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 (1)
臨近日出的時間,清晨的亮光悄悄地蔓延,遠處的天空正漸漸泛出魚肚白。薄薄的晨霧之中,幾顆星子隐隐約約地閃爍着,即将被亮光湮沒。
空氣裏泛着淺淡的涼意。
展皓低垂着眼簾,快步從浮水下游一路往上走,前方是缭繞着淡淡煙霧的玉涼山。他還穿着昨天的青衫沒來得及換,身上或許出了汗,但誰還有心思在乎呢。
玉涼山的入口還是沒有找到,沒有辦法找到小狐貍。
他将方圓五裏之內都搜尋了一遍,一次次運用功力查探所有可能的通道,但都無功而返。浮水的水流聲在耳邊潺潺響動,展皓聽着這聲音,忍不住在心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小豆子本來揪着一绺頭發窩在他脖子旁睡着了,此時被他脖頸裏的起伏弄醒來,惺忪着眼睛,迷茫地“啾”了一聲。
“吵醒你了?”展皓歪頭看它一眼,伸手輕輕安撫了一下鳥兒的小身子。他的聲音已經變得幹澀沙啞,眼下也浮起了淡淡的青黑。小豆子縮着翅膀,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嘴裏輕輕地“啾”一聲,閉着眼又緊緊地蹭進他頸窩裏。
“少爺!”身後,鄭東快步地趕過來,走到展皓身邊:“我把林府的那些丫鬟們安置在翠嶺,仇少卿只将管事的幾個人帶走了,其他的沒有怎麽為難,不過他們都不知道玉涼山裏有什麽洞穴。”
展皓聽着,視線愈發地暗沉了下去:“是麽。”鄭東見他情緒低落,嘴上欲言又止地頓一下,又道:“那個,仇先生聽到這個事情之後,已經從家裏趕過來了,估計馬上就到了。”
“仇朗行?”展皓有些疑惑地擡起臉,鄭東定定地點頭,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
話音未落,浮水下游就傳來了那個賤兮兮的、唯恐天下不亂的聲音:“喂!我說你們,也太沒用了吧!不就是個人麽,還找不到,你們可都是高手哎!”
展皓和鄭東同時扭頭望去,就見仇朗行跟在崇蓮身後,正不緊不慢地走過來。這家夥從蘇州一回來就嚷嚷着累死了,所以一直跟鐘叔在展宅裏休息,順便整理蘇州方面遺留下來的事務。昨兒半夜見到鄭東崇蓮帶回了一夥人,鬧哄哄的,這才知道林家已經被抄了,而枯葉和林智桓他們依舊找不到蹤跡。
仇朗行想着,不就一座山麽,知道在裏面不就夠了,難道真要生生地被這山壁擋住了動作不成?“你弄點兒雷火彈來,一炸,炸出個洞不就完了?”仇朗行走到展皓身前,翻着白眼面帶鄙夷地說了個法子。展皓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冷冷地說:“你知不知道那裏面的洞是什麽結構?一套十、十套百的,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炸得不好,裏面整個洞穴群都得塌掉!要是把岑別壓壞了,你怎麽賠我?”
仇朗行瞪着眼睛看他,好一會兒才讪讪地扯出個笑。展皓冷瞪他一眼,轉過身繼續往玉涼山走。仇朗行吐了吐舌頭,不言不語地小跑着跟上。
四人沿着浮水走着,腳邊就是河岸。仇朗行一邊走一邊扭頭看那河裏成群的小魚,眼睛巴眨巴眨。河床底下似乎有什麽縫隙,又或者有動物在下面伏着,總之不停地冒泡泡出來,一串又一串。仇朗行看着那泡泡,心裏不禁想到了一些東西,但是又有些模糊。玉涼山上有一眼泉水,泉水彙入浮水之中,嘶,會不會……
“等等,展皓!”仇朗行猛地瞪大眼,一竄一跳地沖到展皓身前,臉上帶着恍然大悟的興奮表情:“你還真是關心則亂啊,連這件事都忘記了!你還記不記得那興化縣隐山中的地宮?地宮下面的暗河,通的就是山外的一個水潭啊!”
