濃濃的愛,和強烈的思念。她什麽也沒說,一句話也不說,在這種時候,她知道她不應該說話,因為不管她說什麽話都不合适。她是一個女人,她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靜,讓男人們把事情處理好。
時間從他們的心上碾過,很沉,很疼。
徐風來該怎麽辦?
大地一片沉靜。
徐風來明知道任晶瑩已經是大孟國的皇後,那幅孟澤安行幸任晶瑩的畫卷他也看過,此時,他又親眼看到任晶瑩隆起的小腹,腹中懷着的是孟澤安的孩子,他能怎麽辦?
任晶瑩在等待,她顯得很有耐心,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她将懷中的孩子換了一個姿勢,把孩子弄醒了,任晶瑩讓孩子看向徐風來。
孟瑜真的很乖巧,大人們都在沉默時,她說話了,她向城樓下招着小手,咿咿呀呀的。
徐風來的胸腔突然就湧出一陣內疚,他深深的知道:不管任晶瑩發生了什麽,都是因他而起,是他沒有保護好她,是他沒有盡到做一個真正的丈夫和父親的責任,他應該懂得任晶瑩的身不由己。
任晶瑩始終默默的瞧着徐風來,是一種無言的力量,她要表現的很堅強,堅強到讓徐風來放心,不能讓徐風來亂了分寸,她相信徐風來能處理好一切,她相信徐風來能将她和孩子接回家。
一個真正的女人,就是應該要成為男人的力量,而不是男人的軟肋和弱點!
徐風來與任晶瑩對視着,并沒有掩飾他的痛苦,任何一個男人在這種局面下都會痛苦。可偏偏徐風來不僅痛苦,還有着深深的愧疚,是他沒有保護好任晶瑩,這是一種對他的懲罰,他必須拿出男人的勇氣承受并接受。
徐風來說話了,他正色的道:“我說的是我的妻,我的妻是任晶瑩,我是來接她回家。”
孟澤安狂笑道:“任晶瑩現在是大孟國的皇後,并且她還懷了朕的孩子。”
徐風來負手而立,堅定的道:“只要是跟她有關的,我都可以接受。”
孟澤安問:“你能接受什麽?”
徐風來說的很自然:“接受她腹中的孩子。”
孟澤安不屑的道:“你就不怕被人恥笑?”
徐風來說的很平常,道:“誰想笑,就由誰去笑。”
孟澤安的心被握得很緊,他應該是不曾想過當他義無反顧的接受孟瑜時,何嘗怕過天下人恥笑,盡管心不甘卻還是情願待任晶瑩好,盡管招到天下人的恥笑。
既然是孟澤安能做到的,徐風來也一定可以做到,他并不是要跟孟澤安比,而是他在做一位丈夫和父親該做的。
任晶瑩笑得很溫暖,她的心更暖,情更灼,愛更熱。
花一朵用力的咬着唇,她漸漸的垂下眼簾,心好像落進了很深很深的懸崖。
程天晴安靜的在花一朵的身旁呆着,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花一朵。
孟澤安的傲氣逼人,瞥了徐風來一眼,道:“她現在是朕的女人,她的一切都由朕作主。”
徐風來的冷靜依舊,問:“如果我想安全的接回她和孩子,皇上有何打算?”
孟澤安反問:“她和孩子對你而言很重要?”
徐風來道:“是的。”
孟澤安問:“有多重要?”
徐風來道:“這俨然無需言明。”
孟澤安冷笑道:“我可以把她和孩子讓給你,但有一個條件。”
徐風來道:“請講。”
孟澤安眯着眼睛,緩緩的說道:“大徐國撤兵,歸還所有大孟國的疆土。”
徐風來勉強的笑了笑。
孟澤安道:“只要你答應了朕,朕立刻就打開城門,不出半個時辰,你就能跟她在一起。”
徐風來長長的籲了口氣。
孟澤安不屑的道:“看來她和孩子對你而言,并沒有想象的那麽重要。”
徐風來鄭重的道:“她和孩子對我而言,遠比你想象的重要。”
孟澤安哼的一聲冷笑,道:“朕提的條件并不過分。”
徐風來道:“的确不算過分。”
孟澤安道:“朕可以再重複一次,你只需要說三個字‘我答應’。”
徐風來問:“我若是說了,你就會相信?”
孟澤安不假思索的道:“對,朕會相信。”
徐風來問:“我說了後,你就會立即将我的妻和孩子送出來?”
孟澤安仍舊不假思索的道:“對,朕會。”
這遠比想象中的簡單,只要徐風來說出三個字‘我答應’,他就能立刻與他朝思暮想的妻女團聚。
孟澤安就那樣看着遠處的黑壓壓的大軍,他的眼神依舊炯炯有神,他的氣勢仍舊如崖下電,而他的內心卻已迅速的衰老,漸漸的枯竭,雙鬓竟觸目驚心的一片霜白。
徐風來沉默了半晌,逐正色的道:“我無法說。”
孟澤安顯然有些驚愕,問:“為何?”
