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天憫故我11
“魏嬰!”
蘇書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魏無羨心裏咯噔一跳,尚來不及思考,兩只手腕已被人緊緊扣住,他的名被人拖着顫音喚着,本該古板冷清的聲音卻蘊滿了痛意,讓他一時間連掙紮都忘記了。他對上那雙曾經不逗就不能看到別的情緒的眼睛,那雙眼睛已然泛紅。
“藍藍湛——你——”
忽而他臉色大變,因為一股靈氣已從藍忘機與他手腕接觸的地方溜進經脈,順着脈前行,不用問他也知目的地,除了丹府,別無他想。這時他才去想起來掙紮,費了老大的勁兒卻是紋絲不動。一股若有似無似曾相識的氣息撲入鼻中,魏無羨微微靠近,果真是熟悉的檀香,他不久前才聞過,再加上手腕上這熟悉的力道,這感覺……
“藍湛,剛才是不是你?!”
說來冗長,實則這一切的發生不過瞬息之間,快到都沒人反應過來蘇書此言的意思,這邊這對已經做完許多,向着奇怪的方向奔去。
藍忘機僵住,終究沒有放開手,也沒有回答,而是繼續方才做的事,沙啞了聲音。
“金丹,不在了。”
明明失了金丹的是他,可藍湛為什麽比他還傷心的樣子?他竟然從藍湛的眼裏看出來了那麽多情緒,傷心難過自責心痛……
他不在意的笑道:“沒了就沒了,我這不是好好的?”
藍忘機:“為什麽,不說?”
魏無羨抽了抽手,沒有抽動去,索性也不甩了,放松了全身,就連腳上都不使力了,好似突然的就失去了所有力氣,順着與手腕接觸的那雙臂膀倒去。
藍忘機一驚,通過剛才的探查,他已經知道魏嬰的身體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說非常的差。生怕是傷情發作藍忘機趕緊松開了手将人扶住。
成功擺脫手腕禁锢的魏無羨,順勢靠在人身上,嬉皮笑臉湊到人臉前問道:“藍湛,你說,剛剛是不是你?”
他執着于這個問題。
藍忘機感受着他依靠在身上的重量,手心握緊,死死抿唇,卻是發出了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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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正要說什麽,卻被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聲音打斷。
【魏無羨砸砸嘴,琢磨了兩瞬,随手打個響指道:“別說,這還真是溫晁那小子能幹出來的事兒!”
四人一同将目光放在畫布上,整個射日之征的戰場情況被呈現在他們眼前。
無處不血腥,處處是煉獄。
不染煙塵的素白衣衫上濺滿了血花,無數見過的沒見過的臉埋骨黃沙,山巒崩塌,川河水赤,殘肢碎肉……
長在紅旗下的蘇書第一次真正直面戰争的殘酷,藍啓仁擡手擋住她眼睛,聲音是旁人難以聽到的柔和。
“阿書,別看。”
蘇書擡手覆在他手上,沒有使力,她道:“大叔,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脆弱。”
藍啓仁回道:“有我們在。”
“可是我想看看。”蘇書很耐心,“我們那個世界的安寧歲月,是先輩們浴血奮戰付出無數鮮血換來的,也是無數軍人,在我們看不見的戰場厮殺,守護着我們。這樣的艱難,我想記住。”
反手握住那只溫柔的手,另一手落在她的肩,藍啓仁将她整個護在前面。
這戰場并不都是膠着的,有兩個地方的畫風與旁處格格不入。
江淮戰場的對戰如同兒戲,以江氏為首的射日聯軍無論還有沒有力抵擋,紛紛發出求援訊號,這些訊號直奔江氏陣營一人。傳訊過後,人人翹首以盼。
那人一襲黑衣,紅帶束發,橫吹一管黑笛,他來時射日聯軍紛紛極速避讓,躲在後方,溫軍看着前一刻死去的同僚起屍對他們伸出了利爪,心神崩潰下四散奔逃。敵人分明只有一個魏無羨,可他們的敵人卻越來越多。待魏無羨收戰離去後,那些避讓的聯軍沖上來理所當然的争奪戰利品。
這是……魏無羨将眉頭皺成了小老頭,那個世界的他不對勁兒,竟然打擾先賢,以此來震懾溫氏,這可是正兒八經的挖祖墳啊。
蘇書對着畫中那個魏無羨看了好一陣,卻沒如先前一般想魏無羨提問,而是轉向了藍忘機。
“你怎麽看?”
