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保護她
陸秋蕊靠在花壇邊的牆上,一根接一根抽煙,取煙點火的姿勢無比娴熟。
新的一支遞進嘴裏,猩紅的煙頭便像夏夜螢火蟲般亮起,之後變弱,變暗,成為裹在灰裏昏紅的燭燈。
她垂下頭,撣去煙灰。
唐黎站在一旁,沉沉地嘆了口氣,問:“您在想什麽呢?”
陸秋蕊:“有些事,想了許多年也沒想明白。”
唐黎:“什麽事啊?”
“……”陸秋蕊又吸了一口煙,才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語,“我……是不是錯了……”
唐黎又怎會不知陸秋蕊想的是什麽事。
“或許您一開始就不應該為了私仇去接近夏小姐。更不應該明明現在喜歡她,還總是做一些對她不好的事。您這樣只會把她越推越遠的。”
陸秋蕊不悅地瞥了眼唐黎,“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唐黎:“本來就是……”
陸秋蕊嚴肅道:“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喜歡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陶野。”
唐黎見陸秋蕊的語氣裏已經有了點愠怒,便不敢再多話。
陸秋蕊看起來有點煩躁,煙也不想抽了,剩下半根掐滅扔掉,吩咐說:“把陶野叫下來,陪我去喝酒。”
“那要不要順便看看夏小姐有沒有喝完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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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喝不喝!”
陸秋蕊氣憤地打斷唐黎。
“她就是明天死了也跟我沒關系。叫陶野下來,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真的沒關系麽?
想起剛剛陸秋蕊站在挂號處給夏星眠刷卡付醫藥費的樣子,唐黎又嘆了口氣。
陸大老板這一付就付了未來三個月的,哪怕人家告訴她夏星眠可能一個禮拜就會出院,她還是不耐煩地催人家刷卡。
按理說,陸秋蕊這麽暗戀着夏星眠,唐黎作為陸秋蕊這一方的人,不應該對她隐瞞夏星眠與陶野之間的秘密。
可……
說到底,夏星眠和陶野,又何嘗不是可憐人呢?
一個雖然被陸秋蕊真正喜歡,卻被實實在在地傷害着。一個雖然表面看起來被寵愛,卻又早已淪為了陸秋蕊掩蓋真心、寄托慰藉的工具。
這三個人之間的感情太複雜了,外人怕是沒辦法幫她們理清。還不如順其自然。
唐黎自個兒也好奇,這三個人以後會發展成什麽樣子。
雖然夏星眠說着「你不許陪她」,可唐黎來找陶野時,她還是一句話都沒多說,自己一個人低着頭,攥着被子角,默許了陶野的離開。
她們這種身份,本來也沒什麽選擇的權力。
她又怎麽會因自己一時的任性去強求陶野做不該做的決定。
陶野走的時候,點了點手機,示意夏星眠一會兒留意手機消息。
于是她一走,夏星眠馬上拿起了手機,眼巴巴地蹲在聊天界面。
“……”趴在枕頭上,捏着手機,小聲地嘆氣。又一邊在心裏不停地念着「姐姐」「姐姐」,好像多叫幾遍對方就會早一點發來消息。
過了二十多分鐘,陶野終于抽空發來了消息。
【對不起啊,我也想留在那陪你的。】
夏星眠馬上打字:【沒關系,反正我也只是說說而已。】
陶野:【等你出院的時候,我帶你去商場,買些你喜歡的東西,好麽?】
夏星眠:【好。】
陶野:【那你今晚要好好休息,好好養病。醫藥費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但如果醫院讓你交錢什麽的,你告訴我,我會去幫你付的。】
夏星眠翻了個身,再次回了句「好」。
她想了想,又問:
【你在陪陸秋蕊喝酒?】
過了一會兒,陶野發來一張照片。
照片很明顯是偷偷拍的,角度很歪,畫質也模糊。背景是昏暗的酒吧,有幾道彩色的光斑鋪在角落的地面。桌上擺滿了酒瓶,和一只裝着一半威士忌的玻璃杯。
對面坐的那個人雖然沒拍到臉,但清晰地拍到了她領口那枚金屬別針。
這一邊,陶野剛剛發完這張圖,陸秋蕊便用指節敲了敲桌面。
“叫你出來放松放松,你怎麽一直在看手機?”
她支起下巴,有些倦懶地問。
陶野只好先收起手機,“沒什麽,只是回朋友幾個消息。”
“朋友?”陸秋蕊挑了下眉,“男朋友?女朋友?”
