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從書鋪子到道觀這條路,傅知妤走過很多次,第一次覺得如此漫長。
她惴惴不安,一雙眉尖緊緊蹙起,盯着半露出來的鞋面看。
頰邊傳來溫熱的觸感,傅知妤一驚,烏黑的眼瞳裏映出太子的臉。
“頭發勾到耳铛了。”太子薄唇微啓,仔細地把發絲別到耳後,指腹不經意間擦過她的肌膚。
被他這麽一說,傅知妤才意識到剛剛耳垂有點刺痛是怎麽回事,她滿心滿眼都在為聖旨的事憂慮,忽略了身體上的小小不适。
小女郎捧着臉,細聲細氣地對太子道謝。
傅知妤所住的道觀并非普通制式,前朝一陣子女冠風靡,皇室亦不能免俗,便在距京城不遠的山上修建了這座道觀,以供宗室女們修行使用。即便已經改朝換代,如今佛道兩派平分秋色,也好端端地保留下來,沿用至今。
一場雨後,山中水汽還未蒸發完,溽熱的空氣令傅綏之皺了皺眉。
但小女郎很歡快地跳下車,也不顧自己的衣裙會沾上泥點,或是被草葉割破肌膚,輕薄的裙擺如花朵綻放,隐約可見纖細柔白的腳踝。
她抱着那卷聖旨——從上車到下車,都沒有松開過手。
傅綏之不理解她為何如此珍惜,但那份聖旨也不是給他的,只要傅知妤別把它燒了撕了還是泡水了,如何歸置與他無關。
道觀就在不遠處,掩映在濃綠枝葉間。
明黃色的一角在他餘光處出沒。
傅知妤并沒有回道觀,而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內侍愣了一下,剛要詢問,傅綏之更快一步示意他們原地等候,自己跟了上去。
他尾随小女郎,穿過郁郁蔥蔥層疊綠意,山間野草肆意生長,尚有雨露殘餘在草尖上,悄然在傅綏之的衣袍上暈染開。
傅知妤停在一處小坡前,唇瓣張合,傅綏之隐約能聽到“娘親”“聖旨”之類的詞傳來。
他心中已經明白傅知妤在做什麽,目光定在那處小坡上,的确與周圍雜亂綠意格格不入,看起來這一小塊區域常有人來打理,不見野草叢生。
小女郎的身影顯得纖弱無助。
傅綏之輕咳了幾聲,傅知妤聞聲,詫異地別過頭。
他裝作沒看見傅知妤微微發紅的眼眶,問道:“是沈修媛?”
傅知妤嗯了一聲,悄然擡眸,去瞧他的反應。
她尚不知事時候就跟着沈修媛來到道觀了,沈修媛病逝前,拉着才八歲的小女郎的手,說出了她離開禁中的前因後果。
然而,道觀傳信去帝京城時,禁中甚至不記得打發人前來看看,也沒有要遷去妃陵的意思,只有沈家來了人吊唁,在道觀附近讓沈修媛入土為安。
傅綏之面色如常,沒有露出任何譏諷鄙夷的神情,仿佛只是聽了個尋常故事。
“你也覺得……我娘親命犯不詳嗎?”傅知妤小心翼翼開口。
傅綏之心中微微一哂,面上卻沒表露出來,安慰她道:“世家傾軋,必有勢弱位卑者被無故牽連,做了他人的替罪羊。”
他未直言,但傅知妤也聽出來,太子知道過往的事并非表面如此。
“你想的話,我可以讓人将沈修媛的棺椁遷至妃陵。”
“娘親說不想再見到任何禁中的人和事。”
“那我在這豈不是也……”
傅綏之的話還沒說完,被傅知妤匆匆打斷,她緊緊捏着聖旨的一角,語氣慌亂:“殿下知道娘親是被冤枉的,娘親厭惡的人裏自然也不會有殿下。”
傅知妤恹恹地垂下頭,脖頸如蘭花枝柔美纖細。
不過轉瞬間她就收起了自己的愁思,唇邊重新噙着笑意,與傅綏之擦肩而過,帶起一小陣清甜香氣。
當着女冠們的面,傅知妤什麽都沒多說,任由內侍解釋完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是禁中那位病重不起,恐自己時日不多,終于記起了流落在外的金枝玉葉。
