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蘇眉看着容遠手帕上的血跡, “神君!”
元神分離本是一件極為傷身傷元氣的事。
他受損的元神從戰場回來後不僅沒有修複,反而越來越糟。
容遠是自律的。
他向來知道如何調整自己的身體, 從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這樣的容遠, 蘇眉第一次見。
他明明說過,他會有分寸。
但此刻的蘇眉覺得那位昔日最是冷靜的神君并不是那麽有分寸。
甚至覺得再這樣下去,他會把自己命都交代在這水鏡前。
“神君, 我記得你說過的話, 你想要這三界再無枷鎖,再無隔閡, 再無紛争。”蘇眉的聲音有些急促。
容遠慢慢疊着手中的帕子, 看着水鏡中的少女, 目光晦暗,江河之上風雨欲來。
“說這些做什麽?”他涼薄的聲音帶着幾分不耐煩。
蘇眉蹙眉繼續道:“你的道是這世間無人敢走的道,也是……”
“無情的道。”
容遠折手帕的手頓了頓。
容遠這般聰明的人,自然知道蘇眉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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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遠:“不存在什麽情不情。只是見不得她如此胡來。”
他嘴上說得硬,蘇眉卻不認為他是這麽想。
蘇眉覺得此刻容遠的忍耐已是到了極致, 他也許下一秒就會将她捉回九重天。
蘇眉終于忍不住,“這百年時光, 放過她吧。”
容遠的模樣掃到了他臉上, 像灼人的寒冰,帶着威壓。
蘇眉繼續道:“放過她吧。”
“讓她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此刻月桂樹上一對比翼鳥突然受驚, 飛上天空, 蘇眉想起了那日信封中掉落出的書簽。
聰明如他自然也看出來那書簽是容遠給她的一件信物, 許她一個願望。
而小天嬰的願望是離開。
蘇眉手指一轉,施了一個法術, 一枝月桂花緩緩從窗外飄到了容遠的面前, 銀色的花在空中劃出星星點點璀璨的痕跡, 也帶着一點淡淡的幽香。
容遠想起了那枚書簽。
他答應許她一件事,即便有限制,但是他活了那麽多年,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這樣的承諾。
那一刻,或許也只是想換她展顏一笑。
然而,她卻用這個承諾,離開九重天。
蘇眉看着容遠的眉頭沒有展開,繼續道:
“神君,她就想過普通的日子,想有一個家,你能給她一個家嗎?”
容遠那雙卷着黑色波濤的眼睛突然間波瀾停止了。
他緩緩轉頭,看着蘇眉:“家?”
蘇眉:“不是天下這樣的大家,是一個小家。”
容遠轉過頭,“我不知道什麽是小家。”
容遠說這句話時沒有情緒,他确實不知道什麽是小家。
蘇眉心中第一次對這位手覆乾坤的神君起了一絲憐憫心。
“小家,就是一個過日子的地方,一個她可以栖身,可以舔舐傷口的地方,凡間有句話叫老婆孩子熱炕頭,她就是想蜷在這個溫暖的窩中,過她的餘生。”
容遠看着鏡中的少女,沉默了。
她要的這些,容遠給不了,容遠的征途是浩瀚星海,他的家是遼闊的天地,是一個三界蒼生都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不可能像秀才那樣可以在她身後看她一天,不可能會像秀才那樣給她做菜煲湯。
他亦不可能娶她,甚至他就是那個注定會傷害她的人。
蘇眉道:“神君,她在桃源村很安全,不影響草種生長。你又何必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
