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先生
林鄞業放下李教傅托宮人送來的一份紙張,這是寇辛今日默的那份《六國論》。
他只掃了一眼,便不忍直視。
帖經于林鄞業而言,是三歲稚兒閉着眼都能寫的東西,此時,林鄞業望着桌上那張紙,久久不能言語,更加頭疼了。
他低聲對身旁人吩咐了什麽,又喚人去喊寇辛來。
寇辛這時剛用完膳,他也随了大流,讓人送了食盒過來,府中的劉大娘早些年是酒樓的一把手,廚藝好得很,寇辛吃得肚皮都鼓了起來,懶洋洋地躺在榻上,準備歇一會兒。
誰料被人一句話擡到了上書房。
寇辛臭着臉下了步辇,若是先前,他理都不會理,可昨日林鄞業那些威脅之語,讓寇辛不能坐視不理。
他們相對而坐。
寇辛下意識看了一眼桌上,霎時羞憤地将那張紙搶到手上,團吧團吧地折了起來,“想不到林少傅是這等僞君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亂動本世子的東西。”
林鄞業但笑不語。
寇辛心裏莫名用些不安。
見寇辛安分下來,林鄞業才出聲道,“今日請世子過來,是為了送世子一份薄禮。”
寇辛聞言,有些好奇,又覺着林鄞業不會這麽好心。
林鄞業話音剛落,殿外就有人擡了幾大箱子過來,厚重的楠木箱,足有半人之高,宮人們将這些木箱一一打開,便齊齊退去。
寇辛撐起身看了一眼,不敢置信道:“你要将這些書送我?”
只見殿內敞開的幾大木箱之中,全是碼得整整齊齊的書簡,光是瞧着,就叫人膽顫心驚,寇辛更恨不得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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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鄞業微微擡手,按住寇辛的肩,讓他坐下去,他目光平和,神情沉着,“朝堂水深,若是日後不想離京前去封地,做個蔭官靠食邑過活,不好嗎?”
寇辛驀地擡眸,“你怎知——”
你怎知我要入仕?
寇辛說到一半,硬生生住了嘴,萬一林鄞業是詐他的呢?他爹娘、甚至喻譽都沒有發覺他想入朝為官的心思,林鄞業一個只跟他見了幾面的人怎麽知道?!
林鄞業笑了一下,“我怎知你想入仕?”
寇辛瞪大雙眼,背後發寒,林鄞業只靠他只言片語,面上顏色,就知他心中所想,并且分毫不差。
此人城府深沉到這個地步,對他洞若觀火,三言兩語就掌控了他的全部心思。
太可怖了。
寇辛下意識蜷縮了下指尖,坐立不安。
林鄞業再道,“世子是在害怕?”
寇辛硬着頭皮,“我怕?我有什麽好怕的?你可別胡說。”
林鄞業沒去揭穿他,只是給寇辛倒了杯溫茶,茶水暖進肺腑,彌漫起清淡的茶霧,寇辛碰了下杯子,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他愈發地緊張。
林鄞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索性開門見山,“寇小世子……”他在“醉生夢死”“碌碌無為”“紙醉金迷”等等詞中,挑了個不傷人的詞,“快活了十幾年,突然從國子學轉入太學,雖是聖上的旨意,但世子不惱,反而還如此……”
林鄞業又頓了頓,想起報信的宮人說寇辛在堂上争着搶着要李教傅打自己臉面的事,再挑了一個委婉至極的詞,“好學。”
林鄞業:“其中端倪,有心人自然能瞧得出。”
林鄞業解釋完後,寇辛安心了許多,坐得都直了些,“這有心人恐怕只有你而已。”
旁人哪管他想不想入仕。
林鄞業也不否認,淡笑應是,“可依臣看,世子怕是連鄉試都過不去。”
寇辛當即想拍桌而起,咬了咬唇,卻發現林鄞業說得他好像無法反駁。
林鄞業站起身,走至那幾箱書前,“科考時必取四書五經其中當經義題,這一箱便是時下譯文最全、也是京中官員常讀的一套,是你必須背熟的,熟到只見到一字,便能迅速想起所屬哪章及其前文後文,而這一箱是韻府對類、古詩鈔選等,古文時文,應有盡有,你需将其念熟,這一箱是下一次春閨最有可能被聖上命為主副考官的官員所作時文,有個印象即可,這一箱……”
林鄞業一箱又一箱的說過去,直将寇辛說得頭昏腦脹。
林鄞業下了最後的通牒,“中秋三日假,你需将這一箱過目一遍。”他指了指“四書五經”那箱。
寇辛下意識反問:“中秋?”