陶野:“您想多了,就是普通朋友。”
“也就是說,你目前還沒有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
“……”陶野不置可否。
陸秋蕊喝完杯裏的酒,又點起一支煙,一口就吸了半根。
“姐姐,我之前和你說過的事,你後來有認真考慮過麽?”她撣了撣煙灰。
陶野裝不懂:“什麽?”
陸秋蕊笑了一聲,像是看出了她在裝傻,耐着性子說:“我說,做我女朋友。”
陶野舉起杯子,抿了口水。許久都沒接話。
陸秋蕊拎着自己的酒杯起身,走過來,坐在了陶野身邊。
一坐下,她就靠過來,把距離拉得非常暧昧,鼻尖抵到了陶野的耳廓上,手也攬住了陶野的肩頭。
“我喜歡你,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她側過頭,輕輕地吻陶野的耳朵。
“那時我說的都是真的,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保證,會一輩子對你好。”
陶野擡起手,盡量自然地推開了陸秋蕊,笑了笑說:“陸總的「一輩子」,這麽容易就說出口了?”
陸秋蕊又攬住陶野,有點被酒精迷失了理智,嘴唇又湊過來,隔着衣服吻她的肩。“你不信麽?”
陶野:“你以前對夏星眠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陸秋蕊:“沒有……”
陶野:“為什麽不對她說?”
陸秋蕊沒有回答,只是吻陶野的動作停了,頭枕在她肩頭,不知在想什麽。
陶野拿起杯子,喝下裏面全部的溫水。
“真正想在一起一輩子的人,才不會輕易把「一輩子」說出口,對不對?”
陸秋蕊笑了起來,也不曉得在笑什麽。
笑了半天,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我要出國半個月,這可能是我在國內和你的最後一次見面。我從來沒強迫你做過什麽,不過今晚我心情很不好,你能陪我麽?”
“我現在不是正在陪您?”
“我說的是……”
陸秋蕊擡起頭,在陶野耳邊,嗓音帶着被酒液潤過的微啞。
“陪我……上床……”
陶野很有距離感地颔首,客氣地說:“陸總,我想我們之前很明确地約定過了,我只陪酒,不上床。”
“是麽我好像記不太清了。”
“您喝多了。”
陶野想要起身離開,陸秋蕊卻忽然收緊了握着陶野肩頭的五指,強行将她拉回自己懷裏。
眯起的眼睛裏有帶着醉意的笑。
“那如果我非要這麽做呢?”
自從那張照片後,陶野就再沒回過消息。
夏星眠本來想得到一個回複後就睡覺,她很累很困,身體也不舒服。可是一直等不到陶野的回複,她也不敢睡。
可能是被陸秋蕊絆住了,不方便看手機?
她又發送了一條消息過去:【姐姐,晚安。】
依舊沒有新消息過來。
夏星眠輾轉反側,生理上很困,可心懸着,也睡不着。
她本來不想再和唐黎有任何消息往來,但這個時候,好像除了唐黎她也沒法問別人。
于是她給唐黎發消息:【唐姐,抱歉打擾你。陶姐姐在做什麽?】
過了一會兒,唐黎回複:
【這麽晚了,夏小姐還是先休息比較好。陶小姐自然有她的事。】
夏星眠:【她有什麽事?】
唐黎:【她的事當然是陪陸總。她今天可能沒有時間看手機了,夏小姐早點睡吧。這次對話我會删掉,別再在這個號上問我過界的事,下不為例。】
夏星眠直接無視了後半段警告,盯着前半句裏的重點,繼續追問:【什麽叫沒有時間看手機?她在做什麽?】
唐黎沒有回複。
夏星眠接着發:【別以為我不知道,陶姐姐一直都是只陪酒,不做別的,她到底被怎麽樣了?】
可不論她再怎麽問,唐黎都不再回複了。
夏星眠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這種預感來得突兀又猛烈,很難用清晰的邏輯去解釋。只是她的潛意識,本能,每一條反射神經,所有的一切都開始莫名地慌亂。
她馬上給陶野打電話,沒人接。
她又從黑名單裏把陸秋蕊移出來,給陸秋蕊打電話。
還是沒人接。
種種跡象似乎都在暗示着,什麽糟糕的事情即将發生。
一定會發生。
夏星眠從床上爬起來,腹部一陣劇痛,腦袋被打的地方也痛,耳鳴陣陣。
但她還是拎起外套匆忙穿上,藍白相間的病服被草草裹住,一沿病服領口還露在外面。
她出門的時候,護士吓得急忙過來攔:“夏小姐,您還不能下床呢!”
