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2. 潰不成軍
臨江仙整體是中式庭院風格, 為了保證每個包廂私密性,走廊的設計曲折環繞,除非近距離, 否則很難看到其他方向的人。
地上是整面延伸的暗紋手工地毯,鞋跟踩上去沒什麽聲音, 然而獨屬于某個人的高跟鞋足音,和着她乖巧甜美的幾句話, 偏偏清晰到利器一般刺人, 劇烈翻攪開本來就已經隐隐決堤的深潭水。
江原有種末日來襲的恐慌, 手裏都是汗, 還握着輪椅,卻不敢擅自往前推了。
回想起剛才意外撞見的畫面,他頭皮開始發麻, 不知道這兩邊到底該勸誰先走。
薄時予眼睫低着, 目光凝在自己腕間的兩條手繩上。
頭頂像是懸起了一把尖銳冰錐,随時要落下來捅進他胸腔裏,剛喝下去的酒沖撞着五髒六腑,激出難以适應的悶脹。
他有些僵冷的手指拂下襯衫衣袖,把偏上的那條紅豆蓋住,只剩下沒有七情六欲的白玉觀音露在外面,微笑注視他, 仿佛是彌天的諷刺,被他手掌握緊, 溫度越發冰冷。
中年女人溫和的聲音緊跟着傳來:“沒關系, 叔叔阿姨又不是老古董,不在意這些,以後我們就是你的家裏人, 你跟展淩好好相處,他要是敢欺負你,阿姨替你收拾他——”
甜稚的女聲比之前更軟,能揉出水汽:“您放心,展淩哥對我特別好。”
跟那通電話裏相同的年輕男聲格外積極:“就是啊媽,你別這麽激動,萬一吓着檸檸。”
中年女人笑道:“激動怎麽了,反正檸檸家裏那邊也沒阻礙,我還想元旦前就讓你們倆把婚事給定下來呢。”
展淩哥。
檸檸。
婚事。
薄時予瞳中的陰沉外溢,要沖破眼廓,他轉動輪椅,朝着聲音飄過來的方向,江原冷汗直冒,想阻止他過去,更想跑去通知沈禾檸趕緊收斂點,可別這麽刺他了。
另一邊走廊,沈禾檸若無其事地虛挽着展淩母親,每走一步,心髒都在嗓子裏狂跳。
她幾分鐘之前好像看到江原了,一晃就過去,不确定是不是。
但如果真是江原,哥哥就多半也在。
今天她确實是來完成生意的,想着後面能通過展淩的口,把跟她的這段關系傳到薄時予耳中,近水樓臺的激一激他,根本沒想過可能會在餐廳裏就直接撞上薄時予本人。
沈禾檸一開始特別緊張,随即就咬咬牙順水推舟,專門說了那兩句話。
哥哥不是說她随便嗎,那她就幹脆随便個大的給他瞧瞧,直接見家長談婚事,對方還是他的好學生,看他這次有什麽可挑剔的。
包廂門近在咫尺了,還剩幾步就要進去,一旦門關上,她還怎麽發揮。
沈禾檸正心急,努力把腳步放慢,拖延着時間,期盼概率渺茫的直面相撞。
但左右兩個服務生已經把門給打開,往前多邁一下就要離開走廊了,她沮喪地低了低頭,心裏希望破滅,難受咬着唇肉時,身邊的展淩忽然間站住,詫異又恭敬地叫了一聲:“老師。”
沈禾檸脊背一麻,手忍不住攥緊。
展淩口中的老師只有一個。
全家人停下來,齊刷刷把視線轉向前方,沈禾檸慢了半拍才扭過頭,直直對上一把黑色輪椅。
上面的人一身暗灰西裝,筆直長腿被迫彎折,膝蓋的折角鋒利,襯衫一絲不茍的紐扣之上,一張臉是永遠能夠拉她淪陷的英俊深刻。
他沒看她,只是淡淡望着展淩。
展淩趕忙要上前跟他說話,邁出腿又想起來什麽,回過身自然地勾住沈禾檸肩膀,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親昵帶着她一起走到薄時予面前。
“老師,這麽巧,”展淩笑着微微躬身。
他其實很怕自己的導師,雖然薄教授平常溫文爾雅,但那種不自覺的被壓迫感總是很難忽略,他不想在沈禾檸面前丢臉,也有點忍不住想炫耀。
于是他又對薄時予說:“我帶女朋友來跟家裏人吃頓飯,檸檸——”
