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怕雪
近一年的病痛折磨讓床榻上……
近一年的病痛折磨讓床榻上的人瘦的如同脫了一層皮,胸口幾乎看不到起伏,行的近了方能感知他的呼吸。
感知有人近前,承安王淩熠緩慢張開眼皮,此時神色清明,看向崔玉兒的目光卻是沒有過多溫情的冷然。
崔玉兒看他亦是。
“難得,王爺今日醒了。”她将掩在口鼻處的帕子取下,語氣平緩,似乎平常,這種事于她而言也算不得欣喜。他醒着還是睡着,她都不上心。
感到身側織錦軟褥塌陷的同時,是崔玉兒坐了過來,頭上插的點翠鑲嵌紅寶石步搖随之搖擺,“王爺既已醒了,那便由妾身喂您吃藥吧,方才送藥的婢子便已經候在門口了。”
她扭過身去,眉目朝田嬷嬷一擡,田嬷嬷立即會意,悄聲退了出去,再回來時,手裏已經捧了一只透玉琉璃碗。
崔玉兒接過,一只手捏着白銀湯匙在藥碗中輕輕攪動,藥氣沖天,氤氲的熱氣四散。
輕舀一匙黑汁,虛吹了兩下便送到了承安王口邊,他雖張口,卻并非打算喝藥,而是一張一合拼命的想說些什麽。
病的嚴重,話早就講不完整,只能幹巴巴的張着嘴,急時漲的臉通紅。
唇齒相動間,崔玉兒辨認出他的咬字,舉着銀匙的手有些僵,幹脆收了回來,随意在碗中攪動,這才不急不緩的說道:“王爺是問錦安?”
“錦安的身子,王爺不必擔心,照比之前已經好了許多,只不過……眼睛和腿算是徹底廢了。前些日子,高家世子在外請了許多名醫過來,各個都說沒辦法,後來楊家小姐也帶了人來瞧,許是錦安已經心灰意冷了吧,帶來的人連見都沒見。”
她佯裝可惜的長嘆一聲,眉宇間卻故意透出些幸災樂禍的做作。這話明着是可惜,字字句句都在向承安王傳達一個意思:淩錦安完了。
果不其然,承安王聽後雙唇一抿,臉上五官費力的擰在一起,眼淚從眼角滑落,形成一條直線墜入鬓發,喉嚨裏擠出哭聲聽起來像是受傷的獸類在嗚咽。
昔日風采榮耀高高在上的承安王,如今纏綿病榻不人不鬼,病中殘軀随着他的權利、榮華搖擺墜落。
崔玉兒眼角輕飄飄的從他臉上瞥過,手裏仍舊不急不緩的翻騰着藥汁,仿佛身邊人的喜悲與之并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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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莫急,秀平現在生死未知,即便活着回來,皇上也不會饒了他,與他相比,錦安好歹命保住了,也算運氣。”
突然提起淩秀平,可謂是将淩熠心口插的那把錐心刀又往前推了一寸。
她眼睜睜的瞧着淩熠太陽穴處的青筋一點一點的暴起,惡狠狠的瞧着她。
這些日子以來,淩熠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醒時聽得她崔玉兒在王府裏的所作所為,恨自己直到病倒才知枕邊女子多年良善皆是僞裝,還未等他西去,便已經迫不及待的推自己親兒子上位。
只可惜現在自己只能眼巴巴的在床上躺着,無論怎麽掙紮也是徒勞。只能任憑她如此放肆的只手遮天,苛待長子,自己卻連一句罵人的話也吐不出。
他越是氣急,崔玉兒便越覺得痛快,見他這副模樣,更是有意在他面前彎了彎嘴角,将藥碗遞還給田嬷嬷,“既然王爺不肯喝藥,那就待會再喝,您清醒一次不容易,好生歇歇。”
“錦安那邊,我自會好生照顧他,錦安今非昔比,京中有頭有臉的人家也不願意讓姑娘跟個殘廢過日子,不過您也不必擔心,前陣子我已經送進錦秀苑一個通房丫頭,若能留個後,便是最好了。”
樁樁件件,聽在淩熠耳朵裏都是刺激,想到這兩個原本好好的兒子便心痛不已,哭聲陣陣,呼吸急促,血氣上湧,沒幾聲便昏死過去。
田嬷嬷一見,心不由得一緊,身軀一震忙湊上前去一探究竟,“王妃娘娘,這……”
“急什麽,死不了。”崔玉兒用眼角睨了淩熠一眼,見着呼吸還算平穩,方知又是暈了過去,不免有些可惜。
“找郎中來瞧瞧,無非也是沒日沒夜的灌湯藥罷了,”崔玉兒慵懶起身,自顧理了披帛,“我倒要看看,他能挺到幾時。”
崔嬷嬷低頭應着,絲毫沒有留意殿內月洞門懸着的輕紗外,淩予康何時伫立在側。
崔玉兒更是不知他何時出現,立了多久,方才的那些話又聽了多少。
二人隔紗對視,崔玉兒鮮有在淩予康面前露出心虛的神色。
透過輕紗,淩予康一雙濃眉末梢朝下撇去,眼中惶恐驚異糅雜,震驚的望向自己的母親。
自小記憶中,母親在父王面前向來表現恭謹,可方才那些言辭,仿佛是通過另外一個陌生的靈魂講出來的,若非恨極,怎會這般刻意的講那些傷人的話,不惜将父王氣的暈過去。
想破腦袋他也不解,究竟是何緣由,讓母親這般憎恨父王和兄長?