夏星眠沒顧醫護人員的勸阻,堅持向外走。
她整個人都繃得緊,嘴唇幹涸得起了皮,沒有半點血色。
頭發也不整齊,只倉促地紮了個馬尾,鬓邊脖後都是沒紮上去的碎發。露在外面的脖子與手腕蒼白得像紙,随便一捏就能掐碎似的。
她從來不會讓自己不體面地出現在陌生人面前。但眼下她就這麽不修邊幅地,虛弱,狼狽地跑進外面的大雪裏。
等出了醫院大門,站在鵝毛般濃密的雪中,寒風順着領口鑽入鎖骨時,她突然意識到她根本就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陶野。
她只好先攔了輛出租,先去南巷的酒吧,平時她和陶野上班的地方。
到了南巷酒吧,趙雯剛好在門口抽煙。夏星眠跑過去問她陶野的下落,趙雯一頭霧水:“她不在這裏啊,今天她又不上班。”
夏星眠便把陶野發給她的那張照片給趙雯看。
趙雯看到了桌角的貼紙logo,認出這是太元路的另一家酒吧,把名字告訴了夏星眠。
夏星眠又轉道去那家酒吧。
一路輾轉,到了那裏,那兒的人又告訴她:是有姓陸的客人和一個漂亮女人來過,但她們二十分鐘前就走了,走得比較匆忙,點的酒都沒喝完。
陸秋蕊應該是把陶野帶回了她的公寓。
于是夏星眠馬上前往陸秋蕊的公寓。
到現在,她幾乎精疲力盡,耳鳴沒有停過,身體在不斷發出警告。
之前周溪泛只說她的腰上被包紮過,她本以為是普通擦傷。可現在她痛得懷疑自己是不是肋骨斷了。
站在公寓門前時,她撐着牆壁,沉沉地喘氣,感覺自己随時都會暈過去。
砰!砰砰!
她基本用了全身的力氣去敲門。
過了幾秒,門被拉開。
陸秋蕊果然在家。她穿着松垮的睡衣,皺着眉看向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夏星眠,問:“你怎麽會……”
在她身後,浴室的玻璃門是亮着的,小沙發的扶手上搭着陶野今天穿的杏色毛衣,毛衣上似乎潑了一些暗紅色的酒液。
沙發腳歪着一雙高跟鞋,鞋帶有些亂。也是屬于陶野的。
“你……”
夏星眠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站在這裏,想質問陶野的下落、或是阻止陸秋蕊對陶野做出什麽事,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立場。
她和陶野的關系只能存在于暗無天日的黑夜,永遠不能宣之于口。她永遠無法光明正大地保護她。
她甚至都不能問一問她在哪裏。因為在陸秋蕊眼中,她們根本就是兩條平行線裏的陌生人。
她有什麽辦法能在此時此刻保護陶野嗎?
——有麽?
——其實有的。
夏星眠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找個地方聊一聊好嗎?”
陸秋蕊顯然也有些意外,半晌都沒說話。
過了半天,她才掩飾性地笑了一聲,抱起胳膊,倨傲地問:“怎麽,你願意向我認錯了?”
“我就想和你聊聊。”
“想和我聊,可以。除非你現在立刻馬上給我認錯。”
夏星眠盯着那件搭在沙發頭上的,屬于陶野的杏色毛衣,雙手緊緊攥成拳。
她把剛剛深吸進去的那口氣緩緩地吐出來。
“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
“我錯了……”
“然後呢?”
“你還想要聽什麽?”
“你知道我想要聽什麽。”
“好……”
夏星眠低下了頭,脖頸的線條繃得很緊。
“是我任性,是我不識擡舉,都是我的錯,我認。我現在請求你,我求你和我出去聊一聊。只要你今晚可以和我待在一起,叫我做什麽都可以,打也好罵也好,或者要直接睡我,怎麽樣都行。我求你了……真的求你……”
她顫抖着喘了口氣,垂着眼,語氣越來越低,低到了塵埃之下。
“求你……”
在地下室差點被打到死,她也沒有對陸秋蕊說出「求」這個字。但她現在就這麽低着頭,盯着腳面,像一條沒用的狗一樣,苦苦哀求。
這是這3年裏她第一次對陸秋蕊如此的低聲下氣。
或者說,這是她21年來,第一次向一個人、一件事如此徹底地妥協。
但哪怕低頭,夏星眠也很清楚,她妥協的對象,其實并不是陸秋蕊。
真正馴服她、讓她甘願為之放棄一切驕傲與尊嚴的——
是陶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