展皓看着他,眼神裏有恍惚,也有微微的懷疑。他不是沒想過,但是浮水這麽淺,怎麽也不像是連通着暗河的地上河啊!一般那種水潭都是非常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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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展皓的眼神又慢慢地撇開了去。仇朗行瞪着眼睛看他,心裏只覺得莫名其妙:“你不去試試看麽?”
“浮水太淺,連接不了地下河,這個可能我不是沒想過。”展皓淡淡地說着,轉身又走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太陽從天際邊慢慢地升了起來。陽光将清晨的薄霧驅趕開,鳥兒們也開始陸陸續續地離了巢。鄭東看着前面匆匆走着的展皓,腦子裏一個想法慢慢計上心頭。他跟崇蓮對了一個眼神,示意自己去其他地方查探一下,随後轉身往泉水入河的地方走去。
崇蓮看了他半晌,一直到鄭東走進山裏去了,她才回身追上展皓他們。
洞穴裏,枯葉此時已經感覺不到饑餓了。胃裏空空的,卻一點兒感覺也沒有,仿佛只是個挂在體內的裝飾物,沒有了用途。他靜默地咬着牙,雙手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外挪,企圖将鎖铐固定的地方拽松一些,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周圍依舊一片寂靜,年嶼卿他們似乎沒有想要進來看着他,于是枯葉咬着牙,手上有些耐不住地加大了拉拽的力氣。鐵鞘在山壁裏被拉出一點兒,但馬上發出了比較刺耳的“喀拉”聲,逼得他只好将動作放回原來的幅度,不敢掙紮得太劇烈。
他現在心裏很焦躁,鬧哄哄的一團亂。黑暗中的那個人,應該就是展皓。枯葉幾乎想不出還有誰能在距離自己這麽近的地方卻讓他感覺不到呼吸。即使他的功力被年嶼卿點穴封住了,但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而且他絕不會認錯展皓的聲音,那語調中的悠閑和迷惑感,仿若一個最具有辨識性的标志,再清楚不過地顯示了來人的身份。
他展皓會怕幾個影門的喽啰麽?他的瞳術難道不是獨步天下?既然他能進來,那麽将那些人蠱惑倒,再把自己和方秋帶出去,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他憑什麽只幫自己把鎖铐弄松了?這樣假惺惺的幫助,簡直還不如沒有。
如果不想救我,你大可以不用來。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家人,你的兄弟朋友,只是一個護衛而已,也沒有拿你什麽工錢,損失了也沒有多大關系。還有方秋,方秋也不是你的兒子,即使你喜歡他,但也還沒到那個份上,不是麽?你是商人麽,無利不起早……一開始,你自己就跟我說過的。
我本就不該指望你。
枯葉垂着頭,用力地咬緊了牙關。黑暗之中,他感覺到下腹處的氣海依舊淤塞凝滞着,穴道被封住了,功力流通不起來。年嶼卿封的穴太多,他必須得先掙脫了這些鐐铐,然後才能給自己解穴,才能把方秋救出去。
心裏懷着這個想法,枯葉靠在穴壁上的手又試着往外蹭動了一些。此時,釘在山體裏的插鞘已經越來越松,估計再要不了半個時辰,他就能将右手的鐵箍拽出來。然而這時,洞口處傳來了一陣虛浮的腳步聲,枯葉身子一凜,沒一會兒,臉色蒼白的林智桓就大步地走了進來。
一看見枯葉,他原本還虛茫着的雙眼便奇詭地閃了一下,顯露出怪異的興奮之感。枯葉全身都戒備着,但四肢因為饑餓和疲乏,早已經變得僵硬遲鈍了。林智桓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挑着微紅的眼尾,用一種輕飄飄的語氣慢悠悠地問:“枯葉,等急了麽?”
