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1)
夜幕低垂,展皓剛頂着逐漸暗淡的夜空回到客房洗了個澡,全靖和玉珂就從外面回來了。倆人似乎是玩得高興了,臉頰都紅撲撲的。看見展皓坐在走廊上吹頭發,都是一愣,随後才反應過來。
現在玉珂對他已經沒了那種熱情過頭的勁兒,她只是露出了有些意外的高興神情,快步走到展皓面前,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少爺,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了?是岑大哥他醒了麽?”
展皓平淡地對她笑笑,道:“嗯,醒了,我跟他表白,他還跟我發脾氣呢,我就不留着刺激他了。”說完,他垂下頭,眼睛若有若無地望向了別處。玉珂撅着嘴,有些不服氣地望着他,道:“你是跟他表白哎,他幹嘛跟你發脾氣啊?”
展皓淡笑着搖搖頭,眼睛依舊看着腳下:“不發脾氣就不是他了。”雖然嘴裏這麽說,但當時确實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麽劇烈。回想起今早上枯葉的每一個眼神和動作,其實一開始,他只是有些被吓到了,之後又有點兒尴尬和不自在。但是公孫給他檢查了腦袋之後,小狐貍的臉色就開始不一樣了,似乎是不大能接受自己頭發沒了的這個事實……再後來,昭昭進來了。
展皓清楚地記得,在看到昭昭的那一瞬間,枯葉眼神裏的情緒立即變了,變得痛苦、沮喪、羞憤。他不認為小狐貍對自家弟弟的讨厭能到達這個程度。倒是之前他曾說過,讨厭昭昭四處逢迎,能力出衆——難道是覺得自卑?
剛想到這兒,院子門口,一身藍衣的展昭就悶着頭默默地走了進來。玉珂和全靖看見,都跟他打了個招呼:“二少爺。”展昭朝他們笑一笑,随後轉過眼看着自家大哥,似乎想說什麽話,但又有些欲言又止。玉珂看見,立即識時務地将全靖拽走了,留他們兄弟二人獨處。
“昭昭,你怎麽來了,過來坐。”展皓溫和地沖他笑笑,還伸手拍了拍自己身邊的護欄。展昭站在原地頓了頓,随後乖乖地走過去坐下,抿着嘴唇,一副心有愧疚的模樣。展皓靜靜地看着他笑,不緊不慢地問:“怎麽了,有什麽事兒要跟大哥說麽?”
展昭擡眼望了望他,眼裏的情緒有些沉重,“大哥,抱歉,之前枯葉出走,其實是我氣的……”
“你氣他什麽了?”展皓臉上不動聲色,眼神依舊溫和淺淡。展昭有些愧疚地看着他,低聲道:“那時候,我想知道你們倆的關系,因為大哥好像很在乎他的樣子……”再加上枯葉之前跟自己以及那白耗子的恩恩怨怨,“他前科太多,我不大信任。所以第二天,我就試着說了以前的一些事情,試探了他一下。”
展昭內疚地垂下眼睛,壓抑地嘆一口氣:“結果卻變成了這樣……大哥,抱歉。”
展皓靜靜地望着他,眼簾垂着,眼神模糊不清,似乎在思索什麽事。好一會兒,他才低聲地問:“你是說,岑別是聽了我以前照顧你的那些事情,所以才走的,是麽?”
“嗯。”見他這個樣子,展昭敏銳地感覺到,大哥似乎找到某些關鍵了:“我知道枯葉他心思很重,于是挑了些細節的東西來說,結果,似乎恰好戳中了他的罩門。啊,後來我還問了他關于那個小家夥方秋的事兒,他說方秋不會說話,然後就走了。”
聽着展昭的話,展皓垂下眼,眉毛漸漸擰了起來。他幾乎可以确定枯葉突然如此生氣的原因了——多疑戒備的小狐貍,雖然裝作一副冷硬的模樣,但說到底還是在乎的。一直以來他最缺失的東西,最誘人,最向往,但也最不敢觸碰。
“大哥……”見展皓久久不言語,展昭不禁又有些內疚。他垂着眉毛,那神情和姿态就像只耷拉着耳朵的白爪貓咪一樣:“是我不好,害得枯葉現在這個樣子,對不起。”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展皓擡起眼,語氣依舊平淡沉定:“他原本的內力陰狠毒辣,寒性太重,廢了也不是什麽壞事。而且整個事情也不能怪你,若不是我造下的孽,岑別也不會被暗算,說到底還是我的不對。”
見他沉靜淡然地将所有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展昭心裏越來越不好受了。雖然包大人答應大哥遲一些才開堂審林智桓,但若真的将他處死,大哥估計會惦記着這事兒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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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想着,展昭忍不住擡起頭,語氣裏有些嚴肅地道,“我們去跟包大人商量商量吧,這案子肯定能有別的解決方法的。之前謝白也害了好多人,最後不是也改過自新了?林智桓以前也不壞,他走上歧途也是被別人坑害的。我們跟包大人說一說,萬一能有轉機也不一定呢?”
