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周的早朝到了現在早就是一紙空文,流于形式了。
官員們通常卯時之前就得在宮牆根下候着,等皇上的太監大總管出來說一句“萬歲爺今兒不臨朝”再各自散去。其間有想拉攏的就湊一湊,看不慣眼的就躲着點,皇上還沒玩夠呢,一點也不想聽他們打嘴仗。
這邊禦史勸谏的折子皇上并非不看,相反他十分物盡其用,認為紙張也算是民脂民膏,浪費了可惜。于是他往往用那些折子的背面寫話本,寫好了叫宮廷樂坊去演,十分潇灑自在。
但這些只是大部分人能看到的,大部分人看不到的,是他手裏握着的權。
雖然明面上朝中大臣,尤其六部尚書幾個閣老位高權重,說話也是一言九鼎,但其實皇上有的是辦法治他們。這不,前兩年剛把一個堅持不懈勸自己勤政的閣老“恩養在家”了。
這樣的皇帝不喜歡看見任何人強勢起來,可自己又不想幹活,所以才會栽培兒子,同時也不忘了權術與平衡。
方晏清是他四子,兒女雙全,又熟知朝廷各個部門的情況,最是有手腕,也是大臣們眼中最有可能登上東宮寶座的人。
但這就是方效承不願意看到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比自己強。
于是方俞安才會得了空,肆無忌憚地在方晏清眼皮子底下讓常安插手這個案子。
案子不大,京兆府的卷宗裏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但死者和犯者身份特殊,一個禮部尚書的兒子,還是偏愛的那個。一個吏部侍郎的兒子,還是傾盡心血培養的。這倆公子哥不是關鍵,關鍵在于他們的爹。
“徐知忌已經讓人彈劾了快十年的教子不嚴了。”王府裏,常安一邊掃雪一邊叨叨,“好像從我跟你回京的時候,我就聽說他的名兒了。但是這一點還不夠。”
方俞安不講究地坐在庭前臺階上,坐在那曬太陽,沒搭話。
果然不過片刻,常安就憋不住了:“你不問問我為甚不夠,打算如何辦嗎?!”
方俞安故作奇怪:“我以為你有安排呢,原來你不知道如何做啊?”
常安一撅笤帚,揚了他一身的雪沫。
“我派人在禦史臺找到了一些以前被徐知忌壓下去,彈劾他的的奏折,”常安道,“教子不嚴不痛不癢,但不讓陛下知道事可就大了。”
方俞安拍掉身上的雪沫:“結案的文書呢,你看過了沒,如何?”
常安一笑:“你連嚴玉聲都信不過?”
方俞安一挑眉:“我與他只昨晚見過一面,為何要信?”
“那你還這麽火急火燎地招攬他!”常安把笤帚一扔,坐在他旁邊,“昨晚上還親自去看了!你你……”
“招攬是看才,信與不信是人品。”方俞安像教小孩似的對他道,“三年前,嚴玉聲十六歲就能在金殿上對答如流,在湖州你又對他百般誇贊,而且看起來,他暫時還不是我那皇兄那邊的人。”
常安一點頭:“好罷,你是王爺,你說甚都有理。我還是進宮一趟,瞧瞧陛下玩夠沒。”
之所以常安如此放肆,不僅是錦衣衛這層身份的緣故,還因為他是皇家義子。
景平五年,方效承,也就是當今皇上,臨幸河東府一帶,結果好巧不巧,胡人攻破了北寒關長驅直入,差一點就要亡國。
那時,是留守長安的錦衣衛做主力用血肉撕開的方效承回京的路,所以封了許多功臣,常安就是其中之一。
常安父母都是錦衣衛中的人,都在那一戰中殉國,他當時年紀尚輕,封賞有些過,可直接忽略又有些涼薄。最後還是方俞安出了主意,幹脆讓他做皇家義子,這樣既不算折辱,也能善待遺孤。
這是方俞安收獲的,第一個自己的“親信”。
冬天的京都無聊得緊,好容易出了個案子,結果一宿就給破了。方俞安輕嘆一聲,把棉裘扔給常安,自己也動身出門了。
這年頭,京都裏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出行講究一個排場,排場越大越能彰顯身份。尤其是赴宴一類的酒席或者飯莊,華蓋鋪天,幾乎遮雲蔽日。
但前提是要有錢。
方俞安自己就像小蔥拌豆腐一樣,也就別指望他有什麽壓箱底。堂堂一個王爺,偶爾還得靠常安救濟。
所以和他那個動則八擡大轎,出則管樂齊鳴的四皇兄比起來,甚至是寒酸的。
京兆府前些年被鄒季峰整頓過一次,至今效果還在,于是方俞安不打算走正門去直接拜訪,而是繞到了後門。
後面對着一個荒涼的街坊,所以即使是白天也壓根沒人。方俞安等了片刻,終于決定往裏走時,街角拐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于是倆胳膊拎倆爪子的王爺和滿載而歸的嚴彭就遇上了。兩人沉默地對視良久,最後終于笑了出來。
“我才到京兆府任職三天……不對,此是第四天了,”嚴彭走過來,“殿下可別去府尹那告我的黑狀啊。”
方俞安壞笑:“你們府尹是你師兄,我就是告了也沒用啊。”
嚴彭一愣,随後猛然想起自己師父好像是給一位皇子當過侍講,但沒想到竟然是這一位。
怪不得盯上自己就不放了,原來是沖着師父的門面來的。
明白了對方的目的,嚴彭的神色和語氣便溫和了一些:“那,殿下此時來此貴幹啊?”