“我本來就沒有在等。”枯葉冷笑一聲,嗓子卻幹啞得不行。林智桓見他這般嘴硬,也懶得再跟他磨叽,反正聽不到什麽好話。于是袖子一甩,轉身又走了出去。
洞穴往外,是一條兩丈左右的窄長通道。通道盡頭連接着一個更大的洞穴,視野開闊,就連洞頂都陡然升高了好幾丈。它就像一個向日葵的花盤,四周圍繞着大大小小的數個洞穴,方秋則在左邊的第二個洞穴裏。
林智桓走到那個大洞穴的時候,王家兄弟中的弟弟王繁正好從方秋那兒出來。林智桓看他一眼,低聲問:“他怎麽樣了?”
“我灌他吃了點兒粥,剛才還哭,現在已經睡着了。”
“到底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什麽煩惱都沒有。”林智桓臉色郁郁地自言自語一句,甩手恨恨地走向洞穴中央微微下沉的一個圓臺,身着黑衣的年嶼卿就盤着腿坐在那裏。
林智桓匆匆地走到他身後,陰着臉沉默地站了半晌,有些沉不住氣地怨聲質問:“你在這裏幹什麽,你不是應該在風口望着外面的麽!”
年嶼卿緩緩地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王簡在那邊看着,你用不着着急。”
“我不着急?現在已經一天多了,展皓他都沒有絲毫動靜!我還真就不信了,這個枯葉明明戴着……”他的話還沒說完,一邊王簡就低聲喊着年嶼卿的名號跑了過來:“門主!”
年嶼卿冷靜地回頭望他,王簡臉上帶着嚴肅的神色奔到他身前,道:“展家的那個護衛,叫鄭東的,已經摸到這邊來了。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能發現半月潭,到時候,展皓也就……”
聽見他的話,年嶼卿第一個反應是轉臉看向一旁的林智桓。果然不出他所料,林智桓此時已經壓抑不住興奮的情緒,臉上漸漸露出了顫抖的殘忍笑容。年嶼卿呼吸一滞,忍不住重重地咽一口氣,伸手拽住林智桓緊握着拳頭的手腕,聲音壓抑地道:“智桓,你別這樣。”
林智桓兀自壓抑着、興奮着,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帶着瘋狂的神色慢慢轉向他:“我別怎樣?嗯?我等了那麽久,總算給我等到這個機會!他展皓滿嘴謊話,傲慢虛僞,從來不屑用真心對我,那我就只能這樣來逼迫他……”
“但是你這樣又有什麽用!”年嶼卿用力攥着他的手,憋不住心裏的不甘,忍不住厲聲吼起來:“你到底想幹什麽?你要逼他什麽?!現在事情已經這樣了,你連家業都抛棄,生意都不要,就為他一個展皓!你值得麽!”