“這事兒我有想過,”展皓垂着眼點點頭,表示也有這個想法,“大人不是死守着戒律教條的人,若智桓能放下執念,以他的才學也能将功補過。但現在他思緒混沌不清,而且身染毒瘾……”
“這個問題我跟玉堂也讨論過了,”展昭扭臉鄭重地看着哥哥,眼神篤定,“他跟我說,毒瘾的話,用強勁的內力将他的經脈都洗過一遍,應該能有些效果。至于他的瘋症,沒了毒瘾的逼迫,再解開了心結,加以藥物調理,公孫先生說,痊愈的幾率是很大的。”
“用內力請洗,疏經續脈,先破後立,等于用自己的內力給他塑造功體。”展皓擡起眼看向展昭,眼神裏有些許不确定。展昭其實也不大敢打包票,這法子是白玉堂飛鴿傳書問天尊要的,說是原本用來救治內力反噬之人的,也不知道對林智桓這症狀有沒有用。況且林智桓又是個平凡人,沒練過武功,氣海都還沒開,能不能承受內力都還不一定。
“原理應該是這樣的,但是這情況并不是很對症,我也不大肯定。”展昭蹙着眉搖搖頭,臉上又露出了苦惱的神色。展皓垂着眼靜靜地想了想,然後站起身,擡頭望着夜空中那鈎半彎的月亮,嘴裏隐隐地嘆了一口氣。
“試試吧,死馬當活馬醫,總比沒法子好。”
林智桓的牢房原來在地牢的倒數第二層,但後來考慮到他的病情和毒瘾,包大人昨日特意将他移到了開封府靠後山的一個木屋裏。屋子雖小,但裏面一應俱全,只不過床桌椅子全被籠在一個鐵籠子裏,沒有自由罷了。
林智桓就被關在裏面。
他的雙手和雙腳都铐着鐵鏈,不過鏈條可以調節長短。每過一兩日便發作的毒瘾會讓他徹底喪失對身體的控制能力,死命的哭嚎,掙紮,口鼻流涕,狼狽至極。那時候鏈條便會拉緊,防止他瘋狂之下傷害自己的身體。
負責看着他的是謝白。謝白前幾天才回來,喂了血給枯葉之後就到這兒來了。他現在每日都要給林智桓喂血,雖然不知道是不是有用,但好歹嘗試一下。過了這四五日,毒瘾方面沒見着有多少改善,但瘋症似乎是好了些?總之不再發出瘆人的傻笑了,而只是抱着膝蓋坐在床角,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麽。
看着他,謝白總忍不住想到當年吃下那假冒的血膽紅而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鳳凰涅槃,火中重生。有些事情,熬過了,就是勳章。熬不過,就是劫難。
展皓在夜晚戌時一刻來到這個小屋子裏。太陽剛剛落了山,他在枯葉窗前靜靜地坐了一下午,任自己的身影随着太陽的下落逐漸被投射到房間裏的牆壁上。他不說話,枯葉也一直沒有說話。離開之前,他走到窗戶前,望着牆壁上自己的影子,說,好好休息,明天我再來陪你。
這樣一邊守候着自己喜歡的人,一邊看着太陽慢慢落下山,實在是一件很寧靜的事。也許林智桓以前也曾奢望過這樣的場景,但他最終卻負了這個癡情的人。
走到木屋子門口,謝白剛給林智桓喂了血。在毒瘾不發作的時候,林智桓還是很聽話的,叫喝水就喝水,叫吃飯就吃飯。看見展皓站在門口,謝白便起身了然地走了出來。展昭早已跟他打過招呼,若把林智桓的毒瘾治好,謝白不用天天面對似曾相識的自己,也是樂得輕松。
“別說什麽刺激的話,他現在很膽小。”囑咐了這麽一句之後,謝白就将小木屋的門關上了。夜晚山腳下涼氣襲人,夜空中月亮彎彎的,尖尖的,是新生的模樣。
木屋裏面有些昏暗,只燃着兩盞氣死風燈。屋子的窗戶開着,夜風在外頭嗚嗚地吹,遠處傳來山林被風鼓動的“嘩嘩”聲。借着隐約的光,展皓看見了蜷縮着身子坐在床角的林智桓。他用謝白留下的鑰匙打開了鐵籠子的門,“吱呀——”一聲,林智桓被驚吓到了,發出一聲害怕的抽氣聲,瘦弱的身子蜷縮得更緊了。
展皓望着他,手裏輕輕将門鎖上,随後不動聲色地移動腳步,慢慢走到了床尾。整個過程中,林智桓一直瞪着在昏暗之中顯得異常晶亮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他,看着他移動的腳步,看着他沉靜的臉色,眼中的驚恐越來越重。