林鄞業颔首,“是,過兩日便是中秋了。”
寇辛算了算,好像也是,足足三日假呢!怪不得昨夜他爹畫的美人圖上圓月高懸,原是送給他娘的團圓禮。
寇辛想罷,看了眼那一大箱子的書,忍不住拉了下林鄞業的袖擺,“等等,你為何要為我想了這麽多?”
這人看起來明明很讨厭他。
林鄞業看了寇辛好半響,才道:“臣身為皇子之師,大皇子有武将之風,二皇子雖不如大皇子穩重,但在詩文上,也造詣非凡。”他從寇辛的手中扯回自己的袖擺,“而臣,年僅十六,便三元及第,被聖上欽點為鼎元。”
林鄞業突然擡手撫了撫寇辛的頭頂,“陛下将世子交給臣看管,便也算臣的學生。”
林鄞業的力道很輕,擡袖撫過時,熟悉的竹蘭香包裹住寇辛,寇辛下意識擡起頭,怔怔與林鄞業溫和的眉目對上,聽他道:“若是世子的蠢笨之名傳出,在下,名聲堪憂。”
正感動着的寇辛:“?”
寇辛咬牙:“林鄞業!”
林鄞業微嘆,“臣只是如實相告。”
寇辛氣的,“你才蠢!誰是你的學生了?淨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那些破書,我才不要!”寇小世子快要氣冒煙了,“還有!誰準你摸本世子的頭了!”
林鄞業看寇辛就像在看如今只有幾歲的五皇子,明明他十六那年,也沒這麽鬧騰。
炮仗似的,一點就着。
聽聞長公主也是個落落大方的性子,驸馬更是丹青妙手,性情随和,也不知寇小世子這性子是生來如此,還是被寵壞了。
林鄞業本是不喜他的。
但人的劣性就是如此,寇辛愈是這般,他愈是想讓人乖乖的聽話。
林鄞業笑問:“世子當真不要?這京城內,除了臣,可沒有人能集齊這些書籍了。”
寇辛內心掙紮,看了眼那些書箱,又看了眼令他恨之入骨的林鄞業。
林鄞業任寇辛糾結,他轉身坐在太師椅上,一身青袍私服,墨發如洩,徐徐端起茶盞,微微抿了口,潤了下嗓子。
寇辛終是洩了氣。
林鄞業何等心細,他霎時便瞧了出來,可他偏不出聲給寇辛這個臺階下。
不得不給敵人低頭絕對是寇辛人生經歷裏的第一次,他快将下唇咬出印來了,才別過臉道,“我不白要你的東西,你有何條件?”
林鄞業微微笑了下,他招了招手,“過來。”
寇辛遲疑地走近。
林鄞業再次擡手,掌心撫過寇辛的發頂,他背靠着太師椅,姿勢雖慵懶,但也儒雅至極,明明是坐着,在仰視着站立的寇辛,氣勢卻分毫不減,他悠閑道:“喊聲先生聽聽。”
寇辛總算是看清了林鄞業的嘴臉,這人的報複心比他還強,他方才罵了什麽,林鄞業便想讓他一一還來。
真真是太過分了!
他寇辛今日便是跟林鄞業耗死在這,他也是絕對不會喊的!
僵持之下。
林鄞業阖上了眸,指骨慢慢敲着扶手,一下又一下,淺眠了一會兒。他與某些整日游手好閑的小世子不同,忙得很。
漸漸的,林鄞業叩扶手的動作慢慢停下,又過了一會兒。
“先生?”
寇辛蜷縮着指尖,聲若蚊蠅,他念完之後耳尖快燒了起來,不得不在心中勸慰自己,沒事沒事,反正林鄞業睡了,他聽不見,自己喊多少聲都沒事。
林鄞業輕輕“嗯”了聲,嗓音帶笑,還有濃重的睡意,道:“世子命人将這些書搬走罷。”
寇辛霎時從耳尖紅到了脖子根處,粉暈從臉側蔓延到了眼尾,整個人燙得厲害,罕見地結巴了下,“你,你沒睡?”
林鄞業阖着眼,“快了,世子請自行離去罷。”
寇辛愣了下,轉身快步離去。
林鄞業睜眼看了下,瞧見一個同手同腳走出殿門的小世子,忍不住勾了下唇,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欺負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像越來越晚更了,頂鍋蓋逃走.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