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 (1)
午時時分,待吩咐好漁場的事情之後,展皓就帶着自己的人毫無留戀地趕回了蘇州。
下午在馬車裏,展皓一直在睡覺,坐在窗戶邊直着腰背,眼睛定定地閉着,身子不時随馬車的颠簸晃動幾下。枯葉坐在他對面,總忍不住盯着他看,老覺得下一刻他就會像中午時候那樣倒下來。
被看了半晌,展皓定定地坐着,眯着眼帶着笑意來了句:“別盯着我看啦,我要臉紅的。”
枯葉翻一個白眼,一臉嫌棄地把頭撇到一邊:“真好笑,你也會臉紅?”
展皓彎了彎嘴角,慢慢地睜開眼睛。枯葉撇着臉,撩起馬車窗戶的簾子往外一瞅,看見了前面鐘叔騎在馬上的直挺背影。鐘叔此行沒有坐馬車,來時騎馬,回去時候也騎馬,倒也沒見他喊累。枯葉看着看着,臉上不禁露出些許複雜的情緒來。展皓挑眼看着他,低聲道:“怎麽,擔心鐘叔身子受不住?”
枯葉淡淡地瞥他一眼,沒好氣地嘀咕:“也只有你這樣的主子才會讓老人家騎馬。”
展皓笑着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又把眼睛閉上了。他雙手松弛地扶在膝蓋上,一派氣定神閑、悠然自若的模樣。枯葉能夠感覺到他的氣息正逐漸變得悠長又沉靜,不再像中午時那樣虛浮幽若。那時枯葉扶着他,手裏下意識地捏了一下他的脈門——心跳衰竭,內力紊亂,那一下子确實把他吓得不輕。
“喂,你中午在江上的時候到底是怎麽回事?”枯葉擰着眉,還是忍不住好奇心問了出來。展皓閉着眼睛不說話,好半晌才輕快地彈動一下手指,慢悠悠地說:“老毛病,沒大礙,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沒大礙?這三個字輕描淡寫的,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一樣。枯葉臉上忍不住有些臭,不是說不滿展皓的敷衍含糊,而是覺得,他這人怎麽總這樣?今天中午他那脈象,很明顯是走火入魔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嚴重的話直接斃命都有可能,他怎麽能這麽輕易地就把這件事一語帶過?
展皓坐在他對面,閉着眼都能感覺到他那怨念不滿的眼神,于是忍不住笑起來,微微睜開眼看着他,道:“怎麽,你這麽關心我?”
枯葉一聽,立即鄙夷地冷哼:“誰關心你,我就是好奇問一問!”
展皓不在乎似的閉眼笑了笑,表情依舊平靜淺淡,姿勢都沒有分毫改變:“本來還想接着說受寵若驚來着,原來是自作多情了。”
聽着他自嘲的話語,枯葉僵硬地坐在對面,一時覺得有些聲噎,像是脖子被誰捏着提住了似的,不上不下得發慌。尤其是看着展皓臉上那副平靜的表情,枯葉就覺得好想給他一拳,這沖動不是一次兩次了。應該說,只要展皓露出這樣的表情,他就會忍不住覺得煩躁。
這種感覺……真的很讨厭。
到達蘇州展宅時,天色已經入夜,遠處的火燒雲剛隐沒下去,月亮明晃晃地從山巒後面升起來。展皓傻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朦胧的夜空裏,一只紅腦殼的黑鳥兒“撲棱棱”地停在屋檐角上。他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半晌才慢悠悠走進門裏去。枯葉有些氣悶地跟着他,鐘叔則走在最後面,負着雙手,眼神沉凝,像有什麽心事似的。
還沒走到大堂,幾人就聽見那邊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裴君榮在氣急敗壞地大罵着什麽,桌椅磕磕絆絆的,淩亂中一個小孩兒的叫聲分外響亮,哇啦哇啦地喊:“我跟誰親近關你什麽事!裴君榮,我不是你兒子,你少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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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眉毛一挑,平淡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玩味了——喲,是裴習呢。
如果他沒記錯,李非常似乎是很喜歡裴習的,據說這小孩兒長得很好看,但是裴君榮又讨厭李非常……啧,還挺有意思。
走進大堂,展皓就看見裴君榮狼狽地追着小家夥在桌椅間鑽來鑽去。小孩兒身量比大人要小得多,桌子椅子下面可勁兒地跑啊躲啊,弄得人高馬大的裴君榮一臉惱火,但又無可奈何。小裴習的腦袋上綁着個小抓髻,穿着套漂亮的衣服,那衣服料子考究,估計是李非常送他的。這娃機靈狡猾,動作快得跟猴兒似的,展皓盯了一會兒也沒怎麽看清他的長相。
“裴習!日你娘的,別跑了!”裴君榮追着他到八角桌下邊,氣喘籲籲地矮身沖他大吼。裴習縮在桌子底下大聲地尖叫:“裴君榮你個老混賬,嘴裏別不幹不淨的!你再說一句日我娘試試!”