展淩輕撫了一下沈禾檸的頭發:“這位是我導師。”
沈禾檸耳朵裏咚咚跳着,全是自己加快的呼吸聲,她穩住陣腳,按照生意約定,沒有拒絕展淩的動作,直視着薄時予,輕輕叫他:“小叔。”
好多天沒見,他臉頰好像消瘦了,沈禾檸一看到他就鼻子發酸,但表面上什麽都不表現出來,眼神清泠得沒有半點情緒。
薄時予搭着輪椅扶手,指尖在沒人能看見的地方深深往裏凹陷,要把皮肉磨光,只剩骨節。
走廊燈光在他鏡框上劃過冰冷的弧,紮進漆黑的眼睛裏。
展淩驚呆,後面展淩的父母也終于醒過神,疾步走到前面,熱情地叫“薄先生”,自家兒子這位導師,展淩父母當然再熟悉不過。
展家的生意也是醫療口的,不少地方會依附于克瑞醫療底下,不說把薄先生敬成神明也差不多,平常也以兒子能跟在薄時予身邊為榮。
聽到沈禾檸這麽一叫,全家人大喜過望。
展淩下意識把沈禾檸攬地更近點:“檸檸,薄老師就是你小叔?!那你之前怎麽都沒說過。”
沈禾檸咬了咬舌尖,輕微的疼讓她更鎮靜。
她目不轉睛看着薄時予,一臉無辜地解釋:“我也不知道,你是我小叔叔的學生。”
展淩父親高興道:“薄先生,我們正商量着要把兩個孩子婚事談一談,檸檸說你是他唯一的家人,那不如今天一起坐坐,商量一下——”
“沈禾檸。”
男人冷質的嗓音落下來,簡單叫了一個名字,走廊裏頓時死寂。
所有人沒說完的話都本能停下來,連正常的呼吸也無意中放慢。
兩米開外的距離,薄時予迎上沈禾檸的視線,時隔幾天,再一次碰撞扭纏在一起,他逼問:“你到底在幹什麽。”
沈禾檸歪了歪頭,朝他彎起嘴角,把散落的長頭發別到耳後:“我說過了呀,談戀愛,小叔不是不管的嗎,那我跟男朋友來見家長,有什麽不對。”
薄時予盯着她,喉嚨裏毒刺橫生,喉結每一次緩慢的下壓都帶起銳痛。
之前她在電話裏說過的一切,他都可以欺騙自己,當做是她故意示威的謊話。
但此時此刻,她穿着溫婉的長裙,臉上妝容細致,乖乖讓一個男人摟住她肩膀,以男女朋友的身份互相介紹。
檸檸離他那麽近,他伸手就能拽過來,但她疏離客氣的神色,又遠得像是已經跟他把過去徹底斬斷,真的只是一個不需要在乎的遠親。
不久之前,她眼睛裏還全部是他,溫軟靠在他膝蓋上,給他揉着殘腿,主動纏着擁吻,現在她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
那些他賴以為生的回憶,被她面對面當場碾碎。
展淩有些膽寒了,他跟薄時予的時間不短,沒見過他這種反應,他有種荒唐的感覺,只要他再多碰沈禾檸一點,就能被這位向來溫和典雅的老師給直接扔進焚化爐。
但人的反應就是不受控制,越是不安,展淩反而扣着沈禾檸的肩又往裏收了收,沈禾檸鞋子的跟很細,在地毯上一時沒站太穩,往展淩胸前歪倒了一下。
沈禾檸及時穩住身體,沒有靠上展淩,但趁機飛快調整了一個角度,讓薄時予的方向看過來有少許錯位,就像是貼上了一樣。
薄時予眼底積壓的暗流崩開閘門,上前攥住沈禾檸小臂,沉聲命令:“過來!”
他五指堅冰一樣,沈禾檸皮膚卻被他燙得要點燃。
她停頓兩秒,堅持掙脫開他的鉗制,皺着眉不解問:“您忘了嗎,您自己說不管我的,現在這樣是幹什麽,我男朋友和父母都在場,您別兇我。”
“而且展淩哥人好,家庭也好,不是亂玩的那種男生,”她離展淩很近,跟他卻如隔鴻溝,“您還有什麽不滿意。”
沈禾檸再多的話說不出了,即使只是現在這樣,也已經不太敢看薄時予的眼睛,她某些瞬間恍惚覺得要被他生吞活剖下去。
憑什麽。
憑什麽一邊趕走她,一邊約束她。
不要她了,還不準她找合适的男朋友!
如果真的舍不得她,對她有感情,為什麽不能對她表達出來!是還不夠疼嗎?!