是的,在蘇眉眼中,容遠看着這塊水鏡,就是與他自己過不去。
容遠眸子中的黑霧散去,琥珀色的眼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最後淡得跟琉璃一般。
最後揮了揮衣袖,滅了鏡子上的畫面。
那面帶着裂痕的水鏡,變成了一顆水球,落在了蘇眉手掌之上。
容遠微微仰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月桂樹,“以後,除了她安危外的任何事,都不用告訴我。”
說罷,容遠緩緩走出了凝沙室。
他背影依然挺俊,但是蘇眉卻看出了幾分的落寞。
蘇眉認為如果天地間一定要有一個共主,這人應該會是容遠。
天地共主,是帝王中的帝王。
而帝王的道,注定的孤獨的。
或許因此人間的帝王稱呼自己是寡人。
蘇眉後來沒去監視天嬰。
姑娘家要換衣,要洗澡,他覺得不合适,只是時不時地瞄一眼,确認一下她的安危。
在這個桃源村,确實也沒有什麽好确認的。
天嬰最大的危險也就是路過張家時,張家黃狗會出來追一下,但是很快村中的青年會馬上出來英雄救美,将那黃狗趕回去。
而此時九重天上饕餮一心想乘勝追擊滅掉窮奇,也早就把天嬰也好星辰也好抛到了九霄雲外。
對于窮奇,容遠态度一直有所保留。
青風忍不住問容遠态度為何,容遠卻道:“上次一戰,窮奇對我們也有所保留。”
上一戰,雖說有容遠作陣克制窮奇的燃魂陣,但是窮奇卻是連燃魂陣都沒有施展。
不像是窮奇的好戰的風格。
而另一面的天嬰在村子裏過得歲月靜好,過了嚴冬,春日來臨。
春雪初融,在天嬰的保護下整個桃源村一片欣欣向榮,移居到桃源村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有些有錢人家。
天嬰織的布能夠賣出不錯的價格,能夠補貼家用。
妞妞父母本就勤勞,而秀才幫人寫信,教孩子讀書寫字,收入也還過得去。
日子過得越來越好。
他們都以為是菩薩顯靈,只有秀才知道這是大妖報恩。
天嬰把妞妞哄睡着了後,點起一盞油燈,趴在床上拖着腮看着秀才那裏借來的話本。
就在她看得津津有味,一雙小腿亂晃的時候,突然瞳孔一顫。
她在村中布下的結界,幾乎是在頃刻之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全部被震斷。
屋外,陰風呼嘯,黑雲遮月,天地無光。
大妖!
天嬰敏捷地從床上翻騰起來,套上外衣,給妞妞蓋好了被子,滅了油燈,飛掠出門。
一出門果然飛沙走石,狂風亂舞。
将她的額發吹得亂舞。
一具具黑色的身影向她包圍而來。
這些妖魔鬼魅是沖着自己來的!
她飛身而出,遠離村莊,那些黑影如影随形地跟來。
眼看已經遠離村莊,她使出了藤殺之術,一根根藤條破地而出,将這些黑影纏住。
這時候天空中的黑雲終于散開了一些,圓月流露出了一些光芒。
她這才看清,這些黑影全都是妖軍。
且不是饕餮的妖軍。
她心中一驚,只覺得天空中傳來了巨大的撲騰之聲,一陣陣罡風從上至下撲面而來。
天嬰擡頭,發現詭異的圓月之下。
出現一個一身黑色身影。一個男子。
他一對巨大的黑色羽翼在天空之中緩緩扇動,每扇一下都是一陣罡風。
天嬰看不清來人的臉,只看見他右眼帶着一個眼罩。
妖軍,黑色的羽翼,獨眼。
想起燭比在三清殿上“獨眼貓,獨眼貓”的稱呼。
想起窮奇原身虎身鳥翼。
天嬰臉色煞白,“你,你是窮奇?”
天空中的男子冷哼一聲,随即巨翅向後一收,急沖而下。
破開了天嬰的藍藤,一把抓住天嬰的脖子,将她按倒在地,掐着她的脖子在草地上滑了數米。
這世間能夠一擊勝她的妖不多,天嬰大概确定來者就是窮奇。
天嬰一時想不起和他有什麽冤仇。
這時那黑翼大妖獰笑着開口,“沒錯,老子就是窮奇。”
窮奇厲聲問道:“是不是這娘們!”
這時候一個殘兵哆哆嗦嗦跪了過來,看着地上的天嬰,“回大王,就是她!”