有那麽一瞬間,展皓有點兒想對他使用瞳術。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用,不是不想使用,而是用不了。
他所剩的內力不是那麽多了。
所以,他只能盡可能輕緩地接近林智桓,用一種盡量善意的肢體動作,微弓着身子,順從地接近他。最後他甚至趴到了床邊,膝蓋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以仰視的角度看着林智桓。
那一刻,他從林智桓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閃動。展皓心知肚明,眼前的人沒有瘋,或者說,沒有瘋得太徹底,至少他還記得自己。
記得這個将他逼得快瘋了的人。
十二年前,當展皓遇見林智桓時,可能完全沒有預料到今天這樣的場面。他能記得過去,甚至是不屬于他的過去,但他無法預料未來。那時候林智桓小小的,怯生生的,是個被保護得太好的孩子。展皓清楚,這樣的小孩兒永遠沒辦法處理好一些事情,他沒有那種天賦。也許是想到自己從一出生起便被八木活水葬送了的無知與好奇……展皓縱容了他。
這是他活到現在,最需要後悔的事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而他将林智桓的路徑生生地卡斷了。若不是他,林智桓再弱,再不知所措,也還會被逼着成長,從而循序漸進到達某一個地方。這樣,在後來接管家業時,他也就不會那麽青澀生疏。
所以他是林智桓生命裏的一個意外。
有時候展皓會不知道怎樣去界定自己在別人生命中所存在的意義,一些責任太過沉重,他甚至會想自己是個路人就好。就像對于父母,對于展昭,再親密,再願意關心,再邪性難辨,最後也不過是個過場。他以為自己對于林智桓也會是這樣,但很明顯,他不是。
林智桓因為他這個意外而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也許有些事情不能光看一個原因,但有些罪孽也不容許用這個理由來推脫。
看着林智桓,展皓有些說不出話——不知道怎麽說,不知道該說什麽。事到如今他還能将一個掉下懸崖的人拉起來麽?即使拉起來,也已經殘破不堪了。
他坐在床尾,與縮在床頭的林智桓長久對視着,眼神之間流轉的無非是沉重與寂然。倆人都不出聲,不說話,連呼吸都謹小慎微。望着他在黑暗中熠熠發光的空茫雙眼,展皓沉默良久,心中思緒萬千,最後卻只說出了一句話,三個字。
“對不起。”
林智桓望着他,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只是身子如同風中弱柳,慢慢地開始緊縮、顫抖。展皓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他微垂着頭坐在床尾,發辮松散,表情愧然。沒有過多的氣息和修飾,他就像當年在學堂初見時那般,用一種誠懇真摯的,毫不做作的,自然而然的語氣對林智桓說:“別理他們,你這詩寫得很好。”
他就像一只誠懇的老虎,靜靜匍匐在一只紅眼睛的兔子跟前。
林智桓大睜着眼看着他,眼球接觸到的空氣清冷冰涼,而眼前之人眼神沉寂,氣勢收斂。不知怎的,他的眼淚突然間就流了出來。他好恨……他曾經好恨,為什麽他要受這麽多的苦,要受這麽多的欺騙。展皓為什麽出現在他眼前,然後又突然消失,對他不聞不問,形同陌路。
但是事隔這麽多年,到了這一刻,他才突然發覺,自己最後那些竭斯底裏的追究,不顧一切的攀爬,似乎都沒有任何意義,都是無用功。他曾經想要展皓給他一個解釋,但他用盡手段,對方卻還是用謊言來敷衍。
然而當一切都破敗了,展皓卻跟他說“對不起”。