徐風來說的很坦誠:“如今這種局勢,我已無法保證大軍會撤退,也無法保證疆土能歸還。”
孟澤安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徐風來。
徐風來正色的道:“大徐國取大孟國已是必然,大孟國亡也已是大勢所趨。”
孟澤安笑得有些複雜,道:“徜若你剛才騙朕說你答應,說不定朕現在就決定把她們送出城了。”
徐風來鄭重的道:“我只說有把握的話,對于我做不到的事情,我無法承諾。”
撤兵和歸還郡城,徐風來的确做不到,他根本就不可能替梅雪苔做決定,而他堅持着他的原則,他不願意說謊,更不能在他的妻和他的孩子面前說謊。
徐風來當然要跟任晶瑩在一起一輩子,他必須要讓後半生心安理得,他不能不顧一切,他一直是一個光明的人,不能做不光明的事,否則,他不僅會看不起自己,想必他的妻女也會以他為恥。
孟澤安笑了,笑得刺骨,他鎮定自若的說:“朕會和任晶瑩,以及孩子,一起為大孟國殉葬。”
徐風來深情的望向任晶瑩,目光深邃,瞳孔霎時收縮,心悸得使他的呼吸都有些沉了。
任晶瑩朝着徐風來微微的笑,她遠比任何人想象得都堅強,她的心早已如翻滾的浪,可表面始終是不動聲色,她勇敢的站在命運的風口浪尖上,接受,卻不妥協。
孟澤安撥出了長劍,問徐風來:“你說朕是用劍刺入她的腹部,還是用劍劃破她的喉嚨?”
徐風來的眉頭不由得皺起了,他不能讓任晶瑩死,絕不能,但他又不能求孟澤安,他想到了梅雪苔說過的話:如果你想達到你的意願,求別人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別人知道,當別人按照你的意願做,對別人是有利的。
氣氛很緊張,孟澤安手中的劍晃了晃,劍光閃過徐風來的眼睛。
徐風來并沒有顯得很慌亂,而是正色的道:“像皇上這般憐憫百姓的一國之君已不多。”
孟澤安憐憫百姓?
徐風來自然是看得出,當他率領着大軍緩緩的向前推進時,孟澤安已放棄了抵抗,原因只有一個:不願再讓百姓盲目的犧牲。
孟澤安眯着眼睛看向徐風來,等着徐風來繼續說。
徐風來迎視着孟澤安,堅定的說:“只要任晶瑩和孩子能活着,城中的百姓就能活着。”
孟澤安冷冷的一笑,問:“這是要挾?”
徐風來正色的道:“這是交換的條件。”
孟澤安不以為然的問:“如果朕執意不接受你的條件呢?”
徐風來道:“我可以說的再明确一點:只要皇上将任晶瑩和孩子歸還給我,我保證我的父皇和母後對待城中的所有人,就像是對待大徐國的萬民一樣慈悲。”
孟澤安問:“否則呢?”
徐風來斬釘截鐵的說了兩個字:“屠、城。”
屠城。
徐風來說過他只說他有把握的話,既然是他說出的話,他就一定會做到的。
孟澤安仰天一笑,笑得震耳,笑聲中卻有着難以掩飾的滄桑感。
城中有十萬人,有皇親國戚,有王公貴族,有無辜的百姓,他們的生命都掌握在孟澤安的手中,就在孟澤安的一念之間。
局面改變了,輪到孟澤安作出選擇了。
生活中,真正的選擇并不是在好與壞之間,那樣太容易了;生活中,真正的選擇是在兩個壞的之間選擇不太壞的,在兩個好的之間選擇比較好的。
孟澤安看向任晶瑩,眼神充滿了疼惜和痛苦,他勉強的笑了笑,柔聲的問:“任晶瑩,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
任晶瑩不願意,她肯定不願意跟孟澤安一起死,她要活着跟徐風來在一起一輩子。
但是,任晶瑩知道,她不能再殘忍的傷孟澤安的心了。
任晶瑩溫和的瞧着孟澤安,微微一笑,将孩子抱給他看,輕道:“夢瑜才這麽小……”
她的聲音像是有些哽咽了,她停頓了一下,接着道:“我好希望她能活着,我好希望我能親眼看着她一點點的長大。”
孟澤安苦笑道:“她長大後,一定覺得我很失敗。”
任晶瑩用力的搖了搖頭,用一種很自然的語氣說道:“不,當我把你完完全全的告訴她後,她一定會覺得你很偉大,是英雄。”
孟澤安怔了怔,問:“偉大?”
任晶瑩更用力的點了點頭,眸中閃爍着光芒,鄭重的道:“你是一位偉大的皇帝,是一個偉大的男人。”
孟澤安長長的嘆了口氣,道:“百姓都罵我是昏君,後人定也拿我取笑。”
任晶瑩的眼中流出了淚,她咬着唇,發自肺腑的說道:“孟澤安,你待我的好,我又怎會不知道呢。”
孟澤安待任晶瑩的好,任晶瑩又怎會不知道呢?
