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被颠倒的過往
雪夜,路燈昏黃的光柱裏密密麻麻的飛雪。
路燈下,纖細的身影沉默地站在那兒。長發燙着卷,風把發尾帶到了臉上,遮得只能讓人瞧見尖而白膩的下巴和紅潤飽滿的嘴唇。
她垂着頭,手裏握着亮屏的手機,似乎在等什麽人的消息。
天太冷了。她的大衣扣得很嚴,可脖子上空蕩蕩的,少了條大街上大家都會戴的圍巾。
夏星眠抱着袋子,急匆匆地走向她。唐黎小跑着跟在她身後幫她撐傘。
走到陶野面前,夏星眠呼出一口白氣:“姐姐?”
陶野擡起眼,很客氣地點頭應道:“陸總,您到了。”
夏星眠走過來得太急,呼吸還不太勻,白氣從嘴邊一陣一陣呼出。她從懷裏拿出一直捂着的紙袋子,凍得發紅的指尖伸進去,撈出了一條疊得整齊的毛線圍巾。
“這個……”
她小心地遞給陶野,手在寒風中微抖。昏黃光照下,能看見她三個指頭上都纏了創可貼。
“送給你……”
陶野從來都不是很願意接受她的禮物,這次也表示了婉拒。
“不用了,謝謝您。”
夏星眠有點固執地伸着手:“我看你這幾天都沒有戴圍巾。”
陶野抿着唇笑了笑,“我的圍巾送給一個朋友了。沒關系的,明天就織好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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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星眠聽到她說把圍巾送給了一個朋友,伸出的手垂了下去,也笑了一下,笑裏是說不出的複雜:“我知道……”
她當然知道,陶野是把圍巾送給了年輕時的自己。
唐黎忍不住插嘴:“陶小姐,可這條圍巾也是陸總織了好多天……”
不會織毛線的生手,在辦公室笨手笨腳地用織針戳來戳去,戳了快一個禮拜,手被紮得沒眼看,這幾天吃飯都得靠勺子了。
夏星眠卻擡手打斷了唐黎,很溫柔地看着陶野,說:“沒事,不想要就算了。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陶野很淺地點了點頭。
夏星眠嘗試去握陶野的手,陶野下意識縮了一下,但很明顯她又逼自己不去反抗。
夏星眠能感覺到陶野是想和她保持一點距離的,然而她很任性地沒有選擇放手。
粗粝的創可貼,帶着體溫,摩擦着細膩敏感的手指側面。
難得的片刻貼近。
這次出來,夏星眠用的是讓陶野來陪酒的借口,她們正要去的也是一個商談性質的會所。
夏星眠确實有一些工作要處理,正好,也可以借這個機會見陶野一面。
要會見的老板有兩個是她認識的,還有幾個是她沒見過的。
一會兒可能為了應酬,要喝不少的酒。
到了會所,進入包廂,夏星眠和老板們挨個打過招呼。打着打着,忽然發現一個熟臉。
——周溪泛。
周溪泛顯然是被她老媽叫來打臨時工的,托了人情,不來也不好,來了就像現在這樣,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
她一擡頭,看見「陸秋蕊」站在她面前,愣了一下。
然後冷笑。
這幾年,夏星眠對小夏星眠的冷酷無情是愈演愈烈的。一開始周溪泛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小夏星眠跟着她在過好日子,後來從風言風語裏聽說了實情,立即盛怒,卻也不敢唐突做什麽。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傷了好友那傲氣凜然的自尊。
憤怒自然全都轉向了「陸秋蕊」。
她騙了她。
當初在機場,她向她承諾過會好好照顧夏星眠的。可她是個騙子!
周溪泛看「陸秋蕊」是個騙子,夏星眠看她卻還是舊時好友的心态,很自然地和她打招呼:“喲,小周總也來了,這麽巧。”
這句話聽在周溪泛耳朵裏就是陰陽怪氣。
周溪泛沒有太注意陶野,打眼兒看了一下是個陌生女人,馬上怒道:“你身邊這麽快就換了新人?!你對得起夏星眠嗎!”
夏星眠意味深長地回道:“我很對得起她了。”
周溪泛:“你得感謝法治社會打人犯法,否則——”
夏星眠笑了:“啧,原來你這麽夠義氣的呀?”看到朋友這麽為她出頭,她其實挺開心的。
周溪泛以為她在嘲諷她,氣得擡起手指着她哆嗦:“你、你……”
楊雲海見小周總和陸總起了沖突,馬上過來勸架:“怎麽了這是?別急別急。”
周溪泛忿忿地擺開楊雲海的手,說:“不好意思了,這頓飯有她在,我吃不下去!”
說罷,她抓起外套徑直離開。
楊雲海也沒料到這個插曲,有些尴尬地看向陸總,思索着怎麽打圓場。
沒想到這位陸總臉上絲毫沒有動怒的表情,反而是淡淡笑着,轉身去拉了她身後的一個紅裙子女人,細心地拖開凳子,小聲請對方入座。
一直沒開口的陶野小聲問:“怎麽您好像都不生氣?”
