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結
破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木箭穿過宋羊的袖子,釘在了一邊的樹幹上,勉勉強強攔住了宋羊的腳步。
宋羊扭過頭,看見程鋒手持長弓,一臉怒容,兩只眼睛裏好像有兩簇小火苗在熊熊燃燒,明亮又銳利的目光落在宋羊臉上。
程鋒的眼睛總是那麽亮,宋羊被那目光刺痛了。
斑駁的樹影加深了五官淩厲,細碎的陽光籠着他,好像一位神袛,他大步走來,整座山都要為他讓路。
程鋒又取出了三只箭搭上弓弦。
這一幕竟然與隊友向他開槍的場景詭異重合,宋羊恍惚失神,心裏酸澀:他也要殺我嗎?
三箭齊發。咻咻咻——鋒利的箭頭沖破喧嚣的風,穿入血肉,那匹要越過溝壑的狼就墜進了溝裏。
“……”宋羊眨了眨眼睛,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程鋒劈頭蓋臉的怒火吓得呆住。
“你跑什麽!你跑什麽!”程鋒都要被他急死了,又氣又後怕,他沖到宋羊面前,狠狠拔出釘住宋羊衣袖的箭,像是要拿箭打他,但最後忍住了。“叫你你也不聽!聾了嗎!山裏能随便亂跑嗎,這是能随便亂跑的地方嗎!你看看!好好看看前面是什麽!”
宋羊已經在那頭狼墜下去的時候看到了,近兩米深的溝,摔下去不會死,但扭傷摔傷肯定在所難免,他又跑得急,指不定得斷條腿。
“……我錯了。”
“你錯了?”程鋒提高聲音,沒有因為宋羊道歉就消氣,反而更加怒火中燒,因為每次只要他說出四十兩,宋羊就會立刻說“我錯了”,所以宋羊的認錯一點可信度都沒有,“你說說,你錯哪了?”
程鋒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一邊上把宋羊從樹下扯過來,雖然生氣,但還是細心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我……”宋羊其實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他還沒回過神來呢。追逐野狼的時候他仿佛魔怔了,這種豁出命窮追不舍的狀态在末世又怎麽會有錯?
對了,這不是末世了。
宋羊不知道第幾次這麽提醒自己,但是在末世磋磨五年,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消除心理陰影的。他本來就不是多厲害的人,五年的提心吊膽,腥風血雨,饑不裹腹寝食難安,縱使穿越了,他腦子裏依舊緊緊繃着一根弦,更何況,他曾經看到過狼吃人。
這大概類似PTSD?叫啥來着,創傷後應激障礙,但宋羊不能這麽跟程鋒說,見程鋒還冷着臉等他回答,宋羊想了想,硬着頭皮道:“銅頭鐵骨豆fu腰,我不應該砍狼的脖子,應該砍它的腰……”
程鋒氣笑了。
兩人沉默地對視着,宋羊感覺程鋒頭頂都冒火了,無措地搓了搓指尖。
“你說得對。”程鋒吐出四個字,轉身爬下山溝,把狼的屍體撿回來。
宋羊連忙給他搭把手,但程鋒不需要,看也不看,自己就爬上來了。上來後把狼往宋羊懷裏一放,什麽都沒說,沉着臉往回走。
宋羊抱着狼,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程鋒走回之前的地方,把野雞、狐貍和蛇收進背簍,沉默着繼續走。他步子邁得很大,像是要讓行走的風吹熄心中的火氣,宋羊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宋羊心裏糾結,手不自覺薅下來一大把狼毛。他趕緊在衣服上拍了拍手,蹭幹淨了,然後拉住程鋒的手。
還晃了晃。
“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程鋒停下腳步。
“我以前遇到過狼,剛剛只想趕盡殺絕,忘了不熟悉地形的事,如果沒有你,我肯定掉溝裏去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還有,還有我是真的沒聽見你叫我,我滿腦子都是……”
都是“殺了它”。
宋羊有些茫然,如果是正常人,正常人遇到狼的話,會害怕、會尖叫、會逃跑吧?而宋羊呢,末世把他變成了一個揮刀必要見血的狠人。
狼血的腥臭味一直熏着他,宋羊先前不覺,這時忽然覺得好惡心,避之不及地把懷裏的狼丢開,彎腰幹嘔起來。
“嘔……嘔……”
程鋒看着他的神情從愧疚不安變得恍惚,又變得難過,然後臉色一變,吐得臉都白了,剛剛吃的全都吐了出來。程鋒嘆了口氣,取出水給他漱口,輕輕拍着宋羊的後背,又掏出帕子給他擦臉。
宋羊暈乎乎的,腿也軟,還是覺得惡心,程鋒扶着他到樹蔭下坐着,宋羊扭頭埋進程鋒懷裏,程鋒僵了一下,猶猶豫豫,還是抱住了他。
宋羊想到程鋒追了他一路,急得用箭攔他,明明程鋒是那麽擔心,他居然會懷疑程鋒是不是要背叛他,宋羊無地自容,他的不安和害怕不應該成為他質疑程鋒的理由。
“對不起……”
程鋒把人從懷裏挖出來,看到宋羊兩眼通紅,很是無奈,“哭了?”