那些感動和溫暖,那些折磨和隐忍,任晶瑩都看在眼裏,她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她的心很軟很軟,像孟澤安給予的最為珍貴的對待,任晶瑩怎會不知道呢,她又怎會不被觸動呢,她又怎能無動于衷呢。
孟澤安見任晶瑩為他落淚,心中一陣感動,呼吸都有些顫抖了。
任晶瑩微笑着看着他,很誠懇的道:“你待萬民的好,他們終會明白的。”
萬民會明白嗎?
逃難到大徐國的百姓會知道他們的皇帝在知道他們所受的災難時,一個人躲在殿中失聲痛哭嗎?
投降到大徐國的百姓會知道他們的皇帝很想發一道诏令,鼓勵百姓去選擇他們想做的事,而不算是叛國嗎?
仍在城中的十萬人每一刻都活在不安裏,他們在等待,等待他們的命運将何去何從。
孟澤安笑了笑,道:“徐風來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把你交給他,我可以放心了。”
任晶瑩微微的一笑,她也放心了。
孟澤安下令道:“來人,開城門,送皇後娘娘出城。”
任晶瑩不必再說什麽,她款款的走下了城樓,在百姓們的注視下,由皇城禁軍的護衛,走向了城門。
徐風來朝着孟澤安拱手道:“多謝。”
孟澤安獨自一人站在城牆上,痛苦将他淹沒了,他眺望着遠方,這将會是一片新的大地,有新的希望,若能用他一人的終結,換取黎民的豐衣足食,他選擇萬劫不複。
徐風來已在緊閉的城門外迎接。
程天晴道:“平王請退後,以免有詐。”
徐風來沉吟道:“是沒有男人舍得拿自己心愛的女人設陷阱的。”
不可否認,徐風來承認孟澤安愛任晶瑩,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盡管如此,花一朵在這個時候,突然就從馬背上跳下來,緩緩的走過去,默默的站在了徐風來的前面,如果有陷阱,花一朵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提醒徐風來。
城門開了。
就在那一瞬間,程天晴站在了花一朵的身旁,牽住了花一朵的手,并緊緊的一握。
任晶瑩出來了,她挺着隆起的小腹,懷抱着孩子,在她的後面跟着六只大鵝。
城門關上了。
徐風來竟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他深情的看着任晶瑩朝他奔來。
任晶瑩撲進了徐風來的懷裏,溫柔的輕語:“你來接我和孩子了。”
徐風來擁着她和孩子,眼眶已濕了,千言萬語的深情化作一句話:“我們回家。”
任晶瑩颌首,淚滑過臉頰,道:“好。”
徐風來攬着任晶瑩的肩,将她攬在懷中,牽着黑珍珠,兩個人依偎着靜靜的走出了人群。
他們的愛情并不是在短暫的時間內爆發出的熊熊烈火,而是恒溫的細火,足以溫暖一生。
走到遠處,任晶瑩止住了腳步,她猛得回頭,看向城樓上的孟澤安,眼中的淚流得很歡。
徐風來順着她的目光,看到孟澤安始終站在那裏,就像是站成了一座雕塑,伫立着。
任晶瑩咬着唇,默默的擦幹了淚,腳步如何也邁不開,她希望孟澤安能活着,但她沒有開口對徐風來說。
她沒說,因為她知道孟澤安的驕傲。
徐風來自然是明白的,他很抱歉說:“對不起。”
他只能說對不起,因為兩國對勢,已無力回天。
任晶瑩把夢瑜給徐風來看,道:“這是我們的孩子,名字叫夢瑜。”
徐風來念道:“孟瑜。”
任晶瑩颌首,道:“是的,夢瑜,是孟澤安起的。”
徐風來溫柔的凝視着她,問道:“我們叫她徐孟瑜,好嗎?”
任晶瑩道:“好。”
徐風來和任晶瑩團聚了,有人歡喜就有人難過。
孟澤安沒有再繼續目送任晶瑩,而是大步的走下了城樓,他高昂着頭,夕陽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會有很多說書人猜測:大孟國的末代皇帝是為了城裏十萬人的生命放任晶瑩走的,還是因為愛任晶瑩而放任晶瑩走的?
答案是什麽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曾有那麽一個偉大的男人,他全心全意的保護過一個女人,為了好好的愛她,不惜成為天下人的笑料;曾有那麽一個偉大的皇帝,面對敵國的侵略,為了顧百姓的安危,不惜背負亡國的醜名。
花一朵調轉馬頭,一聲不吭的走了。
程天晴看着花一朵的背影,眼睛裏深深的傷痛,他有他的使命和職責,無法脫身去追,便對他手下的禦林軍們道:“立刻護送程夫人回京,好好的保護她,直到我回京。”
程夫人?
在程天晴的心中,他已認定了花一朵。
禦林軍們策馬去追花一朵。
花一朵還沒有離開視線,程天晴就看到了一批熟悉的人縱馬而來。
梅雪苔在前面,後面緊跟的是林木森、梅竹子、柳瑤草,以及三百餘名禁軍。
花一朵馳馬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禦林軍們緊跟不舍。
梅雪苔一襲紅袍,格外的美麗。
朝中有兩位丞相監國,臨龍宮派有炎火焱負責守衛,梅雪苔很放心的來了。
這樣的時刻,是需要梅雪苔出面主持大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