“你懂什麽叫值得不值得!”林智桓被他捏得生疼,但他現在眼睛紅着,情緒亢奮,也已經全然不顧了。他心裏壓抑着這幾年的委屈和憋悶,好多的話想對展皓說,好多的問題想要問他……他何嘗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曾以為自己能為家業放下心裏對展皓的牽挂,但到現在,他才發現……他一直放不下,根本放不下。
有些東西始終在耿耿于懷,無法釋然。關于分別,關于淡漠,關于無法逃避的受難,又或者,關于展皓和馬清韻那次不明不白的歡好。
他不是記恨,也不是不甘心。他無意傷害展皓,也不曾妄圖抹黑——對自己一直執念的人做這種事,有什麽意義呢?只是他不這樣,展皓就根本不會揭下臉上一直戴着的那層面具,根本不會用鄭重的眼神看他。
他要的,是一次平起平坐的,面對面的對峙,是展皓從來沒有跟他說過的……關于所有事情的真心話,實話。
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後,林智桓又一次站在了枯葉面前。此時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裏也沒有任何情緒。
“枯葉,你高興麽,展皓他來找你了。”
枯葉沉默着,氣息恹恹地擡起臉,冷冷地勾起一邊嘴角:“你以為這種謊話我會信?他不會來,展皓不會來。我不需要他救,我會自己走出去。”
林智桓垂着眼,臉上漸漸露出個嘲弄的輕笑。他伸手輕輕地劃弄了一下枯葉幹癟的腹部,輕聲地道:“你看你都餓成這樣了,還怎麽逃?穴道被封,你不可能掙開這幾道鐵箍,別做夢了。你最好求求老天爺,但願他展皓能說幾句順耳的話,我一高興,沒準兒就能放了你。”
“別說得好像自己很了不起,”枯葉輕蔑地瞟他一眼,嘴唇不屑地掀一下,“展皓他一根手指頭就能輕而易舉地碾死你,根本用不着你高興。”
聽他這樣說,林智桓臉上露出了些許殘忍的恨意:“你倒是相信他。”
我相信他?枯葉在心裏冷笑,我若是相信他,就不會急着跑了。
他不動聲色地冷眼看着林智桓,其實手腕在用力地壓向山壁。剛才林智桓出去的那一會兒,他已經把右手上的鐵箍拔出來了,所以現在只能用些力壓着,防止林智桓看出異狀。枯葉不清楚展皓是不是去而複返,又或者這只是林智桓的什麽計謀,他無所謂了。鐵箍已經解決,只要這夥人開一個小差,他就能尋到機會把被封的穴道都給解開,掙脫所有的桎梏。
逃出去也許會有點兒艱難。枯葉不清楚這裏面究竟有幾個人,但從外面的動靜來看,似乎不多,好像只有影門的那幾個殺手。他們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但在這麽窄的空間裏一起湧上來打鬥,在身體不适的情況下,自己的勝算……幾乎為零。
更別提他的武器還不在身旁。
無人之時,枯葉也曾試着召喚自己的枯葉蝶,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洞穴的結構原因,蝴蝶一只都飛不進來。想起昨晚展皓在黑暗中對自己說的,過暗河,出口往上……估計是要潛水才能出洞。
這回林智桓挑釁了不一會兒就走了,好像還帶走了好幾個人,包括這裏面最難對付的年嶼卿。最後枯葉只看見老枭一個人進來跟他示了示威,翹着蘭花指對他冷嘲熱諷幾句,然後也走了出去。
也就是說,最好的情況,是這洞裏只有他,老枭,和方秋三人。
枯葉緊緊抿着嘴唇,閉上眼沉沉地呼吸了幾口氣,讓自己更冷靜一些。他屏着呼吸,盡可能輕地将右手的鐵箍慢慢拔了出來。插鞘一脫離山壁,整個鐵箍立刻轉了小半圈兒,鞘尖指向地下。這一轉動,鐵圈立即拽得枯葉的手腕火辣辣地生疼——傷疤把肉和鐵圈凝結到了一起,所以動了這麽半圈,本來結痂了的傷口立即又滲了血出來。