“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迷糊之中,他感覺展皓靠近了些,伸手幫他擦幹了眼淚。展皓垂着眼,低聲跟他說:“你想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實話。所有的事實,我為什麽是這個樣子,當初為什麽慣着你,後來為什麽離開你……我通通說給你聽。”
“一些,你絕對不是那麽想知道的事情。”
謝白已經在開封府後院裏坐了好久了,中途又回房間打了個盹兒。想着疏經續脈恐怕不是三兩下就能完成的事情,于是他一直睡到淩晨醜時才爬起來。
到了木屋旁,很意外的,謝白沒有感覺到強勁內力的波動,裏面只傳來細微的說話聲。他走到窗戶邊看了看,昏暗的光線裏,林智桓依舊是抱着膝蓋縮在床角,而展皓盤着腿坐在他面前,正低聲地說着什麽。這讓謝白覺得有些意外,這倆人的事情他知道一些,本以為展皓會用他極樂門的功夫讓林智桓就範,然後直接疏經續脈,可沒想到……
也罷也罷,和解總比陌路好,也就是再回去睡一覺的功夫麽。想着,謝白淺淺地打一個呵欠,轉身又往回走了。在即将走到院門邊時,他突然感覺到小木屋方向隐隐有一股吸力傳來,夜晚微涼的空氣似乎凝結成了一個氣旋,正朝着自己離開的方向擰動。謝白心裏一驚,難以想象展皓居然會有這麽深厚的內力。驚異之下,他隐隐定了定心神,随後迅速地走進院子裏。門板一關上,那股吸力便猛地消失了。這一邊風平浪靜,沉寂安然,夜蟲依舊在低啞地嘶叫着,像是隔絕的兩個世界一般。
真是怪哉。
第二天清晨,當謝白起了床走向小木屋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如往日一般,清冷,幽靜。他走到門邊,正準備推開門,卻發現門檻邊,隐隐的好像有一片微紅的血跡。薄薄的一層,粘在淺黃的新木漆上,似乎被人擦過,但是并沒有擦幹淨。
謝白狐疑地伸手摸一下,撚了撚,擔心是林智桓出了什麽事情。但推門一看,對方卻好好地躺在床上,身子正随着呼吸平緩地一起一伏。
窗外,淺紅色的太陽正從薄霧後面慢慢升起,鳥兒也陸陸續續地醒了過來。謝白立在門邊,靜靜地盯着門口的草地上,那片被什麽東西撞開了的泥土表層,以及黃土裏一大片隐隐的黑色痕跡……狹長的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
早晨吃飯,展昭在飯桌上沒有看見公孫,只有小四子一個人在抱着粥碗吸吸溜溜,趙普和小良子也不在。見他進來,小家夥還含着一口粥擡頭跟他打招呼,嗚嗚唔唔的。展昭好笑地摸摸他的腦袋,問:“小四子,你爹呢?”
“唔,爹爹一早就去後山小木屋了,說去看那個染上瘾的叔叔。”小四子用筷子夾起一顆豆子塞進嘴裏,撅着嘴一邊嚼一邊道:“謝白叔叔說喵哥哥昨晚去給那個叔叔渡了內功……喵喵,喵哥哥的功夫是不是很厲害呀?”
展昭聽見他說昨晚展皓已經去給林智桓洗了經脈,心裏不禁有些忐忑。不過想到大哥功力深厚,又覺得應該沒有什麽大礙。他扭頭看着小四子,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眨眨眼,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大哥的內力到底有多深,他沒有展露給我看過。”
“唔,好神秘喏。”小四子煞有介事地咂一下舌頭,随後埋頭繼續吃粥。展昭一邊攪着碗裏的小馄饨一邊心不在焉,思慮好久,最後還是放心不下。他一口氣吃光了碗裏的東西,抹幹淨嘴,起身飛也似地往客房那邊跑去。
客房院子那邊,玉珂和全靖應該是起來好一會兒了,展昭走進去時正好看見玉珂端了個木盆在洗衣服。那件灰藍色的衣服他認識,是展皓昨天穿的。玉珂看見他,臉上不知怎的有一點兒拘謹,沒有打招呼,只擰着衣服朝他點了點頭。展昭有些疑惑,他看一眼小丫頭手裏的衣服,見盆裏漂浮着些許泡沫,而水下沉着一層棕黃的泥沙。
大哥素來幹淨講究,衣服上怎麽會這麽髒?展昭微微擰了眉頭,覺得有些不妙。他盯着玉珂的雙眼,問:“大哥昨天怎麽了?衣服上怎麽會有這麽多泥沙?”
