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原是故人來
夕陽照着花園,風中多了一絲暖意。杯子裏又填滿了茶,茶香散逸,熱氣蒸騰,迷蒙了我的視線。和紫衣人對面而坐,我心中充滿感激,他眼中卻只有我。
“好香。”似乎猶豫了很久,他才終于開口,語氣有些奇怪,明明是在說茶,又那麽暧昧,那麽深情。
枝頭晃動,未化的雪自枝頭飄落。眸光閃動,未解的情,在心裏搖動。說不出的感覺,在夕陽下逐漸彌漫開來。
“多謝君上稱贊,當然,剛才的事我也要說謝。”我小心翼翼開口,語氣充滿敬意。那日父親受傷,我雖意識恍惚,但仍記得伯父看到他時的驚愕表情。
紫衣人,就是晉侯姬據。
“智首大人一心為國,寡人理當如此。”姬據說話的語氣,已不似先前那般輕佻,雖然他的目光灼熱依舊。
我低着臉頰,沒有再說。姬據疑惑道:“你在想什麽?”我輕輕搖頭,他說道:“這裏沒有旁人,你不必這般拘束。”
我知他是真心,可還是搖頭,“父親有傷在上,君上亦非常人,智嫣滿心惶然,不敢失禮。”
姬據輕輕道:“這兩天,你辛苦了。”
我道:“身為人子,本該如此。”
姬據嘆了一聲,“先榖忽然改變注意,又提到你們的婚事,我就覺得一定有問題。只是沒想到你竟這麽沖動,如果剛才我沒有出現,你真要嫁他?又真會殺他?”
我低着臉頰,語氣裏沒有絲毫猶豫,“是。”
姬據目光一沉,“你可知這樣做的後果?”
我道:“我說過,若有人欲染指智氏一族,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姬據道:“即便犧牲你自己?
“是。”我的回答依舊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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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說完,姬據便立刻道:“但寡人不允你這般輕看自己。”他的語氣很激動,眼神和上次我假裝倒在雪地裏時一樣,充滿擔心,也充滿深情。
我察覺到姬據語氣中的異樣,忍不住擡頭打量着他。兩人對視,只覺自己的心都要被這股灼熱燒掉,急忙又将頭低下。我不明白為什麽他這樣關心我,冥冥中,總覺得對他仿佛有幾分熟悉。
回神,才發現自己的手正被姬據緊緊抓着。
那雙手比想象中厚實、溫暖。心亂,疑惑,我将臉埋在頭發裏,不讓姬據看到自己驚慌的表情,猛地抽手。
“君上,請你自重。”我低聲說着。
姬據苦笑搖頭,無奈道:“看來……你真得已經把我忘了。”
他這麽說,難道以前曾和我他見過?可那又是什麽時候,為什麽我沒有一絲印象。
“為了能再和你見面,我等了整整三年。阿嫣,我終于又找到你了。”熟悉的叫法,有些生疏的語氣……我慢慢擡頭,不敢相信地看着姬據。
舊時的記憶被觸動,恍惚間,又不知那到底是什麽記憶。原本陌生的面容,卻在此時多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還記得嗎,那一日的天很藍,水很清,風有點涼,但吹着臉頰很舒服。你穿着一身淺青色的裙子,紮着兩只馬尾,在绛都外的野地裏采露。有一個男孩受了傷,是你發現了他,為他清理傷口,又幫他包紮。”
他是忽然将話題轉開,我整個人已呆住。
“君上怎知此事?難道你……”我說到一半,用力搖頭,“不對,君上即位前,一直都在洛邑,你不可能是他。”
姬據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外界的傳聞,有時未必是事實。你覺得我不是,也許我就是。”他的語氣雖輕,可我感覺得到他語氣中的痛苦與沉重。這樣的痛苦,我曾在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
思緒被牽引,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三年前,母親死在了雪地裏,我被父親接回家,但只見了一面,便被丢在柴房。為了能讓父親注意到自己,讓他開心,我相信了秋岚的話,每天早上都偷偷跑到绛都外的野地采集露水。
那天早上,我一如往常地來到城外,卻看見一個男孩正躺在草地中。男孩的身子很長,臉上都是泥土,還帶着幾塊淤青,他的手上腳上也都是傷,有幾個地方還在流血。
“你是誰?”我用一根樹枝用力戳了戳男孩,男孩沒有反應。我想起故事裏如果有人昏倒,別人都用涼水将他潑醒,我身上只帶了一個竹筒,無法裝太多水,于是便将男孩拖到河邊。
将河水潑在男孩臉上,男孩立刻發出一聲低吟,“水,水……”
“我不是已經潑過了嗎?”我一臉奇怪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他是想喝水。
竹筒裏的露水是我辛苦收集,自然不能給他,索性便将男孩的臉拉到水邊。誰知我腳下一滑,男孩整張臉都沒入水中。水中冒出一堆氣泡,男孩猛地清醒過來,拔出腦袋。
“你是誰?”男孩似乎很有戒心,剛醒過來,立刻一把抓住驚慌失措的我。
“喂,你好狡猾,這是我要問你的問題。”我反應過來,嘟着嘴表示不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看他沒事又暗自松了口氣。
“是你救了我?”男孩左右張望幾眼,稍微了解了一下周圍的情況,才将我放開。
“我只是,只是将你拖到水邊。”我很謙虛客氣地回答。
“我看你是直接把我扔進去的吧。”男孩歪着腦袋,讓耳朵裏的水流出來,毫不客氣地抱怨起我這個救命恩人。
“那……那只是意外。”我捏着裙角,有些心虛。
男孩沒有追問,用水清洗着身上的傷口。我好奇地看着他,想問他為何受傷,正猶豫着,男孩又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本要回答,想了想,忽然撅嘴道:“為什麽要告訴你?”