而且不知道怎麽回事,手上這一疼,枯葉立刻感覺到腦袋也虛虛一晃,一下子竟有些暈眩。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身子僵硬了太久,但他也顧不得多想了。枯葉深吸一口氣,咬牙将僵直的手臂生生折向身體,食指和中指并攏,打着顫堪堪對準自己身上被封住的穴道,用力地點了下去。
穴道解開的一瞬間,枯葉立即感覺到經脈被封處淤塞已久的內息猛地往上沖了出來,這勁兒一下子有些控制不住,把他弄得渾身痙攣了一下。枯葉痛苦地皺起眉,無聲地大口喘息着,發覺有點兒不對——不應該是這種感覺。即使經脈通暢了,但身體依舊疲軟着,不大能使出力來。他扶着胸口隐隐嘔了幾下,此時空虛已久的胃也慢慢活過來了,在腹腔裏一抽一抽,強烈地顯示着它的存在。
餓死了……極度的饑餓和渾身的酸痛讓枯葉乏力地靠着山緩了一下,仰着頭無力地呼吸。洞穴裏只回蕩着他壓抑的氣息聲,但角落裏持續不停的滴水聲卻在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枯葉,時間正在流逝。早一點行動,就早一點脫離危險。
勉強緩過氣之後,枯葉咽了口唾沫,慢慢站直了身子。他咬着牙關,試着凝聚了一下功體……還好,至少內力可以用了,雖然身體的感覺依舊不大對。喉嚨裏不知是因為渴還是其他的,總覺得火燒火燎的,還一直在隐隐抽搐,腦袋也昏昏沉沉。
枯葉晃了一下頭,伸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将左手繃緊,功力慢慢在左臂積蓄。本來那鐐铐已經被展皓弄松了,此時要拔出來可謂易如反掌,但萬一弄出的動靜太大,還沒有完全掙脫,老枭就聞聲進來了,那可就不大妙。枯葉頓住動作想了想,最後還是爪起右手,将拷在脖子上的鐵箍慢慢地摳松了。鐵箍絆着水滴落下的聲音悄然脫出,枯葉凝着氣将那個鐵箍輕輕扔到腳面上,腳尖一挑一歪,鐵箍悄聲地滑到了地面上。
如此炮制,慢慢地,左手也掙脫了束縛,最後就只剩下兩只腳。枯葉将左手的鐵箍也輕輕地放在地上,先靠着休息了一會兒,才又開始對付腳上的那兩個。腦袋裏面已經越來越昏,這種感覺枯葉可以确定不是餓的,盡管胃裏也在火燒火燎,但不會有那種怪異的饑渴感。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正在漸漸渙散,難以凝聚,就像是極度困乏一般,只想躺下來好好睡一覺。
不行,不能睡,得快一點……枯葉強打起精神,努力集中着自己的視線和功力,雙手緊握着腳上的鐵箍一用力……插鞘應聲而出。
“唴——”的兩聲,鐵制物特有的清脆聲在洞穴裏回蕩,讓枯葉一下子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他聽見洞口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老枭聽見聲音過來了。
枯葉緊咬着牙關迅速站起身,在對方接近轉角的一霎那,手裏攥着其中一個鐵箍,蓄起內力直直地甩了出去。老枭拿着一把锃亮的彎刀眼疾手快地往眼前一擋,但接踵而至的又是另外幾個鐵箍,而且一個比一個力道重,昏暗之中打得他有點兒措手不及。
待老枭将那幾個東西都打落在地之後,枯葉已經不在原地了。洞內無風,一縷氣息的波動倏地從身後側上方飄然而來,老枭緊繃着神經正想轉身反擊,枯葉的手卻已經繃成直刀狀用力地抵在了他的後背心口處。
“別動。”身後之人的氣息有些不穩,老枭甚至能聽到枯葉劇烈的心跳和壓抑的呼吸聲。他有些不屑地低聲笑起來,說:“枯葉,你被門主喂了散功的藥,已經是強弩之末,即使逃出去,也會在出口被門主一刀送命。我勸你還是乖乖的,保不準那個林智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會放你出去……”
話音未落,枯葉手上就已經用力地劈了下去:“……廢話還是這麽多。”老枭只感覺後頸處一陣酸麻,随後眼前一黑,整個人便軟軟地跌了下去。