“魏嬰在竭力的争取時間,若非萬不得已,即便再恨溫家,也不至于上升到挖祖墳。”
藍忘機看着那個明顯瘦脫了像的魏嬰,即便明知那不是自己眼前這個,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心疼。
“魏嬰的面色那麽差,這才是魏嬰着急的。”
蘇書默了默道:“別說有可能是化了丹扔下去,便是沒有,在那個兇地也很難存活。在這樣的絕境下铤而走險,創出鬼道,付出的代價不可能小,內裏也不知差成了啥樣。”
蘇書話鋒一轉:“可我又不是問這個,而是這個江淮戰場。”
藍忘機耳朵紅了紅,他的确習慣的就考慮魏嬰去了,別的尚未留意。
魏無羨瞅着自家道侶的紅耳朵,方才心裏的陰霾散去。他幾乎已經能預見另一個世界的自己的未來了。戰時需要自是沒人提,戰後不再被需要,被讨伐就不遠了。想來另一個自己也當明白,畢竟鬼笛……陳情,陳我之意,訴我之情。若不是早已預見,又何須陳情。
藍忘機道:“因為魏嬰鬼道強大,江晚吟重建的江氏帶頭依賴,便只讓他抵在前面龜縮在後,其餘人有樣學樣。雖然江淮戰場因魏嬰的加入而戰果喜人,但反沒先前團結。魏嬰此時的身體不好,他疲于救援各處,若是戰線拉長,他首先便會受不住。原本大好的局面,會瞬間崩裂。”
“難怪江氏既然還有人存活,後面還重建,那畫上卻說雲夢江氏滅。”藍啓仁嘆道:“一個失去了傳承風骨的家族,名存實亡。重建後的雲夢江氏,只同名而已。”
魏無羨心中有些悵惘,有些酸脹,他道:“不知為何,看到這個結果,心裏還有些難受。”
到藍家後,尤其是在他們面前,他根本不用掩藏自己的真實想法,不必總用笑容欺騙自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難過……額,這就不必了,趕緊說出來讓自己不難過是正經。他如今都幸福得快忘了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了。
蘇書了然,畢竟是江家給予了他學文習武以及踏上修行路的機會,被世家把控的資源,若無人引領,普通人确實很難得到實質的。便是藍家,也僅僅是好一些,僅僅一些而已。外門弟子想要學內門的功法,那都是極難的。因為這個,所以即便被虞紫鳶各種針對,他也願意退讓,這一退步步退,退着退着,就成了習慣。然而他心裏卻并未将這個作為回報,因此一直記着這個恩情。因為記恩,所以看到江氏不再是原來的江氏,才會難過。
蘇書道:“倒也不必難過,畢竟家風不存的江氏,不是和你接觸那一個。”
“呃,是耶!”
江宗主因為附身師父身上師母的提醒而做出改變,虞夫人……現在該稱江夫人了,不再如以前那般瘋魔,現在的雲夢江氏俠義風氣還蠻重的,他幹啥要想不開,替那個自己難過?】
魏無羨都不敢看江澄現在的面色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明明是在分析戰場,為何會拐到傳承風骨去,但這些好像也都水到渠成,他說不上什麽不對。
但可以說的是,原本他沉浸在戰鬥中,着眼于眼前,根本沒留意到具體是個什麽情況。若是以前,他沖在前面并沒有覺得不對,但現在,怎麽就感覺不是那麽一回事呢?