聽他這樣問,玉珂眼睛裏登時有些慌亂,眼睫不安地閃爍着,嘴裏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她這樣,展昭立刻覺得肯定是大哥出事了,正想轉身去房裏查看,這時全靖拉開門從展皓的房間裏走了出來,表情平淡沉定。
“二少爺,怎麽了?”看見展昭,他俊朗平實的眉眼裏露出了些許疑問的神情。展昭一邊暗暗打量他的眼神,一邊不緊不慢地說:“大哥他昨天去給林智桓洗經脈,怎麽會帶回來這麽多泥沙?”
全靖沒有什麽奇怪的反應,就是無奈地聳了聳肩,嘆口氣道:“昨天少爺去那邊,林智桓對他很是戒備。少爺怕他情緒激動,就盡量放低身子,幾乎是爬到床邊的。他早上回來的時候,衣服下擺上盡是泥沙,褲子也慘不忍睹。少爺跟林智桓熬了一宿,現在有點兒困,正在裏面休息呢,二少爺你要不要去看看?”
“熬了一宿?”展昭有些懷疑,疏經續脈應該花不了這麽長的時間啊?擔憂狐疑之下,也顧不得大哥是不是真的疲累了。展昭走過去敲一敲房門,不一會兒,裏面傳來展皓帶着些許疲憊的一聲“進來”。他頓了一下身形,随即推開門板,微蹙着眉走了進去。
展皓躺在內室的床上,眼眶下面有點兒青黑,似乎真是沒休息好。他微眯着眼,笑笑地看着展昭,聲音低沉沙啞:“怎麽這麽早就過來,是不是有事情啊?”
展昭見他聲音如常,面色自然,好像并沒有什麽大礙,擔憂的心情這才放松一些:“我就是擔心你給林智桓洗了經脈之後……大哥,你真的沒事?”
“我能有什麽事?”展皓臉上有些好笑。他坐起身,懶懶地靠在床頭,長長地嘆一口氣:“昨晚跟智桓說了大半夜的話,能說的都說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他解開心結。他其實沒瘋,神智清醒着呢,只不過不知道如何繼續生活罷了。我力盡于此,能不能翻過這道坎,接下來就看他自己了。”
展昭垂下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大哥和林智桓之間的事情他不敢妄加評價,對于林智桓的思維方式和執念他無法茍同,但又對他的遭遇覺得同情。經歷了這些事情之後,若他能放下以前的那些負擔和執念,重新生活,那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今早我聽小四子說,公孫先生已經去給林智桓診治去了,應該會有好消息帶回來吧。罷了,大哥,你要是困就先休息吧,我不打擾了。”說着,展昭沖哥哥笑一笑,然後揮揮手,轉身回去了。展皓也笑着擺擺手,目送着弟弟走出房門,不一會兒在門扉裏消失了蹤影。他靜靜地眨眨眼,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收斂了,逐漸消失不見。
剛才還好好的臉色一下子發白了,襯着眼下的青黑,顯露出十足的頹态。展皓用手臂撐着虛軟的身體,眉頭緊緊擰着。胸膛虛弱起伏之時,突然,身體裏像是哪個髒器突然抽搐了一下,展皓緊閉着眼,痛苦地嗆出了一口血。
“少爺!”全靖和玉珂從門外沖進來,擔憂地圍到床前,焦心地看着他嘴邊的鮮紅血漬。玉珂拿出手帕心疼地幫他擦血,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少爺,你到底怎麽了?昨天不是還好好的麽?”早上時候看見他一肩一背都是泥沙的回來,還心說少爺怎麽這麽不小心,摔哪兒去了。但當她迎上去走到跟前,才發現展皓的嘴角帶着一小片隐隐的血漬。
全靖擰着眉,伸手将展皓的手拉起來,與自己的掌心相貼,企圖渡一些氣過去,卻被展皓低聲阻止:“昭昭走了,不需要了……沒用的,你自己留着。”
“少爺啊!”玉珂已經急得快哭出來了,語調裏帶上了一絲顫音:“這到底是什麽回事啊,你是不是中毒了?”