枯葉努力地壓抑着身體的疲乏,咬着牙扯了扯嘴角。他喘息着看了地上的老枭一眼,伸手撿起他的刀,轉身往外跑去。
如果他沒記錯,展皓說,方秋在出去左轉的洞裏。屏着氣跑到外面,枯葉一下子被那個巨大的天然洞穴給驚住了——太大了,太高了,黑黢黢的,只在周圍山壁上挂着一圈火把。他怔怔地望了幾眼那高大的洞頂,然後跌跌撞撞地往左邊跑。在穿過了一個狹小的通道之後,他進到了一個極小的洞穴。洞裏點着一盞油燈,一個簡陋的石床上,小方秋穿着兩天前那套衣服,正背對着他蜷縮着。
“方秋,方秋!”枯葉伸手将他抱起來,輕輕地搖了搖。方秋在他懷裏猛地瑟縮一下,一會兒皺着眉頭,害怕地睜開眼睛。看見是他,小孩兒幾乎是立刻哭了出來,身子轉過來用力地撲進他懷裏,小手緊緊抱着他的脖子,喉嚨裏一抽一抽的。
枯葉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安撫着道:“不哭了,先別哭,我帶你出去。”
“嗚嗚嗚……”方秋低聲地哽咽着,用力地咬住小嘴唇,讓自己不要哭。他磨蹭了一下枯葉的脖子,扁着嘴退開一點點。枯葉看見,小孩兒雖然滿眼是淚,但至少已經把聲音給努力忍住了。這孩子的自制力還真是……枯葉忍不住伸手揉一揉方秋的臉,又在他的額頭上用力地親了一下。
“方秋真乖,等會我要帶你游水,你要憋住呼吸知道麽?手抱緊我,不要松開,在水裏我顧不了你太多……”畢竟水性不是特別好。
小方秋聽着,含着淚用力地點了點頭。枯葉看着他,心裏欣慰之下,又忍不住抵着他的額頭蹭了一蹭,然後才将他抱起來,迅速地往洞外跑。
沿着林智桓他們出去時候留下來的濕潤腳印,枯葉一手抱着方秋,一手拿着火把慢慢地從一個狹窄的夾壁中擠出了那個洞穴群。往外依舊是洞穴,是各種各樣的通道。幸好腳下有些淤泥,他們留下了比較清晰的痕跡,枯葉才能一路準确地往外走。
一段洞穴走到盡頭,迎面是一條往右流淌的地下暗河。枯葉看着那黑黢黢的河水,心裏忍不住有些浮躁。他的水性真的不大好,頂多算得上會游,但是泅水……還真說不準。
方秋心裏估計也是害怕,小手環在他脖子上緊緊的。枯葉深吸一口氣,壓抑着腦袋裏的疼痛低聲安慰他:“別怕,沒事。”說着,他摟緊小孩兒,慢慢地蹚下了水。
地下河的水很冰涼,帶着礦物特有的清冽味道,河床底下滑滑的,枯葉只能努力集中精神讓自
己不被滑倒。河水越來越深,慢慢淹到了胸口,小孩兒的腳丫子也浸入了水中。枯葉怕他覺得涼,就伸手掬了捧水輕輕潑在方秋的衣服上,想讓他适應一下水溫再下河。但這時候,他聽見通道那邊傳來了老枭的淩亂腳步聲。
“方秋,”枯葉深吸一口氣,手裏将小家夥抱得更緊了,“要走了,吸氣——”方秋摟着枯葉的脖子,聽話地大大吸一口氣。在他将腮幫子鼓成一個包子的時候,枯葉抱着他,氣一閉,迅速地沉進了水中。
玉涼山的半山腰上,鄭東剛剛在半月潭邊将一只小巧的雄性山麻雀抛到了半空中。估計過一會兒,展皓他們就能收到信兒找上來。
一開始鄭東對于這山裏的洞穴也是沒有什麽頭緒,但是經過仇朗行剛才那番話一提醒,他才想起,昨天似乎有個小丫頭提到,林家的日常用水并不是從浮水裏汲的。山頂上那眼泉水又有些小,所以他們是到玉涼山腰另一側的半月潭裏引的水。
半月潭……鄭東心裏暗暗思量一會兒,随後便決定自己先去查探。林智桓将枯葉抓走,其意應該是想引起少爺的注意。他的眼線一定會盯着少爺,自己還是先查探清楚了,再通知展皓過來。
這樣想着,鄭東一路爬到了半山腰。
玉涼山上樹林茂密,泥土松軟,濃厚的蔭蔽将陽光遮了個嚴嚴實實。鄭東沿着落葉比較緊實的地方一路走一路找,一直找了一個多時辰,才跟着只半大的野豬走到了半月潭。當鄭東站到潭水邊的時候,不禁感嘆這地方的隐蔽——水岸邊,一塊巨大的岩石幾乎将水面遮蓋了一半還多。水潭本身的形狀也十分奇怪,像只大頭蝌蚪一般,後面還拖着一條長長的尾巴。
水潭上方被一棵大樹遮蓋着,岸邊也生長着許多灌木。鄭東沿着水潭查看了一遍,心說少爺之前怎麽就沒發現這兒?難道真像仇朗行說的那樣,關心則亂?