“聽常安說,那個叫木兒的,她殺人有隐情?”方俞安道,“我來看看。”
嚴彭一頓,方俞安好像看見他的側臉緊繃了一下,然而一眨眼就恢複了常态,像是他的錯覺。
“沒錯,确有隐情。殿下請,進來說。”
方俞安以前無事不登三寶殿,對京裏各個衙門也不熟悉,因此在這京兆府裏還不太能找到路,一路上認認真真地跟着嚴彭。
此時雖然時辰還早,可值房裏卻一個人沒有,連爐火都是冷的。嚴彭把東西放好又去生火:“殿下勿怪,這臨年節的,都不願意到這來,一天下來,也沒有什麽要緊事。”
方俞安搓了搓手,又随手翻了翻嚴彭案上的卷宗:“……這都是延元年間的卷宗了,你看它做甚?”
“仔細研讀的話,裏面一定是有冤假錯案的,只是……”
“可,以往之不谏?”
“沒錯,有的案子已經過了快二十年,再找證據怕是難上加難。”嚴彭皺着眉坐在火盆旁,幾乎把手伸進去,“只是單純地感慨舊案毫無意義,最好的還是……”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但方俞安明顯也沒打算細問,只是放下了卷宗:“那木兒呢,你有甚發現?”
“她以前做舞伎的大戶人家不簡單,可能是甚前朝大員功臣,總之地位不低。”嚴彭像是冷,又把袍子裹緊了些,“但落魄後,她弟弟确是被徐煥活活打死的,這一點上來說,徐煥死得不冤。”
“那……會判她無罪麽?”
嚴彭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對方眼神真摯,不像是敷衍了事,倒像是真心詢問。即使知道方俞安一個王爺,關心這種事不太合理也沒有可能,但嚴彭就是忍不住心懷希冀。
“不清楚,”嚴彭深吸一口氣,“話說,這樁案子不是最後要到您手上麽,來問下官,恐怕沒有收獲。”
方俞安倒是直接:“那都是定罪後的事,該牽扯到誰一個都不會少,只是現在我要問問,那個木兒會不會定罪。”
嚴彭語塞半刻,終于輕嘆一聲:“下官是真的不清楚,可能……會輕判罷。”
方俞安沒再言聲,兩個人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嚴彭其人不好招攬。方俞安暗道,此人看似柔善,但裏子絕對是軟硬不吃的倔驢,可……這是劉鳳枝的得意門生,拉來了他,那劉鳳枝不是自己這邊的人也得偏向自己。
劉鳳枝何等人物,延元二十六年進士,栽培了不知道多少名士,幾乎半個翰林都是他的學生,就算如今致仕,但影響力是不容小觑的。
不過他只有幾個入室弟子,嚴彭,鄒季峰是年輕的兩個,其餘的基本都要功成身退了。
“殿下,殿下?”嚴彭舉着油紙,“殿下啊,想什麽呢?連花糕都不吃?”
方俞安回過神,眼前正是滿滿一包的花糕,看上去就很甜,他嘴唇動了動,可還是輕輕推開:“多謝,不必。”
嚴彭也不客氣,抓起一塊就咬了一口:“哼哼哼……殿下都不知道,這寒冬臘月裏要買到這花糕有多費力!”
方俞安對吃食不挑剔,僅限于果腹,倒也沒覺得多遺憾:“你倒辛苦……此來,想向你借一樣物事。”
“嗯……殿下請講。”
“湖州的卷宗。”
嚴彭咀嚼的動作未停:“湖州的卷宗自然在湖州,殿下到下官這來借,恐怕得徒勞一場了。”
方俞安笑着盯着他。
終于,嚴彭禁不住打量,把花糕一放,環顧四周沒有別人,憤憤地指着方俞安,毫不客氣地咬牙切齒:“你你你!你就不會讓常鎮撫找一份嗎?!我那個可是親手摘錄的,寫了六天七宿,我還想看呢!”