江晚吟的臉色自然是極其不好的,四方異樣的目光實實在在的落在身上,宛若将他剖解開來給人看。偏偏若是說他失去傳承風骨的人不是魏無羨,而是藍啓仁,即便那是另一個世界的藍啓仁。德高望重的藍啓仁先生說的話,那是蓋棺定論,讓人信服的。
瞅着那個肆意的說着心裏難過的自己,不由得跟着他的眼睛也看向藍二夫人,那個師母。他還在猜測她會如何回應那個自己時,卻沒想到蘇書給了他一個暴擊。
的确,又不是自己世界那個江氏,這一切都是另一個世界的,既然這些不會發生,那本也不必難過。可問題是,這是他這個世界的……他并沒有被安慰到并且被在心上紮了一刀,難受。
忽而肩上傳來重量,他擡頭看去,正對上一雙蘊滿關心的眼睛,呃……好像也沒那麽難過了。
那麽那個戰場,到底有什麽不對呢?
【蘇書笑笑:“在你來姑蘇沒幾日的時候,我清楚的知道了你在雲夢的處境,那時候我就同你師父說過江家的問題很大。說是你帶頭帶着師弟師妹們上蹿下跳的玩,受罰的始終只有你一個,就好像他們不曾玩耍一樣。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習慣了推卸責任,什麽事都不會反省自身。那時候我還猜測是不是虞夫人恨毒了雲夢江氏,所以故意一點點蠶食江家的風骨呢。”】
是,是這樣嗎?魏無羨愣住。
不知為何,他感覺藍二夫人這話是對他說的,還看了他一眼。因為,那個自己好像不需要這樣的解釋。
【魏無羨摸摸鼻子,得,師母當先生上瘾了,這就給人上課了。
藍啓仁點頭:“都被你預見了,看那方世界的江晚吟,在無羨未攜鬼道歸來時尚能讓江淮戰局稍穩,待無羨歸來後,就只會有事就找無羨了。有人依賴的時候,便什麽都不做,好似這個戰場的事是無羨一個人的事一樣。給老夫氣得……”
蘇書笑着給有些炸毛了的道侶順了順毛,而後才道:“無羨也有自己的問題,江晚吟這毛病就是他慣出來的。為了讓江晚吟少被虞夫人罵,竟然壓抑着天資修煉,簡直了,我都想撬開你的腦袋瞅瞅,是不是哪根筋沒搭對。”
“各人有各人的境遇,有些事可以讓,有些卻是萬萬不能的。尤其你都這麽放水了,他還比不過你,這難免讓他覺得你是想告訴他,即便是你不學都比他好,他比不過你就比不過你,說不得就懷恨在心了。”
“還有,一次退讓或許會有人感激,甚至兩次三次也是,但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最後還覺得你就應該退讓,一旦哪天你不讓了,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是這樣嗎?
魏無羨有些迷茫,這些道理從沒人教過他,很多事他覺得應該這麽做,于是就這麽做了,确實是沒有想過後果,也根本沒想過,這樣的退讓,這樣的什麽都他在前面會讓被保護的人失去擔當。
看着那些不再拼命,翹首以盼等着他去支援的“戰友”,他忽然明白了,原來……原來是這樣。
一個人失去擔當那只是一個人,但若這個人是一家之主,那家族裏的人有樣學樣,自然的也全都失去擔當,俠義二字,被蒙了灰。
【蘇書道:“算了,暫且不談這個,這事兒真要說,那就話長了。咱們還是看那裏吧。”
順着蘇書手指指的地方,他們看到了,那裏是琅琊戰場。
魏無羨轉着朝生,碧綠的笛身在手中翻着花,嘴裏也沒放下。
“琅琊戰場,金家所在啊……這金光善蛇鼠兩端,在我們這邊就将百家坑得不輕,那個世界……果然也還是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