從來都深思熟慮、從容沉穩的少爺,居然變成了今天這樣,會為一個人亂了心神,四處奔走,苦苦尋找……鄭東心裏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遺憾。其實人生漫漫,庸碌無着,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固然是好的。但是,對方是不是也對自己牽腸挂肚,這就值得慢慢考慮了。
等了不多一會兒,那只橘黃翅膀的山麻雀就“喳喳”叫着飛了回來。鄭東從兜裏掏出一小把玉米粒放到旁邊的石頭上,小鳥兒立即蹦跳着下來啄食。展皓一行人随後從林子裏悄然飛出,穩穩地落在岸邊。鄭東對着他微微一颔首,道:“少爺,你來看看這個水潭。”
“你怎麽找到的?”展皓微蹙着眉,眼睛盯着那汪幽深的潭水,腳上慢慢地踱了幾步。
“想起那些小丫鬟說幾日前下山的水管壞了,沒有水用,于是就找到了這個水潭。這一側水面比較大,”鄭東說着,伸手指了指一叢松樹後面的峭壁方向,“那邊,還拖着一個小尾巴,不過靠近崖壁,所以比較窄。”
展皓盯着平靜無波的水面,眼神愈發幽深凝重。半晌,正四下觀察的崇蓮回過頭,看見他已經蹲下了身子,手掌貼着岸邊的石頭。從背影可以看出,展皓深深地提了一口氣,身子由下而上湧起一股功力,力量從掌心湧出,向下猛地打了出去。過了半晌,幽綠的水面上冒出了一連串巨大的氣泡,底下不斷地翻湧出清澈透明的水流。
“潭底有洞穴,應該就是入口。”展皓說着,站起身就開始解腰帶。仇朗行看着吓了一跳,連忙沖上去阻攔:“你準備就這樣進去啊,展皓你瘋啦!你沒看見剛才那氣泡多久才冒起來?這水潭至少有三十丈深,你要潛到潭底,是準備被水壓死麽?!”
“我功夫好,用內力可以撐到四十丈。年嶼卿能把岑別帶進去,我也能把他帶出來。”展皓面無表情地說着,手裏已經把腰帶給解了下來。見他這麽堅決,崇蓮和鄭東也忍不住皺起眉頭,不約而同地上前去攔:“少爺,你清醒一點!年嶼卿的功夫不及你,更別說還要綁着個岑別!這兒肯定還有其他的入口,我們可以再找一找……”
“不想找了,”展皓面無表情地說着,伸手将頭發纏緊,一圈圈繞到脖子上,“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再找下一個,還得花多久?萬一岑別就在這段時間裏出了事怎麽辦?我不能……”正說着,手上還沒把外衫脫下來,那叢松樹後面,半月潭尾巴的地方,林智桓幹啞的、中氣不足的聲音就幽幽地傳了過來:
“別忙了,他不會出事的。”
展皓所有的動作此時都頓住了,眼神也深深地凝緊。身後,崇蓮和鄭東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眼神一瞬間變得淩厲起來。展皓靜靜地站着,手上慢慢地把脫到一半的外衫穿了回去。他從容地捆好腰帶,又伸手将頭發不緊不慢地解了下來。
“你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見他如此鎮定,林智桓的聲音裏不禁帶上一絲苦笑和自嘲,“還以為這一次能逼得你方寸大亂呢。”
展皓面無表情地垂着眼,姿勢恢複成了負手而立的平淡情态。他沉凝一會兒,擡眼望向那叢茂密的松樹,涼涼地道:“智桓,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林智桓嘲諷地苦笑,嗓音幹啞顫抖,“我想要的,你不是已經收回去了麽?”