夏星眠給陶野拿了個杯子,仔細檢查了是否幹淨,才給杯子裏倒上茶水,“這也沒什麽。她就是那樣,性格比較直淺,也比較單純。”
陶野:“聽您的語氣,好像和她是舊相識了。”
夏星眠将水杯推到陶野面前,含糊回答:“算是吧……”
楊雲海拿了兩杯酒過來,開始給這位陸總敬酒。
陶野知道自己拿了這份錢,就要做這份錢該做的事,便主動伸手去接。
夏星眠隔開了她,自己接了過來,小聲說:“沒事,我先自己喝。實在不行了姐姐再幫我。”
陶野:“我來好了,這是我理應做的。”
夏星眠堅持不讓她碰到酒杯。
幾個老板輪着和夏星眠喝酒,夏星眠能招攬到自己這裏的都盡量招攬,實在顧不上的,陶野會主動幫她喝掉。
她不想讓陶野喝太多酒,自己就拼命攬,攬到最後去廁所摳吐好幾輪,還是撐不住那股暈勁兒。
夏星眠倒在軟皮沙發上,依偎在陶野的肩頭,輕聲說:“給我……煙……”
她必須要一根煙來提提神了。
陶野從自己的口袋裏摸出了一包煙,取出一支,細心地喂到她嘴裏,給她點火。
夏星眠見這煙從陶野兜裏出來,含着煙嘴口齒不清地問:“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陶野:“就最近吧。”
夏星眠輕輕按住了陶野的手背,皺起眉,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陶野似笑非笑,答道:“是有點煩心事。”
夏星眠:“你告訴我,我幫你解決。”
陶野輕掠地婉拒:“不用了……”
夏星眠借着酒勁,固執地握緊了陶野的手,嘴唇都在顫:“你告訴我啊,我現在有錢了,也有能力了,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的!”
只抽了一口的煙夾在她另一只手指間,煙灰越燒越長。
陶野對她很有距離感地微笑,只是說:“感情上的問題,陸總再豪氣,也幫不了我呀。”
感情上的問題……
難道是……
夏星眠腦海中忽然浮現出那天她在監控視頻裏看到的畫面。
昏暗環境裏,陶野被抵在冰冷牆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本能地想要推開、卻又忍不住去觸碰那個年輕女孩的皙白指尖。
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目光。
那麽自卑的眼神,似乎永遠都沒有能力去相信這世上會有人願意去愛她。
夏星眠半阖上眼睫,湊上前,虔誠如侍奉神祇般,隔着衣服吻了一下陶野的肩。
“我是喜歡你的,姐姐。”
她又一次認認真真地說出這句話。
她知道,頂着這副「陸秋蕊」的軀殼,和陶野說這些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她真的好想讓陶野知道,那個看上去冰冷高傲如天鵝的女孩,其實真的也是愛着她的。
癡迷,瘋狂,視她如命一樣地,深愛着她。
混亂的思緒在腦海交雜相繞,夏星眠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埋在陶野的肩窩裏,開始喃喃自語一些別人都聽不懂的話。
她只記得,朦胧視線裏,陶野微微側着身子,擋在她面前。有人過來時,替她接下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外面的雪像是下大了。
包廂的門被打開過一次,是楊雲海的女兒楊依珊來送傘。
楊依珊進來的時候,屋子裏滿是混亂不堪的煙酒味,楊雲海拿過傘就馬上叫她離開了。
夏星眠最後的印象,就是楊依珊那雙消失在門後的有些畏懼的清秀雙眸。
然後她陷入了沉睡。
嗅着鼻尖淡淡木質與清冽梅子的好聞香水味。這一覺,是她作為陸秋蕊的這幾年,睡得最安穩的一覺。
夏星眠以為自己會被唐黎送回公寓,再或者就宿在會所,第二天睡個自然醒。沒想到醒的時候确實是在公寓,身邊卻已經坐了人。
唐黎一見她睜眼,馬上起身過來彙報:陶野去過醫院了。
夏星眠沒反應過來:“醫院?”
唐黎點頭:“陶小姐昨天一次性喝了太多酒,她好像第一次喝這麽猛,到最後開始有點呼吸困難,身體不太舒服,就去醫院看了一下拿了點藥。”
夏星眠急忙下床:“馬上去醫院看看。”
唐黎阻止了她:“別去了,陶小姐不希望您去,說這是她的隐私。而且陶小姐已經沒事了,早就回家了。”
夏星眠雖然急,但聽到陶野說不希望她知道,也就打消了去刺探的念頭。
好在人也沒什麽大事。
只是,看來以後不能叫陶野再喝那麽多酒。
她拿出手機,點開陶野的對話框。
【不能喝不要硬撐,身體不舒服要早說。】
沒多會兒陶野便回:【這是我的工作,應該的。我只是昨晚一下子喝太多了,下次一定注意,不會誤您的事。】
夏星眠:【我不是怕你誤我的事。】
陶野:【謝謝您的體諒。】
夏星眠思索片刻,又說:【要不取消我們之間的陪酒協定吧,不管怎麽樣,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陶野這次回複得很快:【不,拜托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保證不再出現這樣的情況,我真的很需要這些錢,請您再考慮一下。】
夏星眠起了疑惑,【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嗎?過去幾年你都沒有這樣缺錢過。】
陶野:【不是遇到了難處,只是最近有了新的計劃,想要更快地攢出一筆錢來。】
夏星眠:【攢錢做什麽?】
陶野:【想自己開個咖啡廳。】
夏星眠:【為什麽突然有這樣的計劃啊?】
過了好一陣子,「對方正在輸入」幾個字顯示了許久,回複的消息才跳出在對話框的左側底端。
陶野:【有一個比較在意的人,希望以後能雇傭到她來做我的店員。】
夏星眠彎軟的睫毛緩緩眨動,還沉浸在宿醉中的大腦有些遲鈍地運轉起來。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
她一直以為,陶野憧憬的那個和她一起開咖啡廳的未來,重點從來都是「咖啡廳」,而不是和「夏星眠」一起。
可看完剛剛陶野發的那條消息,她原本堅定不移的想法措不及防地轟然崩塌。
原來……
是先遇見了「夏星眠」,陶野才開始想要開「咖啡廳」的嗎?
因果輕輕一個颠倒,一切意義,便是天差地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