方俞安一擡頭,神情上明擺着“和我有甚關系”。
嚴彭摘錄的部分,是在湖州查證出來的,何新辭他爹的貪賄一事,從今年夏天就開始查辦了。
只見嚴彭小心翼翼地找出一沓卷宗,極其不舍地交到方俞安手裏。而對方絲毫沒有察覺到他沉痛的心情,拿了就走,算是對他剛才無禮的“回報”。
嚴彭:“……”
“對了,”方俞安突然又蹿回來,“我也好久沒到老師那去了,最近會去一趟。”
嚴彭:“……?”
好好的的大周,怎麽出了這麽個王爺?!什麽狗屁招攬,分明就是看他不順眼!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然而嚴彭最後還是收拾好了東西,到了鄒季峰那,決定铤而走險試一試,方俞安總不可能現在就去罷?
劉鳳枝在五年前就致仕了,但并沒有回老家,而是留在了京城的宅院裏。一是他老家燕雲太偏遠,皇上沒讓,二是他在京城,自己學生有什麽要緊事,也能照應一二。
對于嚴彭和鄒季峰來說,這個宅院就像家一樣,不少美好的回憶都藏在這。尤其是鄒季峰,少年離家,師父已經和他的親長輩一樣,讓他時刻惦記着。
劉鳳枝的書房裏燒着茶,氤氲的茶香有如實質撲面而來,像是到了三月的江南。
“玉聲湖州一行,确實長進不少。”劉鳳枝煮茶的動作很慢,但讓人很安心,“是大孩子了。”
“老師的學生也是大人了,”嚴彭坐沒坐相地癱在劉鳳枝身邊,“诶喲那個方俞安……師父,您當年教他的時候,發現他如此難纏了沒?”
劉鳳枝輕笑:“如何,他要你幫他?”
鄒季峰有些擔心:“師父,據我觀察,其人後起之秀,根基不牢。玉聲要是去了,那就是帶着您的門面去的,不好收場。”
嚴彭直起身:“你還擔心我收不了場?”
“不是擔心你,是……”鄒季峰忽然頓住,随後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玉聲,你真的打算站到他身後了?!”
“不站還能如何?”嚴彭又躺了下去,“這個架勢,是要威逼利誘……我躲不過的。”
他的尾音化作一聲輕輕的嘆息,和着茶爐燒水的水汽,一起散在屋中了。
屋裏一時沒人說話,他們都清楚,嚴彭躲不過的,也是所有人都躲不過的,不僅是哪一方勢力的招攬,還有無窮無盡的黨争。
“這禍根不是今天才埋下的,”劉鳳枝撥弄了一下炭火,“今天躲了,明日還會有人找過來,玉聲做得對。”
鄒季峰眉頭緊鎖:“那師父……”
“不搏一搏如何曉得勝負?”劉鳳枝輕笑,“少岩,你平日裏的剛烈都何處去了?”
鄒季峰嚴重懷疑師父今天被嚴彭灌了什麽藥。
“好師兄,你看看如今,誰能像你似的兩袖清風只為躲黨争?”嚴彭咕嚕着爬起來,毫無外人前的風度,“我既然決定了要趟渾水,那就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的。”
鄒季峰驚訝地看着他。
“湖州查證吏部侍郎貪腐的證據,就是見面禮。”嚴彭輕輕一笑,竟然有了運籌帷幄的感覺,“看上去他很喜歡,過不了幾天,他會再派人來的。那時候,我可就效仿古人解帶寫誠了!”
鄒季峰話都說不利索了:“你,你你……你去湖州是……”
“有一些旁的事,順手幫他罷了。”
“……行了行了,別太招搖,小心走路上掉坑裏!”
“師兄,你能不能祝我點兒好的!”
果然,這兩個人還是一點都沒變,湊在一起一定會雞飛狗跳。劉鳳枝搖搖頭,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個的人前有模有樣,到了他這就原形畢露了。
每當此時,他都會想起一個早夭了的門生,若是他還在,這三個人……得是如何景象。
在師父的小宅院裏時間總是快些,兩個專程來蹭飯……看望師父的人在酒足飯飽後便被掃地出門了。
兩人分別後,嚴彭并沒有直接回去,而是往歌月樓走了一趟。
雖然大周律裏寫着官員禁止嫖娼,但到了現在,規矩已經和早朝一樣了,所以他倒不怕人看。
老鸨是記吃不記打的,還沒到三天就把那案子忘到腦後了,看見嚴彭還扭捏作态地揮着手帕湊了上去:“公子~想叫誰啊?”
