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口是心非?
從教學樓出來,陶野暫時和夏星眠分開,先去校門口找出租車了。夏星眠又習慣性繞去了排球場,看看那裏需不需要收拾。
楊依珊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跟在夏星眠身後,還握着那兩杯已經變溫的奶茶。臉上表情很複雜,風起雲湧的,有點陰沉。
“學姐……”
她蠕動嘴唇小聲喊。
夏星眠走到球場門口,果然又看到三個散落在地上的排球。
她走過去撿球,沒有說話。
楊依珊深吸一口氣,說:“我見過那個女的,就上個月,在那種談生意的會所,我看到她給一個老板陪酒。當時我去給我爸送傘。那地方特別亂,亂到我只看了一眼,我爸就趕緊讓我走了。”
夏星眠拿起排球扔向球筐,球卻沒進去,砸到了筐子邊,彈落在地咕嚕咕嚕滾得更遠了。
“你們是……朋友嗎?”
楊依珊攥緊了手,奶茶杯都在抖。
“我不是想幹涉您什麽,只是……我只是覺得,您這麽優秀的人,或許不該和社會上這種亂七八糟的女人混在一起。
我的意思是,您連不在筐裏的排球都忍受不了,更何況是接觸這種私生活混亂的……不三不四的……”
“不三不四?”夏星眠笑了一下,像是覺得好笑。
楊依珊閉上了嘴,不敢再說了。
夏星眠把球又撿起來,這次耐心地走到了球筐邊,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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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扶住球筐,轉過頭看楊依珊。
“我沒你想的那麽好,她也沒你想的那麽不好。不過,你怎麽想也無所謂。我知道你說這些本意是為了我,但——我不需要從一個只見過她一面的人的口中去了解她是什麽樣子。”
楊依珊愣愣地站在原地。
夏星眠将最後一個排球放進筐裏,毫無留戀地走向校門口。
楊依珊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可憋到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再說。
不知什麽時候,手裏的奶茶已經徹底涼透了。
夏星眠打小就是個聽得多、說得少的人。她優渥的出身,優越的外貌,都讓她習慣了各種各樣的褒義評價。
然而她從沒有因此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能正是因為聽得太多,她才明白,人的評價出于各自不同的角度與目的,都是不可全信的。
既然褒義的評價不可全信,那麽,貶低的評價當然也不能輕信。
或許陶野在別人眼裏的确就是那種堕落、失足、腐化的女人,不幹不淨,紙醉金迷,聲色犬馬。
可夏星眠只知道,別人怎麽看陶野都是別人的事。
在她眼裏,陶野是一個自己穿行于風雪中,還願意給她也撐一把傘的人。
這就夠了。
人人生而不等,所以,「高尚」也從來都是相對的。
夏星眠面無表情地坐在電子琴前調試,心裏還為着之前的事有些不開心。
雖然她不會因為那些話對陶野有成見,但喜歡的人被議論了,她也确實開心不起來。
身邊忽然一陣細風,不長的凳子上坐下第二個人,有點擁擠地擦着她的胳膊。
“看來得叫趙姐換一張長點的凳子。”陶野含着笑的聲音響起。
夏星眠馬上轉過頭看她,“姐姐?”
陶野已經換好了舞服,在外面又套了一件寬大的襯衫,衣擺直垂到大腿。
臉側旁,黑發有一些還囊在領口裏,并着細細的抹胸挂肩帶,一齊消失在若隐若現的溝壑中。
夏星眠忙移開目光,又盯回黑白分明的琴鍵上。
“你怎麽了?”陶野只是像平常那樣,支着下巴溫和地看着她,“感覺從車上開始就一直不太高興的樣子。”
夏星眠低着頭,“沒什麽……”
陶野想到了在教室門口看到的那個女生,輕聲問:“你同學問起我,讓你為難了?”
夏星眠本能地搖頭。
陶野思索了一會兒。
“要不……”她聲音轉低,“我以後接你的時候,只在校門口等,不進去。”
夏星眠心裏莫名抽得一疼。忙說:“沒關系,我沒有介意這個,我不怕被別人看到我和你……”
她頓了頓,齒縫裏擠出後幾個字。
“和你……做朋友……”
陶野笑了笑,也看不出她眼底深蘊的究竟是哪種情緒。
她掃了眼面前的琴,換了個話題:“這臺琴彈起來還好麽?”
夏星眠勉強給了這臺破琴一個面子:“還行……”
陶野用指尖輕觸微微發黃的白鍵,開玩笑道:“一般說「還行」的意思,就是「不太行」。”
夏星眠不好意思直說這琴不好,但她的性格又不允許她撒謊,只得沉默。
後面有人叫陶野,陶野應了一聲,回頭和夏星眠說:“我先走了。”
夏星眠點頭:“好……”
陶野忽然擡起手,剛剛一直被寬大袖口擋着的左手竟一直握着一小袋糖果。
巴掌大的小袋子,裏面大概裝了十顆錫紙包的榛仁糖,塞得鼓鼓的。
她把糖袋放到琴架上,“給你吃……”
夏星眠:“嗯,好。”
陶野輕輕拍了拍夏星眠的肩,便起身離開了。
夏星眠不吃榛子,所以沒有立刻去拿那袋糖,繼續低頭鼓弄電子琴。
“你不吃麽?”