天嬰根本不認得這個過來的駝背殘兵。
那殘兵繼續道:“就是大祭司對饕餮說這個妖女被孤神看上,只要留在孤神殿祈福,饕餮就一定能打敗大王您。”
當時有些饕餮臨陣逃脫的殘兵留在了人間,其中一個到了桃源村附近發現了天嬰,為了争功,向窮奇告發了天嬰的下落。
天嬰心咯噔一下,才想起好像是這麽一回事。
她知道,完了。
兇獸都極其記仇,傳說中窮奇更是狠辣,自己現在落在窮奇手中,怕是求個好死,都難。 窮奇“呸”了一聲,将口中叼着的草吐掉。
窮奇那只帶着金色的瞳孔中帶着乖戾的不屑,“兩軍之戰,饕餮那蠢貨卻把勝敗系在一個女人的祈福上,可笑。”
窮奇站了起來,輕描淡寫地道:“把她骨頭剃了,皮剝了給我挂在戰車之上風幹做旗幟。”
窮奇最喜歡剝皮抽骨,令敵軍聞風喪膽。
那個駝背的逃兵為了讨好窮奇,流着口水舉着彎刀向她走來。 不想還未靠近,“哄”的一聲,那殘兵身上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他在烈火中慘叫,身上起着水泡,水泡破開露出鮮肉,鮮肉被燒成黑炭,頃刻之間成了一灘黑色的灰。
窮奇手下一個個面面相觑,他們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圍。
窮奇蹙眉,大手一揮。設了一個結界。
然後發現結界中飛着數只透明的小蟲。
識貨者大驚:“幻靈子!”這種蟲專用來監視和刺殺,天地間一只難尋,現在卻同時五只出現在凡間。
現在為了護她飛蛾撲火燃盡壽命。
窮奇再次凝視着天嬰。
據他所知,天地間善使這幻靈子的是容遠那奸賊。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揮了揮手,擊殺了這五只幻靈子。
而九重天上蘇眉身邊那個水球,突然間爆裂開來,他瞳孔一震。
大事不妙!
水鏡化為一個水球,懸在蘇眉房間,而在半夜突然嘩啦一聲,這透亮的水球突然爆裂灑下,水珠在地上跳躍滾動。
蘇眉猛地從卧榻上坐起。
當初容遠施了咒法将幻靈子與水鏡相連,如果幻靈子被傷,水鏡就會發出警示。如今水鏡破碎,應該是幻靈子全軍覆沒。
夜已過半,九重樓上卻還傳來琴聲,容遠沒有歇息。
一席白衣的俊美青年在月下紅樓之中手撥長琴,像一幅瑰麗的畫,只是此刻蘇眉無心欣賞。
蘇眉将這個消息告訴容遠時,弦音戛然而止。
蘇眉沒敢看他的臉色,只知他豁然站起,廣袖一拂,單手掐訣,瞬間白光閃爍,容遠在頃刻之間再次修複了那枚已經破損的水鏡。
這速度讓蘇眉咋舌。
水鏡可以重現幻靈子全軍覆沒前的景象。
當窮奇的身影出現在裂痕四布的水鏡中時,蘇眉的臉上血色全部褪去,容遠目光顫動了下。
窮奇……
殺人不眨眼,酷愛抽骨剝皮的上古兇獸。
蘇眉突然跪倒在容遠跟前:“神君,是我失誤,都是我的錯。”第一次,蘇眉的嗓音如此不穩,幾乎是發着顫。
天嬰的命沒了,他們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
況且,天嬰落在窮奇手上,怕是連個好死,都不可能得到。
蘇眉生怕容遠會一口血再次吐出來。
然後此刻容遠那雙淬冰的雙目格外的清明。
容遠從不後悔,不抱怨,不內耗。
是個果決優秀上位者。
他并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責怪蘇眉,他白瓷一般的手一拂,兩人身前幻化出一張書桌,書桌上有一張圖紙,他指着圖紙一處,“你以我之名召喚近桃源村八千裏的地仙不惜一切保護天嬰,盡量拖延時間。”
容遠:“幫我護法,我去會窮奇。”
“我離開後,你立刻拿着兵符将我們在人間的死侍全部調來支援。”
“同時通知青風,讓他請命出戰,夾擊窮奇。”
夜幕之下白衣青年運籌帷幄,利落卻不焦躁。
這便是容遠,哪怕在最難的時候也可以冷靜理智的做出判斷,作出最絕佳的選擇。