展皓垂着臉,淺笑着搖搖頭,嘴裏虛弱地吐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眼,随後便擺了擺手,緩慢地躺了下來:“讓我休息一會兒……沒事,不是什麽大事,你們別擔心,也別聲張。全靖,昨天你不是說鐘叔來信兒了麽,看來我們得回去了,明天就回去。”
過了明天,他估計就撐不住了。
中午時分,開封府專門照顧病人的小丫鬟幫枯葉喂過粥之後,天空中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這雨來得突然,昨晚上明明看着天空還是晴的,一會兒雨雲就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了過來。不過這雨下得也不大,就是淅淅瀝瀝的,不緊不慢。天空陰沉下來,沒有了陽光,房間裏也變得昏暗一片。
看着家具間晦暗的光線,枯葉垂着眼默默地想,沒了陽光,那今天傍晚,應該就沒法兒看見投射在對面牆根上的……展皓的身影了。
但展皓一整個下午都沒有來。
一個人靜靜躺在寂靜的房間裏,聽着窗外窸窸窣窣的雨聲。昨天展皓來時,枯葉聽見了他腳踩在幹枯落葉上的聲音。他沒有說話,但自己能聽得見他偶爾的呼吸聲。很久以前他唱過的戲目,他彈過的琴曲,幽靜之時,也能聽見他在廊子裏低聲地哼唱。
那曲兒的唱詞枯葉已經有些忘記了,只記得還挺好聽的,吳侬軟語,是江南的味道。
但是今天,展皓沒有來。枯葉睜着眼,看着陰沉的天花板,沉凝的空氣中,有那麽幾個瞬間,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好僵硬。說不出的感覺混合在一起,比起前兩日的沮喪與酸澀,疼痛和不甘,現在還多了一份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對展皓有所期待,不過他清楚,前天展皓離去時的那句表白,聽得他幾乎全身都燒紅了。
明明第一次表白的時候都還沒有這種感覺的,但昨天聽見時……加上展皓對小四子說的那些話,卻讓他有一點點願意相信,展皓是不是真的喜歡上了他。一想到這種可能,枯葉就感覺自己的胸膛,自己脹痛的腦袋……好像要炸開了一樣。
還有小四子說的那句話,“小葉子現在是不是也嘴硬,明明喜歡你,卻不好意思,所以要對你生氣?”當時枯葉在房間裏聽見,心跳竟是猛地一滞。當心髒再次恢複跳動時,他的腦袋裏已經是混亂一片。
他居然……在乎展皓到了這般地步了?
迷迷糊糊地從午夢中醒來,時間已經到了黃昏。枯葉睜開眼,看見了滿屋子的橘紅色光芒——雨已經停了。意識到這個事情,他不由自主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擡眼看向窗戶對面的牆壁。方形的漏光投射在牆壁上,裏面卻空空如也。
展皓真的沒有來。
一瞬間不知道是什麽情緒,枯葉怔怔地看着那空蕩蕩的光影,有些想笑,但心中明明又滿是苦楚。一個聲音在對自己說,看啊,他終究是不來了吧?傻子,你在期待些什麽。
緩緩下沉的落日,曾經看過那麽多次,有時身後站着哥哥,前面跑着弟弟,有時是自己一個人。昨天,展皓曾坐在跟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不說話,也不動,就這樣靜靜地陪伴着,以一種守護一般的姿态。
枯葉難以否認,那種感覺真的很貼心。深沉的、熨帖的感覺,讓他幾乎難以冷靜。
他喜歡,但是他終究得不到。
一直清醒着躺到了晚上,想睡卻再也睡不着。一些情緒沒法兒用睡眠來逃避,身軀被困在這張五尺寬的床上,枯葉望着屋頂,只覺得那些死刑犯都要比自己自由。
身體被關着,心也被關着,逃不出去。像是作繭自縛,一直死腦經地圍着某個念頭轉,最後一步一步把自己絞死。他覺得自己好像成了第二個林智桓,也是因為那個人,一直想着他,找不到出路,心煩意亂。
……好蠢。
今天一整天,小四子也沒有來,估計是想制造機會讓展皓和他獨處。耳旁沒有了那小家夥的叽叽喳喳,空閑之下,枯葉的胡思亂想也就越發地嚴重。一直到了晚上戌時,好些丫鬟都準備睡下了,這小孩兒才捉着個草編的螞蚱一蹦一跳地跑進來。白天時候他進宮裏見皇奶奶去了,皇奶奶身旁的小丫鬟給他做了這個草螞蚱,他喜歡得不得了。想到小葉子有時候一個人在房間裏,肯定覺得無聊,就決定回家時拿給他。
“小葉子,你睡覺了麽?”小四子輕輕地推開門,看見裏面的蠟燭還燃燒着,便輕手輕腳地蹭到了枯葉床邊上。枯葉早聽見他的動靜了,此時偏過臉看他,低聲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到處跑?”