一個有點熟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夏星眠回頭,看到趙雯站在她後面,倚着門框,嘴裏叼了根吸到一半的煙,煙霧缭繞嗆人。
她揮去飄過來的煙,禮貌地叫對方:“趙姐……”
趙雯笑了聲,又問一遍:“你不吃?”
夏星眠:“我……”
她不知道在還不是很熟的情況下,和趙雯說自己的飲食禁忌是不是合适的。
趙雯抱着胳膊,把煙灰随意地彈到門檻邊,淡淡地說:“你知道,其實陶野也沒什麽錢。但你要來,她就特地去進口超市買了這種很貴的巧克力糖。”
夏星眠的手指瞬時蜷起。
琴鍵被按下零星幾個,發出短暫的錯音。
天又下起了小雪。
陸秋蕊下班的時候,公司裏的其他人都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她站在大樓洞口,仰頭看着天上紛紛灑灑的細雪,若有所思。
唐黎走過來,打開傘給她遮好,“陸總,送您回家?”
“今天還早。”陸秋蕊喃喃。
唐黎知道她最近常去找陶野,便說:“那去南巷酒吧看陶小姐跳舞?”
陸秋蕊沉默片刻,忽然問道:“這個月的錢給她了嗎?”
唐黎突然反應過來陸秋蕊問的是夏星眠,如實答:“沒給……”
“那她也一直沒來找我?”
“沒有……”
陸秋蕊又不說話了。
站了好陣子,唐黎忍不住小心地問:“陸總,您到底是去……”
“是好久沒去看看她了……”陸秋蕊偏過頭,盯着唐黎,“我是不是該去看看她?起碼該保證她還活着。要是她被那些追債的弄死了,我也得幫她收屍啊。”
“是……”唐黎附和着。
心裏卻瘋狂吐槽:又開始了又開始了,老板又開始口是心非了。
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到陸秋蕊給夏星眠租的公寓樓時更是逼近了十點。
兩個人上了樓,駐足在防盜門前,陸秋蕊曲起手指随意地敲了敲門。
過了半晌,都沒人回應。
唐黎喊了兩聲「夏小姐」,還是沒人來開門。
陸秋蕊吩咐唐黎:“叫物業的人上來,把鎖撬開。”
唐黎猶豫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畢竟房間裏的都是夏小姐的隐私。”
陸秋蕊漠然地吐出幾個字:
“她在我面前,不需要有隐私。”
物業的人上來,确認了身份後撬開了鎖,換了新鎖把鑰匙交給陸秋蕊。
陸秋蕊慢慢踱步進屋內,打開客廳的燈,環視四周。
這裏好像已經有段時間沒人住了,東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條,沙發上蓋着防塵罩。茶幾上所有的杯子都倒扣進盤子,水壺裏也是空的。
她走到牆角的那臺鋼琴前,伸出手用兩指摸了一下琴蓋,看向指尖上厚重的灰。
唐黎很有眼色地說:“我馬上去查夏小姐現在的位置。”
陸秋蕊不置可否,大略擦了一下琴凳,坐了下來。
她翻起琴蓋,十指放在琴鍵上,緩緩地彈起一首悠揚的《一步之遙》。
“給她打電話,不論她現在在做什麽,叫她過來。”陸秋蕊低着頭,邊彈邊說,“如果她問,你就說,我突然想和她……聊聊琴……”
陸秋蕊會彈鋼琴,而且彈得非常好,這一點唐黎是知道的。她甚至還知道,最開始,陸秋蕊就是以鋼琴家教的身份認識的夏星眠。
或許一開始夏星眠喜歡上陸秋蕊的原因裏,多少也包含了「知音」這一部分。
唐黎撥通了夏星眠的手機,開了免提,揚聲器裏傳來待接的緩慢「嘟——」聲。
這一打,就打了将近二十遍。
每一遍都等到了運營商自動提示對方暫時無法接聽。
陸秋蕊已經彈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一步之遙》。最後一遍彈完時,她擡起頭,聽着免提裏依然沒人接聽的「嘟」聲,頗為自嘲地一笑。
“多少年了,我也就主動來了這麽一趟,她還要我等這麽久。”
唐黎不敢說話。
“真是長大了,翅膀硬了……”
陸秋蕊皺起眉,靜默了好陣子,才又自言自語似的問:“你說她到底學得會服軟嗎?”
“我不知道,陸總。”
“這個孩子,什麽時候……才能學會不那麽傲慢……”
陸秋蕊合上琴蓋,聲音越來越輕,輕到最後只有她自己聽得見自己在說什麽了。
唐黎竟從這話裏品出了點幾不可查的心酸,不多,真的就是那微妙至極的一點點。她不禁嘆氣:“陸總,您為什麽不對夏小姐好一點呢?”
陸秋蕊的目光一頓,像是從深浸的心緒裏醒來,理智又重新占據眼底。
“我不能……”
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