只是此刻,他語速比平常急速了一些,而且這一次,他準備親自離開九重天,孤身直入窮奇所在之地。
這位祭司大人,第一次以身試險。
但是蘇眉此刻來不及多想,只是按照他的指示用通靈陣召集了方圓八千裏的地仙,然後盤腿作陣,讓容遠縮地到人間。
天嬰看到幻靈子的一刻,這才知道容遠居然還是在監視她,心中不由得升起惱怒。
可這惱怒也就一瞬而過,因為現在她有更大的難題——窮奇。
窮奇的黑翅在空中緩緩扇動,暴虐的獨眼凝視着自己。
她第一次見到窮奇本尊,卻深知見到窮奇跟見到閻王沒有區別。
這是個極其殘忍嗜殺成性,以恐怖統治軍隊的一方妖君。
天嬰卻沒想到他居然還那麽小心眼地記仇,居然為了自己這個象征性的吉祥物,親自來殺自己。
她運了全身靈力,只見月光之下的草地上,一片片藍色的植物迅速破地而出,慢慢發芽,在這月光之下極為美麗。
這些植物變成了一根根藍藤,迅速織成一個籠子,将天嬰罩在了其中。
窮奇也明白她的打算:準備戰死在這籠中。
他陰郁的看着籠中的女妖,冷冷哼了一聲,有一點他一直有些奇怪:這是個兔妖,為什麽使的是藤系法術?她禦出來的藤是如此奇幻的藍色?
他雖然好奇,但這點好奇不足以湮滅對她的殺心。
他身後大翅一振,飛上了樹上,打了一個響指,暗黑之中,亡靈一般的軍隊黑壓壓地向天嬰織的那個藤籠湧去。
窮奇咧嘴笑道:“看你能撐多久。”
籠中的天嬰看着向她四面包圍而來的妖軍。
窮奇之兵向來都是茹毛飲血,生吃戰俘,天嬰咬着唇,揮動着萬千藤條,将靠近的妖兵絞殺。
很快藤籠之外又堆了一堵屍牆,給那些妖軍增加了阻礙。
天嬰準備今日就算跟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也不落在他手上受苦受折辱。
窮奇在上面看得有些不耐煩,不想這小妖還有點能耐。
他頗為耐心地在上面看着這一切,畢竟獵物掙紮越厲害,捕殺後的快感就越強,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她的人頭和皮挂在自己的戰車之上。
卻在此時,他感到了異動,他一回頭,竟看見數百地仙全部集結在此處,各顯神通地向那兔妖施援。
天嬰從藤籠和屍牆的縫隙中看見地仙出現的一刻,心中有些複雜,但也還是喘了一口氣。
是他。
自己是至關重要的容器,他又怎麽可能置自己于不顧?
窮奇眉頭緊鎖,如此多的幻靈子,如此多的地仙。
如今這亂世,能在頃刻間調動那麽多地妖的只有一人——容遠。
容遠那奸賊為何會如此在意一個女妖?
這小妖什麽來頭?
這個問題只困擾了窮奇一瞬,然後他就顯得煩躁,他管她是誰!
他突然一個飛掠,從樹梢沖向天嬰那個藤籠,一聲劇烈的爆破之聲。
天嬰的藤條被震斷無數,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而随之而來的是被炸裂的屍塊和腦漿濺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一陣惡心之下,被滿身血污的窮奇卡住了脖子。
窮奇用着幾乎蠻狠原始的方式舉着她往地上砸去,那腦瓜但凡被自己這麽一砸,她就不免腦漿迸裂,她一個激靈,化成原身,從他手中逃脫,卻被他另一只手提住了耳朵。
窮奇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冷笑道:“小東西,還挺靈活。”
就在天嬰擔心窮奇會一口将她的兔頭咬下來時,看見窮奇那只獨眼震了震,那本是兇殘的目光中帶着困惑,迷茫,然後轉為狂喜。
他對着手中提着的天嬰喊道:“小白!怎麽會是你?”
作者有話說:
被青風擠下位,傳說中的“男二”,寶貝們猜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