展皓雙眼凝望着他聲音傳來的方向,腳下慢慢移向那個地方。将近正午的陽光照耀着,樹葉被照得閃閃發亮,空氣悶熱又凝重。展皓不确定林智桓是不是哭了,但他能聽出來,此時林智桓的情緒很不穩定,搖搖欲墜的,似乎只要自己一句話,他就能全面崩潰。
“你不要過來,就站在那兒,你的護衛不在我這裏。”或許是被年嶼卿提醒了一下,林智桓意識到展皓的接近,于是壓着嗓子說了這麽一句。展皓腳下頓了一瞬,但還是慢慢地繼續往前走。
“我不是要看他,我是想看看你。”
聽見他這句話,林智桓在樹後面僵硬地一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你不會對我的護衛怎樣,我知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做什麽。”展皓的聲音低沉輕緩,就像最溫和的流水一般,在陽光底下流入林智桓幹涸已久的心中。他梗着呼吸,渾身都有些不聽使喚了,盡管身旁年嶼卿在拉拽着他,但林智桓還是忍不住甩開手,身子不聽使喚地往外走了兩步。胸腔裏一顆脆弱的心髒狂跳着,他慢慢出現在展皓的視野之中。
蒼白的、尖削的臉龐,眼睛下面是濃重的黑眼圈,還挂着兩個眼袋。展皓凝着眼神,靜靜注視着立在樹叢後面,飄搖欲飛,被陽光照射得蒼白透明的林智桓,低聲沉緩地道:“你又瘦了。”
聽見這句話,林智桓顫抖着嘴唇,心裏劇顫,眼眶一瞬間酸脹無比。
以前跟展皓在一起時,他經常說的,也是這一句話。展皓帶自己去他家吃飯,就是為了監督他多吃一點兒。他總是一邊給自己夾菜一邊說,你這麽瘦怎麽行,多吃點兒肉,別光吃青菜。那時候,林智桓看着眼簾低垂的他,視線總是忍不住躲閃地收回來,但又抑制不住愛慕的心情,一次次擡起來繼續看。
那時候的展皓面目俊美,氣質從容,跟現在相差無幾。這麽些年,變得頹喪的,只有自己一人。
想到自己此時瘦弱又病态的面容,林智桓忍不住往後瑟縮了一下,似乎覺得自慚形穢。看見他的動作,展皓适時垂下了眼簾,低聲道:“我不看了,你別躲,我就是跟你說說話。”
“可是……我,我已經不知道應該跟你說什麽了……”林智桓顫抖着身體,頹然倚靠在年嶼卿身上,心裏一片混亂。他知道自己快要哭了,不管私下底對展皓多麽怨恨,多麽竭斯底裏,心裏對他充滿多麽複雜的情緒……但卻依舊抵抗不了他溫柔的對待。這個人,自己一直喜歡到現在的人,他依舊溫柔從容,了解自己每一個眼神和動作,但他身邊的某個位置已經不再屬于自己了。在很早以前,他就将那個位置抽回去了。
毫無預兆,毫無準備,讓自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當時心中所有的聲音,都在不停地問着理由,但卻始終沒有問出口。明明青梅竹馬,彼此心懷好感,但為什麽,要突然将自己遠遠地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