裴君榮被他罵得滿臉漲紅,雙眼一瞪,胡子吹起來狠狠罵一句“小兔崽子”,掀了桌子就要伸手去抓他。裴習尖叫一聲,蹿出來就往外跑,不想卻一頭撞在了展皓腿上。
小家夥“唔”地悶哼一聲,雙手條件反射地抱住了他。展皓好整以暇地低頭笑着看他,小孩兒愣愣地擡起頭來——長眉毛大眼睛,眼神靈動倔強,正經是個漂亮娃娃。
展皓伸手捏捏他的臉,好笑地道:“裴習,你跟你爹幹嘛呢。”
小家夥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睛眨巴眨巴,随即迅速地縮回了手。展皓看他挺着小脊梁,有些緊張地揪着兩只小手,一本正經地鞠了個躬,然後一板一眼地道:“展叔叔好!”
看着他有些怯生生的表現,展皓心裏不禁覺得好笑。小孩兒見他眉眼溫潤面容和煦,拘謹的眼神這才放松了些。裴習揪着手,一晃眼看見後面表情怔忪的枯葉,眼睛立即一瞪,裏面放射出了興奮崇拜的亮光。接着,所有人都見着他“噔噔噔”地沖到枯葉面前,撲上去抱住人家的手,雙眼亮閃閃地喊:“岑叔叔!岑叔叔你回來啦!”
枯葉被他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渾身僵硬,只抻着一只手被他抱着。小裴習這眼神熱情得有些令人招架不住,得虧是個小屁孩,要不枯葉早就炸毛了。
“岑叔叔!你把我救出來,大恩大德,我我我,我永生不忘!”小孩兒依舊抓着他的手沒松開,說這話的同時還拽着枯葉的手一本正經地鞠了一躬,完了繼續滿眼崇拜地瞪着他。
展皓立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枯葉滿臉的尴尬,對着興高采烈的小裴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裴君榮則是郁悶地幹站在一邊,精疲力盡地翻了個白眼。
展皓摸着眉毛忍笑,沉聲道:“裴師傅,令公子還挺懂事兒的嘛,跟你還真是不大像。”裴君榮聽見這話,臉上不悅地撇一撇嘴,剛想開口說什麽,小裴習就乜斜着眼鄙夷地搶在他前頭哼哼着道:“我才不是他兒子,他哪兒生得出我這麽好的兒子。”
說話間,他的小手還緊緊地揪着枯葉的袖子。展皓見這別扭狐貍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無所适從的神情,只不過現在要比以前還多了點兒拘謹和郁悶……總之是特別不享受的樣子。
“裴習你說什麽呢?你不是我兒子還能是誰兒子?!”裴君榮被他氣得胡子都吹起來了,眼睛直翻白,已然是忍耐到了極點。小裴習見他這樣,不但沒有罷休,反而還擰起眉頭,更大聲地喊了起來:“裴君榮!若不是你欺侮了我娘,她也不會被我爹給趕出去!你倒悠閑自在,毀了人家清白,拍拍屁股就走!你這樣的人怎麽配當我爹?!我姓周,不姓裴!”
裴習惡狠狠地吼着,小臉整個都漲紅了,大眼睛用力地眯起,顯出幾分不符合年齡的狠戾之色。裴君榮被他說得又尴尬又氣憤,“嗨呀”一聲,大手在腿上一拍,跳起來就要抓這小混蛋。裴習尖叫一聲,動作賊溜快地躲到枯葉身後,小手在人家衣服下擺上揪得緊緊的,腦袋還不忘探出來瞪着自家老爹。
展皓看了半天好戲,這時候才想起來伸出手攔一攔:“哎,裴師傅你先別氣,好好說話,跟自己兒子鬧脾氣有什麽意思。”說着,他拽住裴君榮的袖子把人拉到椅子邊坐下,同時伸手往枯葉那邊揮一揮,意思是讓他倆也別杵着了,趕緊坐。裴君榮還氣呼呼的呢,坐下的時候右手狠狠在扶手上一拍,罵罵咧咧地咕哝:“……早知道是這麽個狼崽子,那女的就是死在我面前我都不要!”