可她已經好疼了。
沈禾檸微紅的鼻尖抽了下,拽着展淩衣袖往後退,跟薄時予拉得更遠:“我們要去吃飯了,嚴格說起來,您也不算是我的家人,沒必要參與到我的個人感情裏。”
她甚至禮數齊全地對他淺淺躬了一下身:“小叔叔,我們不占用您的時間了。”
沈禾檸把話放下,直接轉身走進包廂,沒再回頭看薄時予,但貼身裙子勾勒出的線條玲珑挺翹,倒是很不吝啬地特意展現給他看。
就是專門氣人。
專門往最敏感的點上拼命刺激。
展淩一家快被風雨欲來的氣氛壓得窒息,不知所措地來回看看,還是朝薄時予恭謹地告了歉,去裏面看沈禾檸。
尤其展淩本人最按捺不住,走之前還腦袋一抽,好死不死跟着沈禾檸的輩分叫了聲“小叔。”
包廂裏開始熱鬧,各種聲音此起彼伏,偶然夾雜沈禾檸綿綿的調子。
薄時予感覺不到身體存在,像被報複心強的小貓抓得血肉狼藉,形同淩遲。
他幽黑瞳仁裹着血絲,唇邊扯了扯,嗓音被打碎得有些扭曲,半是笑半是陰戾:“好。”
沈禾檸在包廂裏坐了不到五分鐘,手心偷偷磨得發疼,然而菜還沒等端上來,頭頂的燈光驟然間熄滅。
服務生很快跑進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電路突然出了問題,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修好,這間包廂不能用了。”
展淩擰眉問:“其他包廂呢,能不能換一個。”
服務生忙道:“只有幾個其他客人正在使用的還能供電,別的空包廂都壞了,這邊會給您補償,實在抱歉,電梯還能用,地下車庫也有應急燈,不影響您離開。”
展淩父母提出換一家餐廳,反正時間還不算太晚,兩個人單獨有司機開車,先一步下樓,沈禾檸是跟展淩單獨來的,晚了一些走。
沈禾檸在停電那一刻就轉頭了,沒看清那個人還在不在走廊,她心一直說不清的亂跳着,在黑暗裏更平靜不下來。
停電……會有這麽巧合嗎。
她随着展淩下樓去地下車庫,一路上展淩都在忐忑:“小叔是不是看不上我,其實我沒比薄教授小幾歲,他太年輕了,我這麽叫還有點不好意思。”
沈禾檸顧不上反駁他,手緊緊握着手裏的包,踏入車庫。
斷電之後,通明的主燈都滅着,只有幾排應急照明,沈禾檸剛要往前邁,展淩手機突然響起,是樓上的管事:“先生,您有貴重物品落在包廂了,麻煩您回來取一下。”
展淩沒想起是什麽,但還是重新按了電梯,把車鑰匙交給沈禾檸:“車很近,你先去等我。”
沈禾檸抿着唇,在展淩要進去的時候,電光火石間湧出某種心悸的預感,她迅速拉了一下展淩的袖口,展淩低頭過來,從遠處看,恍然是難舍難分的小情侶。
做完這幅假象,沈禾檸才松開手,目送電梯上行,然後一步一步往車的位置走。
展淩停車的地方距離電梯十幾米,但這一片的應急燈稀疏,光線算不上好,一些原本清晰的車型都被淹沒在昏暗裏,像重傷蟄伏的龐大猛獸。
沈禾檸沒由來的口幹舌燥,她仰頭咽了咽,攥着車鑰匙慢慢往前。
陰影中似乎有什麽輕微響動。
沈禾檸分辨不清,提着心繼續邁開腳步,高跟鞋在安靜廣闊的空間裏铛铛作響。
她在即将經過一輛被黑暗完全籠罩的車時,後排車門驀的從裏面推開,夾着呼嘯的氣流和冷意,凜凜刮過輕薄的裙擺。
沈禾檸沒有時間驚呼,那只在夜色裏蒼白到有些近妖的手一把攥住她手腕,把她扯進車裏,門帶着悶響,重重地應聲關閉。
一輛車的空間再大,對于緊密相貼的兩個身體來說也過分狹窄。
沈禾檸颠簸地喘着,跌到一雙冷硬緊繃的腿上。
她在上面撒野作亂太多次了,根本不需要分辨就知道是誰,他身上鋪天蓋地渡過來的沉香氣息如同泡入冰水,又涼又刺,冷得她止不住打顫。
沈禾檸眼眶一熱,但立即撐住他肩膀,阻止一個快要完成的擁抱,堅決不肯靠得更近。
男人的手隐約在發抖,捏住她後頸,力道失控。
她咬着牙不肯動,哪怕眼淚就要墜下來,也固執地拒絕他任何一點親密。
“你做什麽……”沈禾檸在他禁锢的臂彎間掙紮,“小叔叔,我們這種關系在生日那個晚上就已經斷了,你別超過叔侄的界限!”
她膝蓋發顫地撐在他兩腿邊,這樣待不穩,她又堅守着不去碰他,然而彼此間距離太近,若有若無的皮膚摩擦更逼着男人瀕臨極限。
薄時予的聲音終于在黑暗裏響起,讓沈禾檸熟悉又覺得陌生。
他折磨一般碾着這個她已經叫過很多次的稱呼:“小叔叔?”
沈禾檸的心口麻痹着,正想開口說話,男人驟然向前傾身,骨子深處透出的寒凜和碎裂感撲面而來,她随着往後倒,脊背抵到前排座椅上。
薄時予的手指在陰霾中滑過她耳垂,扣在她綿軟的臉頰上。
“誰是你叔叔。”
沈禾檸嘴唇微張,重重地喘。
他整個人像從寒淵中撈出,指尖下陷,語氣冷靜又狂烈:“叫哥!”
沈禾檸心口轟然一跳,态度卻比之前更強硬,扭過臉不讓他碰,要從他腿上逃下去。
剛轉過一點身體,纖細的腰就被緊緊扣住,重逢以來,一直高不可攀的男人在一片漆黑中不堪忍受地彎下背,潰不成軍一般。
“檸檸乖……”
他死死握着她,暗啞不已。
“叫我一聲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