“我來送個小玩意兒給你!”小四子神秘兮兮地把螞蚱藏在身後,一會兒突然舉到枯葉眼前去,小胖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當當當當,小螞蚱!小螞蚱吃小葉子!”他把草編螞蚱放到枯葉的胸口上,雙手撐着床邊一跳一跳,一副得瑟得不行的模樣。枯葉被他逗得微微笑了起來,他垂下眼,伸手将那螞蚱拎到眼前,一語不發地看着。螞蚱做得很精致,一看就是女孩子做的,兩個眼睛還是用小珠子串上去的,在燭光下反射着一點點光芒,看上去很是機靈可愛。
“吶,小葉子喜不喜歡?”小四子瞪着晶亮的大眼睛,迫不及待地朗聲邀功。枯葉笑着看了他一眼,伸手摸摸小家夥的頭:“很喜歡,謝謝你。”
“嘿嘿!”小四子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小胖手伸上去将他的手腕環起來,抱進懷裏,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小葉子笑起來真好看,以後要多笑一些啊。”
聽他這樣誇贊自己,枯葉有些不自在地把笑容收了起來,視線移向別處:“哪裏好看了,你在說笑話吧。”
“沒有說笑話,真的好看的!”對于自己的話被質疑,小孩兒感到很不滿:“小四子從來不說謊!小葉子笑起來顯得胖一點,眼睛也彎彎的,好看呢!”
聽了他的話,枯葉咬唇不語,眼簾依舊垂着,不看小家夥。見他還是不高興,小四子心裏不禁也開始郁悶了。他歪着腦袋趴到枯葉的枕頭邊,難過地嘟囔着說:“小葉子,你不開心麽,跟我說說,說出來就好了。”
枯葉淡淡地搖頭,手臂僵硬地在他懷裏動了動,好像是想抽回來:“沒事,沒有不開心。”
小四子才不相信,這家夥眼裏藏不住事兒,他這副樣子,哪兒像是沒事?于是小家夥不依不饒了,手裏不但沒有松開,反而更用力地抱緊了一點兒:“是不是喵哥哥又惹你生氣了?我,我去替你教訓他,我去打他,給你出氣,好不好?”
聽見那個人的稱呼,枯葉心裏的煩亂瞬間又湧了起來:“不是……不是他,跟他沒有關系。”
“真的跟我沒有關系?”
他言不由衷的話語剛落,窗戶外面就響起了展皓低沉沙啞的聲音。小四子趴在床邊愣了一瞬,立即反應過來,是喵哥哥!剛才還說打呢,現在卻高興得跟什麽一樣,歡呼雀躍地大喊:“喵哥哥!喵哥哥你來啦,小葉子又生氣了,你快過來哄哄他!”
枯葉咬着唇,整個人都僵硬了,心髒也控制不住地開始狂跳。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耳朵根本聽不見小四子在喊什麽,血流在血管裏奔湧,他只知道,展皓隔着一堵牆,現在正站在外面。
“抱歉,我來晚了。”
低沉的聲音,輕緩的語調,這句話展皓無疑是對枯葉說的,為他的失約,為他的推遲。這讓枯葉一下子想起自己下午時候心裏隐隐的期盼和後來抑制不住的失望和難受……某個答案昭然若揭,卻被他死死地壓抑住,不願掀開去看。他不想,他不敢,有些事情,實在是不願意再重蹈覆轍。
“小四子,你可以先回去麽?我有話要跟小葉子說。”展皓似乎走到了門口,他的聲音穿過沒有關上的門板傳進來,聽上去好像比以前更加空茫,又帶着一絲悠遠。小四子站在床邊,看看枯葉,又看看門口。猶豫一會兒,他撅起小嘴巴捏一捏枯葉的手心,說:“小葉子,我先走了,你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