因為太子一早就有周密詳實的安排,陪她一起溜出來買書的小女冠并沒有因此受到責罰,還偷偷抹了把眼淚問傅知妤會不會回來看她們。
傅知妤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猶豫着怎麽回答才不傷小女冠的心,忽然有人跨過門檻。
她扭頭一看,太子殿下負手而立。
接觸到太子的目光,小女冠微微一悚,恍若浸在寒潭之中,通體冰涼,不自覺放開了傅知妤的手,往後退了幾步,顫聲道:“你不要忘記我們就行……”
她腳步慌亂,險些踩到裙擺被絆倒,眨眼間跑得沒了人影。
傅知妤怔在原地,視線飄忽不定,落在了太子臉上。
他背着光,大半張臉隐匿于陰影中,看不真切面上的表情,只在看向傅知妤時微微緩和了眸中的溫度。
漆黑杏眸盈滿疑惑,她停頓了一下,沒有将心中疑惑問出口。
內侍将清點完畢的單子交付給傅知妤,她只是掃了一眼,就讓內侍們自行處置了。
除了戴着的這副耳铛是沈修媛留給她的東西外,其他都是可有可無的物件,并不知道她為此費心。
駛入禁中時,已經金烏西沉。
禁內不允車馬随意通行,但來者既是太子,這條規矩就有通融的餘地。
駕車的內侍穩穩地拉住馬匹,守衛攔下馬車,驗過身份腰牌,就聽見車裏傳出少女嬌柔的聲音:“皇兄,是到地方了嗎?”
執掌宮禁的守衛換班交接時,便和他提起過清晨太子車馬出行一事。
他對接回禁內的小公主生出了幾分好奇,趁着驗明腰牌的時候,飛快地往車廂內瞥了一眼,正正對上太子那雙冰冷鳳眸。
守衛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讪讪地後退一步,只覺得方才像是在鬼門關頭走了一遭,背後沁出冷汗來。
車馬停下時,兩排人靜候着。
傅知妤捉起裙角,跟在太子身後,扶着宮婢的手慢慢走下車。
她那聲“皇兄”喊得極其自然,傅綏之微愕一瞬,便語氣淡淡的應下了。
才一出現,衆人的目光便落在太子身後的小女郎上,膚白如玉,窈窕生姿,鵝黃色長褙子,缬綠色紗裙,望之如月中聚雪。
長生殿的宮人上前來,微微躬身:“陛下已等候許久,殿下随奴婢來吧。”
聞言,太子邁開腳步,卻被宮人攔下:“太子殿下政務繁忙,東宮尚有大臣們在,只要公主随奴婢進殿即可。”
即便傅知妤初來乍到,并不知道禁中錯綜複雜的關系,此刻也察覺到周圍滞澀的氣氛。
她不安地望向太子,輕聲喚了句“皇兄”。
這種做法必然會招之東宮的不快,尋常宮人沒有這樣的膽量,敢挑唆皇帝與東宮的關系。于傅綏之而言,心下已經明了是誰假借皇帝的口,讓宮人傳這道旨意。
他召來方瑞,讓自己的貼身內侍跟着傅知妤。
傅知妤進長生殿,方瑞就在一門之隔外候着,若是有什麽異動,就進去以東宮的名義将公主帶離。
長生殿內彌漫着濃濃的藥味,因着皇帝在病重受不得涼氣的緣由,冰鑒內的儲冰化了大半才有小黃門上前添新的冰塊。
傅知妤對皇帝完全沒有印象,也不知道該做出怎樣一副父女情深的模樣。
只是事情并不如她所料,皇帝纏綿病榻,面色灰敗,榻邊坐着的是一位妝容端正的的婦人,霜白的腕子纏着佛珠,見到她來,才停下撚着佛珠的手。
傅知妤從她的發冠與衣飾猜出她是皇後,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停下見禮。
皇帝被大太監扶着半躺在榻上,強打起精神,仔細端詳了許久,竟然忍不住落下眼淚。
大太監趕緊給傅知妤手裏塞了塊帕子,小聲提示她給陛下擦擦眼淚。
雖然在病中也有宮婢每日擦洗侍奉,皇帝還是顯出了人之将暮的疲态,鬓發已經白了大半,雙眼渾濁不清。