“沒有,剛剛、對不起,我沒聽見你喊我,對不起……”
程鋒聽宋羊反反複複就這一句話,想着莫不是自己剛才太兇,把人兇哭了?
“以後還亂不亂跑?”
“不,不亂跑。”宋羊搖頭。
“聽我的話?”程鋒又問。
“聽,聽你的話。”宋羊又點點頭。
程鋒摁住在自己懷裏蹭來蹭去的腦袋,拇指揩去他眼角的水痕,“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沒哭……”宋羊用力揉了揉眼睛。
程鋒攔住他:“用帕子。”
宋羊老老實實用帕子擦臉,程鋒見他不哭了,不自在地把人從懷裏推出去,“你坐一會兒吧。”
宋羊兩只眼睛哭得跟核桃似的,他鋪開帕子蓋在臉上,仰着頭,還能聽到他吸溜鼻子的聲音。好一會兒,宋羊終于緩過來,對程鋒特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鋒體貼地當作無事發生,把狼塞到自己背簍的最下面,自己背起了所有獵物。
宋羊看看自己的空背簍。“你把雞和狐貍給我吧,我能背。”
宋羊知道程鋒是怕自己聞到血味又會吐,但山路難走,他怎麽好意思讓程鋒一個人負重。
程鋒沒同意,“走吧,去摘果子,你的筐就用來放果子。”
“要摘什麽果子呀?”宋羊講話還帶着點哭音,但已經笑起來了,又變成那個性格活潑跳脫的宋羊了。
程鋒盡力不去注意他兔子似的紅眼睛,語氣自然地道:“前邊有一片石榴樹。”
“啊,我喜歡石榴!”
“還有柚子樹。”
“有柿子樹嗎?”
“有……”
這天晚上,累了一天的宋羊早早睡着了,程鋒卻沒睡,他走進書房,點亮燭火,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着案上的書,夜半時分,窗外傳來鳥兒振翅的聲音。
“咕咕。”
推開窗,一只頭上有一撮灰毛的白色信鴿站在窗臺上。
程鋒灑了一把鳥食,而後取下信筒,信條上面用蠅頭小字寫着:龐病重,辭官歸鄉。二四相争,三家獨大。
“龐”指的是龐令琨,權勢滔天的當朝宰相,“二三四”則指的是太子之下的三位皇子。
程鋒将信紙放到燭火上,明火一口一口吃掉紙張,絲絲青煙後,只留下了黑色的飛灰。
程鋒在書房裏來回踱步,不知不覺彎月溜下了枝頭,他始終沒有睡意。
從先皇暻帝到如今的旼帝,龐令琨從四品小官到太子太傅再到兩朝宰相,龐令琨不僅在今上的心中地位極高,備受官員們愛戴,在世家子弟、寒門書生間也很有人氣——但并不包括程鋒。
程鋒原名關承鋒,生母程茴是原工部尚書程海菁的庶女,嫁與其父關钿為側室。八年前,新修葺的皇家宗廟坍塌,程海菁正是這項工事的主事人之一,被查出謀逆、貪污、謀殺等大罪,于是程家滿門抄斬。
雖說罪不及外嫁女,但程茴也被關钿厭棄,他們被送往鄉下的莊子,但走的時候只有關承鋒自己,他原本是要等母親的,最終卻只等到了程茴在程家門外自戕的消息。沒等他緩過來,才出京城地界就遇到暗殺。
死裏逃生後,關承鋒僞裝身份四處流浪,幾年前才在太子的幫助下定居大溪村,改名程鋒。
當年的宗廟修葺是太子成年後主持的第一件大事,出了那樣的差錯,太子一直耿耿于懷,而太子的母妃與程家又有姻親關系,太子因此被禁足,如今在朝堂上也始終不得力。
旼帝漸老,黨争激烈,太子與三皇子勢如水火,龐令琨辭官後宰相一職空了下來,二皇子和四皇子都極力想往朝堂上安插自己的人,不過此番看來,還是三皇子技高一籌。
程鋒從窗邊走到書架上,擡手挪開書架上的一尊金魚擺件,露出暗格裏的兩份身份文書。一份寫着程鋒,一份寫着關承鋒,一個代表虛假平和的面具,一個代表漆黑難測的傷心往事。
龐令琨離開那個位置,就意味着回京的時機到了。
當初暗殺他的人沒有得手,後來他又遇到了一批又一批的追殺,多少次九死一生,才茍延殘喘到了今日。
回京……
程鋒從暗格裏拿出一塊內刻着程字的雕花玉镯,輕輕地,輕輕地摩挲上頭的紋飾,半晌,才趁着夜風呼嘯,無聲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