“我呀,此來是專程叫你的。”嚴彭道,“還是要向您打聽一個人。”
老鸨一愣,随後認出了他,摸了刺似的縮回手,頓時規矩了:“官,官爺……您這邊兒請。”
“木兒?您不是打聽過了麽?”老鸨有些奇怪,由于對面這年輕人太過溫柔,她漸漸放松了警惕,“還想問些什麽?”
“你們最開始是如何找到她的?”
“最開始……是她抱着她弟弟來我們這兒的,當時她身上還帶着傷,我見她可憐,就留下了他們姐弟。”
“六年前?”
“……是有六七年了。”
“那蕙娘呢?”
“那丫頭是被賣到這的,自己賣了自己,養活她妹妹。我照顧她,每次都多給她些銀子。”
“木兒的後背正中,是不是有一塊紅色的刺身?”
老鸨帶着點意味深長的笑:“官爺和我們木兒住過?”
“住過談不上,”嚴彭起身,“只是案子辦多了,有些就認識了。”
直到嚴彭都走沒影了,老鸨才發現自己竟然滿手心的冷汗。奇了怪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官,她怕甚呢?
離歌月樓不遠不近的街坊,是另一處酒館,只不過這裏夜裏是要打烊的。
嚴彭進到摘星樓時已經沒有人了,只剩櫃臺後一個夥計在打瞌睡。他走過去,敲了敲桌子:“小兄弟,起來,現在去把這個給你們掌櫃的。”
夥計睡眼朦胧,然而掌櫃的卻大驚失色,急忙牽着他去找來者,然而嚴彭早就飄遠了。
夥計不去看跳腳的掌櫃的,他打了個哈欠,看了看手中的字條,然而只寫了一個字“查”。
“你現在就拿着這個找劉叔,”掌櫃的聲音有些抖,“讓他盡快着手自己的事!咱們這邊也要加快了。過些日子,你到湖州再找些人手來!”
冬夜是很漫長的,但對于方俞安來說,長短都一樣,無甚區別。
旁人都說王子皇孫好,生下來要甚有甚,随心所欲。可方俞安是一點沒感受到,最基本的,他連覺都沒得睡。
清晨他起得早,為了和方晏清錯開到方效承那請一個沒有回應的安。要是不忙就到齊貴妃那裏坐坐,要是忙,這一天就甭想着吃飯睡覺了。
“臘月十三……半個月還沒過。”方俞安幾乎是閉着眼睛和常安回了府,“好、困、啊。”
“但你沒聽李公公說嘛,陛下昨晚上嘉獎你了呢!”常安看起來精神多了,“說你辦事辦得好,案子結得也漂亮,還挖出了湖州貪腐一事,大有作為呢!”
方俞安面無表情,不知道是困的還是累的。
常安用肩膀一撞他:“事辦完了,吏部禮部擇日就得換人,你對人家沒有表示?”
“禮部自然有楊甫森,他目下還是兩邊不靠的态度,這樣我就滿足了。”方俞安的語氣聽不出波瀾,“吏部侍郎就算還是他們的人,但也絕對不如何思用着順手。”
常安看起來像是牙疼。
“怎麽?”方俞安看着他,“那兩個娼妓自然有律法裁決,不用你我操心。”
“嚴玉聲啊!”常安十分着急,“光是在湖州他就助了你多少力,這次來京,上任三四天就破了個案子,你……”
“招攬?”方俞安苦笑,“難。”
“怎麽就難,你之前不是把卷宗從他那要來了嗎!”常安神采奕奕,“這說明他沒有敵意,可以試試的!那可是栖梧先生的門生,你不要別人都樂不得搶呢!”
方俞安勉強擡了一下嘴角:“那你去試試。”
常安一頭霧水:“不是……又不是面聖,試就試!”
一天之後,從官道上和方俞安一起往回走的常安就和他一樣垂頭喪氣了。
“大話說早了,”常安的臉色十分陰沉,“嚴玉聲屬兔子的罷?!怎麽還蹿着跑呢?!”
“明日臘月十五,是栖梧先生的壽辰。”方俞安輕嘆一聲,“就算沒逢五逢十,他不可能不去。奇了怪了……他躲我做甚?”
這還是錯怪嚴彭了,他真的不是刻意躲。
他是辦事時順路躲一下。
冬日裏天黑得早,就算是北客來也冷清得很,店小二坐在櫃臺後面等着溫酒,就聽見有人進來。他一下站起來:“客官!是住店?這麽晚了,用不用給您做些吃食?”
“我找一個人。”嚴彭微笑,“據說當年的蘭心雅賞頭魁,目下在這兒?”
小二一愣,随後一拍大腿:“您說劉叔!劉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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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好疼,明天斷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