“你何時來的,杵在那裏不出聲,門外的下人是死光了嗎,世子來了也不知通報!”對面人聲線忽然高擡,勉強掩了方才的慌亂。
“兒子才來不久,”淩予康适時将眼眸垂下,“方才聽聞下人說父王醒了,便想着來看看。”
“嗯,你父王心念你大哥二哥,方才我簡單的同他講了幾句,”崔玉兒正了神色,緩緩向這邊行來,遮擋了他的視線,“你沒事別總往這跑,擾了你父王的休養。”
淩予康将頭垂的很低,并沒有立即回話,雙手在身側捏了捏拳頭,眉頭緊了松,松了又緊,糾結躊躇半晌才硬生生的從唇齒間擠出幾個字,“母親大可不必這般同父王講,父王重病纏身,經不得刺激。”
這一擠,便像開了閘的水壩,他适時擡起眼眸,難得敢直視在下人與自己面前高高在上的母親,“大哥病痛,二哥不知下落,母親以此刺激父王,無異于雪上加霜。大哥二哥向來待我不薄,論起來,您不光是他們的繼母,還是他們的姨母……”
這些日子以來,早已對母親的所作所為有所不滿,只是沒有找到合适的時機辯上兩句。
不過未等他話音收尾,“啪”地一聲響徹大殿——崔玉兒重重一記耳光甩在淩予康的臉上。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這是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動手打他,不想竟是在今時今日。
這耳光甩的越響,她便越發的心虛,她心裏清楚自己從未立于正面,只是此刻,她更怕別人輕而易舉的将她想壓下來的東西當着她的面揭開。
更何況這個人還是她的親骨肉。
這耳光來的意料之中,憋了許久的肺腑之言吐露出來,反而覺得痛快了,他仍舊不敢直視對面人,只愣杵在那裏,看着自己身影投在青磚上,瘦小又佝偻。
此刻崔玉兒更怕的是,她發覺明明氣勢上占了上風,一時卻拎不出合适的理由來堵他的嘴。
只能低罵一句:“滾回你自己的地方反省去,想想你究竟該怎麽同我講話。”
“是,兒子告退。”淩予康的頭垂的很低,紅着半張臉退了出去,像來時那樣悄無聲息。
……
錦秀苑。
銅盆中燒的通紅的松碳被翻了個個兒,火苗竄的高些,陸瀾汐将鐵鈎立在牆角,這才滿意的回坐到小榻上。
冬日驟來,天氣突變,前院象征性的送了些下人才用的殘碳過來,陸瀾汐照單全收,不過都堆在了角落裏沒用,如今手頭寬裕,自然私下裏買了好燒的松碳回來。
淩錦安自是陪着她坐在榻邊烤火,長日漫漫,二人聊着天,也不覺無聊。今日一直聽着她在一側穿針引線,長線穿過布料發出聲聲規律通透的聲響,不禁好奇問道:“你在縫什麽?”
“你那件天青色的長袍袖口處染了藥汁子洗不掉,我想着在上面繡一朵小蓮花,正好可以蓋住。”蓮花不大,已經繡了八成,她伸手去抓淩錦安的腕子,将袖口塞到他指尖兒,“你摸摸看,已經快要繡好了。”
這污漬是她從小蝶口中得知自己病中喝藥不慎滴在他袖口上的。
淩錦安指尖展平,那蓮花平整,紋路清晰,他想,經她手繡的,定然是極美的。
“我喜歡蓮花。”他溫言笑道,心裏滑過一絲暖流,想着兩個人竟是這般心意相通。
“我知道。”陸瀾汐笑的俏皮又得意。
關于他的一切,她沒有不知道的。
“你怎麽知道?”他反問。
“當然是從前悄悄留意你,觀察你,久而久之,便什麽都知道了。”指尖繞絲線,陸瀾汐語氣透着點小竊喜。
對此,淩錦安一絲印象都沒有,只是笑笑,“可惜了,我當時竟一無所知,若是當時便知,早就二話不說将你娶了。”
這話說的陸瀾汐臉色漸紅,歪着頭問:“難道整日有雙眼睛在暗處盯着你,你不怕?”
“若是你便不怕。”
他嘴角噙着笑,如今鐵樹開花,竟然也學會故意逗人了。
陸瀾汐彎着眼角,暫且将針線擱下,扯過他的手握在手裏仔細端詳,“天幹物燥,你手指都幹的起皮了,等過兩天下了雪便好了。大雪潤地,也潤人。”
入冬以來,陸瀾汐日日盼着下雪。
卻不知淩錦安聞雪色變。
他的笑意漸漸散去,另一只手在身側緊緊捏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