男孩沉着臉,“因為你如果不說,我會殺了你。”
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你……你想恩将仇報?”
男孩盯着我看了半響,捂着肚子大笑起來,“我開玩笑的。”
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決定不再理他,扭頭便走。誰知男孩一把将我拉住。他的手很厚實,也很溫暖,就像母親的手。
但那種心跳的感覺,我從來不曾體會。
“你要做什麽?”我從臉頰紅到脖頸,吃驚地看着男孩,有些害怕,心中又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男孩摸了摸腦袋,幹幹笑着,“那個,你……你有沒有吃的?”
我怔了一下,沒有回答,甩開男孩的手,兀自跑了起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跑,更不明白急急忙忙回家,為什麽還要再回去。
“謝謝你。”男孩吃完我帶來的面餅,臉上仍充滿驚異。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種從來沒有見過的生物。
“這裏是我的地盤,我只是不希望有人一直賴在這裏。”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叉腰腰,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你是富人家的丫環嗎?這麽早就要出來采露,看來你的主人一定很壞。”完全沒有理會我的領土宣稱,男孩反過來十分同情地說道。
我又撅起嘴,“你打聽這麽多作甚?”
“好奇。”
“我來這裏,是為了父親。”
“哦。”
“為什麽‘哦’?難道我這麽做不對?”察覺男孩的語氣中有些輕蔑,我疑惑地盯視着他的臉龐。
“不是,你做得很對。”他笑着搖了搖頭。那個時候,他的語氣就和姬據一樣,很輕,又帶着一種痛苦與沉重。而那時的我,剛被父親接回,仍對未來充滿希望,還無法體會。我只是覺得這個男孩好像有什麽心事,我也看得心事重重。
男孩的手仍在流血,我忙掏出手絹,幫他包紮。
“阿娘從小就叫我嫣兒,你也可以這麽叫我。”我沖着男孩笑了笑,忘記了母親常告誡自己的戒心,乖乖報上了名字。
“既然別人都這麽叫你,我偏不要,我叫你阿嫣好了。”男孩一臉倔強,他穿得破破爛爛,滿臉又都是泥土,說話的樣子卻很得意。
我看着男孩,有些怔住,回過神,臉上又紅了一片,忙低下頭,小聲嘀咕道:“你叫什麽?”
男孩好似有些意外,突然将臉轉開,“我沒有名字。”不知為何,我沒有繼續再問,輕輕“哦”了一聲,便又開始采露。男孩又将視線轉向我,一臉認真地問道:“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我驀地一愣,手上的動作停住,低頭道:“不知道。”
“如果我明天在這裏等你,你還會不會來?”男孩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眼中一團幽深,仿佛浮動着什麽。
我立刻反問:“為什麽要等我?”
男孩摸了摸鼻子,“因為……我就是想等你。”
我道:“為什麽想?”
男孩忽然拍了拍我的額頭,“你的問題怎麽那麽多,這麽啰嗦,小心将來嫁不出去。”我聽完,生氣地追趕他,他大笑着跑開,兩人在春天的早晨相互追逐,直到筋疲力盡,一起躺在了柔軟的草地上。
第二天,他果然早就在河邊等我。第三天,第四天……同樣的情況,持續了将近半個月。我一直沒有朋友,那個男孩就好似是我的朋友,那段日子,我一直很開心。
有時我也會好奇,為什麽他總是出現在這裏。每次他都支吾半天,說以後再告訴我。
以後,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究竟是多久呢?
我并沒有來得及驗證,很快就因茶裏下毒一事,被父親送往了鄭國。在新鄭,我和箐兒相依為命,遇到許許多多的事,漸漸地,竟也淡忘了這段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