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韓厥
我在門口站了差不多盞茶時間,中年男子才将手裏的竹簡放下,擡頭道:“我是這裏的署司,我叫胥成。”
他的語氣很冷,帶着一絲輕蔑,上下打量了一眼我,便又低下頭。我并未在意,躬身行禮,“智嫣見過署司大人。”
胥成沒有回應,将手邊的茶杯往外推了推。我正等着他給我分派任務,誰知他忽然說問道:“你會不會泡茶?”
我愣了一下,不過仍點了點頭。胥成不耐煩地說道:“那你還站着幹什麽?”
我反應過來,這才明白他剛才的動作,是要我泡茶。他大概看不慣我的女子身份,才故意刁難。我的職務是文吏,泡茶并非分內工作。若抗命不從,縱然占理,仍免不了一場風波,被人質疑女子不該從政。心念轉動,忙拿起茶壺。
但我并沒有急着離開,而是躬聲問道:“不知署司大人喜歡溫茶還是熱茶,濃茶還是淡茶?”
對方既然有意刁難,這些細節自然問清楚得好。胥成有些意外,淡淡道:“随便。”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方才轉身離開,過了一會,重新走了回來。我将泡好的茶交給胥成,胥成眉頭微皺,又指了指房間右邊的書架。
他使喚我一次還不夠,還要繼續使喚。我既決心少生事端,唯有默默點頭。書架之後是窗子,然後是外面的院子,胥成俨然把我當成傭人。我心中明白,自始至終沒有絲毫抱怨。而且做得十分認真,根本不給他挑毛病的機會。
等我将院子清理幹淨,胥成終于找不出能讓我做得雜活。
“天聽署的工作,是審核、備份以及發放文書,使之上達君上,下至地方。案幾上的那堆,是荀老将軍和君上審閱過的,你要做的就是檢查是否有纰漏。”
正式的工作終于開始,一天也過去三分之一。我并無絲毫怨言,在案幾前坐下,立刻整理起來。這項工作并不複雜,只是繁瑣,文書又不少,我才做了一點,便到中午。
我畢竟對一次做這種事,又加上之前的雜貨,半天下來膀子已又酸又痛。回神,才發現其他人都離開。
公府設有專門的膳堂,為衆人提供午飯。我知他們應該是去吃飯,只是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沒有人願意叫我。
這是我早就料到的事,也不會因此而影響自己的心情,正要起身走出去,卻見房間裏還有一人。那人坐在我後面的案幾上,穿着一件粗布青衣,衣服洗得有些發白。他的臉頰也很白,清秀中帶着幾分稚嫩。
早上我來報到時,其他人都有擡頭看我,唯獨此人自始至終都認真工作。他此刻也很認真,我心中驚異,忍不住問道:“這麽晚了,你還不去吃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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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起初并無反映,我又叫了一聲,他才擡頭道:“多謝姑娘提醒,小生馬上就去。”
他說完,又低下頭工作,我只當他懶得理我,誰知他的身體猛地一震,再次擡頭,喃喃道:“姑……姑娘……”
他顯然吓了一跳,急忙起身,不小心撞到了後面的書架。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仍一臉驚亂,朝前走了一步,被矮幾絆倒,一頭栽在了地上。鼻子撞破,鮮血直流,他想起身,踩到自己衣服,又再次跌倒。
我看得目瞪口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那人慢慢站了起來,斂容作揖,“小生慚愧,讓姑娘見笑了。”說完,左右摸索,想找東西擦拭鼻子上的血。
我實在看不下去,将随身攜帶的手帕遞出。他一驚,連連擺手,“我與姑娘非親非故,姑娘的東西,小生不敢亵渎。”
他行禮的時候,血又不斷流了下來。我眉頭一皺,只好上前幫他按住傷口。我從小便沒有管束,經常和男孩厮混在一起,并不在乎什麽男女之防。那人卻滿臉通紅,木頭似地呆住了。
我幫他擦好,松開手道:“你無須這般客氣。”
那人一臉恍惚,怔怔地看着我,“姑……姑娘怎麽會在此?你來天聽署,莫非有什麽事?”
我皺眉道:“今天早上報到時,我不就介紹過自己了嗎?”
“小生一工作起來,就容易忽略周圍的事。”那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忽然驚叫道:“姑娘剛才說什麽……報到?”
他險些又要撞到旁邊的桌子,幸虧我及時拉住了他。他上下打量着我,驚嘆道:“莫非姑娘就是傳聞中君上特許,入朝為官的那名奇女子?”
我輕輕道:“我叫智嫣,的确是女子,但并不沒有什麽值得稱奇的地方。”
那人認真道:“姑娘力勸君上,解救荀老将軍,又計誘先榖,配合君上平叛。如此壯舉,古今無二,怎不算奇?”
沒想到這種話,會從一名男人口中說出,我眼中浮動着一縷幽光,疑惑地看着他,并沒有立刻回答。
他被我看得臉頰通紅,低頭道:“這的确是小生的想法。如有冒昧之處,還請……還請姑娘見諒。”
我笑道:“你在誇我,怎會冒犯?不知兄臺如何稱呼?”
那人拱手道:“小生韓厥。”
我只覺此人看似木讷,但和別人又十分不同,忍不住問道:“韓兄對我入朝一事,好像并不反對?”
韓厥又認真起來,“先賢有言,為政之要,在心在德,在知在行。性別之差,本就不是重點。”
我眼波微動,道:“但聖人也說過,男為陽女為陰,男主外女主內,女子不得幹政,是古今之禮。”
韓厥搖了搖頭,肅聲道:“萬物皆分陰陽,兩者本就相生互補,并非對立。陽者剛氣,兵機也,陰者柔力、民生也。若以此論,為政更應男女配合,剛柔并濟。”
我立刻反駁,“妲己之亂,褒姒之禍,猶在眼前。紅顏禍水,豈可不戒?”
韓厥道:“水能滋潤土地,養育百姓,誰有敢說全然是禍?紅顏佳人,蕙質蘭心,又豈個個害人?禍端之生,在于失德,上不正則下生亂。君子所戒,也在己行己德,又怎能将問題都丢給別人?”
我心中十分認同,嘴上仍輕笑道:“你這番話,莫非想為妲己、褒姒翻案?”
韓厥正色道:“小生只是不想以偏概全。”。
我搖頭道:“可惜世人偏偏最喜歡這麽做。”
韓厥道:“縱然如此,嫣兒姑娘豈非也已站在這裏,你并不在乎別人如何看,不是嗎?”
我凝視着他,再次笑了起來,不再試探,十分莊重地朝他行了揖禮。韓厥又驚又疑,我解釋道:“韓兄方才之言,是為天下女子分辯,智嫣身為女子,怎能不謝?”
韓厥明白過來,不好意思地說道:“嫣兒姑娘言重了。”
我道:“韓兄不妨直接叫我的名字。”
韓厥笑道:“交淺言深,是君子之戒。小生與嫣兒姑娘初識,不敢冒昧。”
我心性随意,不是執禮之人,見他語氣真摯,态度恭謙,也不願勉強,一笑了之。韓厥說完,左右張望一眼,才發現這裏只有我們兩人。
“吃飯的時間已到,嫣兒姑娘怎麽還未去?”原本是我在問他,如今變成了他來問我。我微微一愣,他立刻恍然道:“嫣兒姑娘第一天來報到,是不是不知膳堂的位置?”
我笑而不語,不想多說。韓厥道:“既然這樣,就讓小生帶路好了。”
原想一個人去吃飯,誰知他竟毫無芥蒂,完全不在乎我的身份。有些錯愕,我最後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