皇後含着笑意看她,傅知妤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她擡頭撞上皇後的視線時,清晰地看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怒。
傅知妤在大太監的指點下勉強應付完,皇帝含混不清說着話,大太監聽一句解釋一句。
“陛下說當年将修媛娘娘和殿下送走後,一直覺得內疚,每每聽到人回禀娘娘的病情就覺得愧對于你們母女。
“當年欽天監所算皆是天命,國運與龍脈相關實在是事關重大,陛下也是別無他法。
“好在如今公主已經回宮,陛下也如願見到了長大成人的公主。”
皇帝問了些路途上的事,傅知妤猶豫了下,沒将見面時候的鬧劇說出來。
太子當時也跟她說會處理好這事,不必擔心被旁人知道。
皇帝氣喘不止,問不動話,便由皇後代勞。
“妾見到小公主,竟然以為看到了沈修媛年輕時候呢。”皇後溫婉笑道,“不愧是母女倆,長得可真像啊,一雙杏花眸子活脫脫就是沈修媛的模樣。”
“妾起初還擔心會不會吓到公主,既然兄妹和睦就好。”皇後撫了撫鬓角發絲,“說起來……太子這性子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相看過幾個小娘子都被他冷冰冰的模樣吓跑了。”
“眼看着宗室們大都開枝散葉,東宮一脈卻連個太子良娣都沒有,這樣下去哪裏還有世家敢放心讓女兒嫁來做太子妃。”皇後說道,“太子自己的主意大的很,所幸男兒還可以說一心立事業,倒是女兒家年紀一上去,過了十七八歲,哪怕是金枝玉葉也不好相看了。”
這話聽着愈發不妙,傅知妤緊張地擡眸。
皇後面上還挂着和婉的笑意,從她初進殿到現在,一直維持着同樣的表情,配上她烏黑紅唇的妝容,像極了嵌在臉上的面具。
小女兒遽然間顯出畏怯的模樣,皇帝以為她是害怕成婚,出言安撫:“恐怕還不習慣金枝玉葉的身份,留一留也無妨,左右是要好好相看,不能随随便便就嫁出去。”
皇帝發話,皇後也不再多言。
皇帝身負沉疴,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傅知妤還是能看出他想努力做出慈父的模樣,哪怕十幾年前是他親自下旨把公主送出去,此刻也像是後悔莫及一般,用寬厚的态度希望傅知妤不要怨怼他。
他喉間一卡,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
大太監急忙遞上手帕,輕拍着皇帝的後背給他順氣,待氣息逐漸平穩下來,以半邊身子做遮掩,擋住拿走巾帕的那只手。
傅知妤眼尖,還是一剎那看到雪白巾帕上一抹殷紅痕跡,以及皇後略有些難看的臉色。
醫官要來為皇帝診脈,傅知妤也趁機告退。
長生殿的藥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哪怕殿門只是淺淺開啓一道,也足夠讓她煥然新生了。
方瑞見她看似無礙,也不多作聲,默默跟在後面。
她垂着頭,悶聲往前走,地上金磚鋪得嚴絲合縫,映着燈燭散發出的昏黃的光。
“嘶——”
她撞到人,額頭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先嗅到了熟悉的清冽熏香。
小女郎仰起臉,霧氣朦胧的眼中覆上一層淡淡的水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