這話音量太低,小家夥縮在枯葉後邊兒沒聽見,但展皓倒是聽清楚了。展皓挑起眼角看他一眼,不緊不慢地說:“你們爺兒倆怎麽了,一回來就看見追來追去的,老鷹捉小雞呢。”
“捉他娘的小雞!”裴君榮胡子一吹,眼睛又瞪了起來:“還不是李非常幹的好事!你自己問問裴習,才見過幾面呢,就跟着走了!那種人給的東西能随便吃麽?他給你衣服你就要啦?我做給你的你怎麽不要!”
“就不要你做的衣服!誰稀罕你做的東西!”裴習尖聲叫着,一張小臉鼓得跟河豚似的:“李叔叔比你好多了,從來不對我大呼小叫!我最喜歡李叔叔了!”
“嘿你個小兔崽子!”這下裴君榮實在坐不住了,跳起來就要沖過去,可展皓伸出個手指往他後領處輕輕一勾一拽,他就又重重地跌進了椅子裏。前一瞬,枯葉在對面見他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下意識地就把裴習抱起來護住了,小家夥也伸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展皓淡淡地彎着眼睛笑,迎着裴君榮愠怒的眼神,臉上不緊不慢的:“我以為是多大點兒事呢,值得你們這樣折騰。裴習不過是個小孩子嘛,你跟他較什麽勁兒。”說着,他不動聲色地湊過去一些,在裴君榮耳邊低聲道:“李非常就是想讓裴習讨厭你,你現在打了他罵了他,他只會更偏向李非常。裴師傅,有些事兒我得提醒一下你,李非常啊,這人什麽小孩兒沒玩過,跟着他的那個石麟,也就十四五歲的年紀。前些天你也看見他跟石麟吵架了,估計再過幾天就得掰了,到時候他難免不對裴習動真心思啊。”
說到這兒,展皓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身子恢複了原來的挺直姿勢:“我看裴習跟你一樣是個性子犟的,你自己應該知道怎樣對付才最好。”他伸手拍拍裴君榮的胳膊,然後若有若無地往枯葉那邊瞟了一眼。
枯葉臉上有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倆,小裴習的眼睛裏也閃動着一絲藏不住的好奇。展皓定定地朝他笑一下,接着扭回頭又看向裴君榮,笑眯眯地攤開手:“裴師傅,我知道你現在忙,但是還得求你一件事。”
裴君榮有些郁悶地瞪着他,磨牙霍霍,卻又不敢開口,怕一開口就會罵出來。展皓也不急,他就是看着人家笑,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這笑容看得裴君榮心煩,最後終究是忍不住,大手不耐煩地一揮,煩躁地道:“有什麽事你就說!別磨磨唧唧跟娘兒們似的!”
展皓悠然地挑起眉,不緊不慢地撇頭道:“幾日之後,狄老爺子要在蘇州設宴。我需要一匹布,一匹能夠豔壓群芳的布,最好能超過你師父的手藝。”
裴君榮淡淡地瞥他一眼,臉上沒什麽別的表情,只是不屑地扭開了頭:“就知道會有這樣的事!金線我早就吹好了,還心說你什麽時候才會提。這麽久才開口,真是磨叽。”說完,他翻着白眼站起身來,一臉不高興地拍了拍屁股。裴習還摟着枯葉盯着他呢,裴君榮瞪他一眼,伸手指住他狠聲道:“小兔崽子,過兩天再收拾你!”
裴習小眉頭一皺,環在枯葉脖子上的手摟緊了些,不依不饒地回嗆一句:“我等着你!不收拾我你就是老混蛋!”
這回裴君榮憋着沒理他,轉過身氣沖沖地走了。展皓站在原地沒動,目送着人家走開之後,臉上才擺出個為難又好笑的表情看向他倆。枯葉站在椅子邊上沒好氣地瞪他,裴習撅着嘴,看看展皓,又看看自己混賬老爹頭也不回的背影,一會兒氣不過了,一扭臉把頭埋進枯葉肩窩裏去。
晚上明櫻把小裴習抱去睡覺,起先那小破孩兒還摟着枯葉一個勁兒地蹭呢,還哭,說混賬裴君榮,對我一點兒都不好,我被抓了也不關心。
明櫻笑眯眯地哄他,把他從一臉菜色的枯葉身上扒下來,說哪兒能呢,你爹可心疼你,追着他們跑了整整兩天呢!
小家夥紅着眼嘟着嘴,不相信地說,你騙人,他巴不得我被抓走。說話間小手緊緊揪着明櫻的衣服,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樣子。明櫻偷偷地笑笑,一邊輕聲細語地哄着一邊抱着他走出去了。經過展皓身邊的時候,她矮下身在展皓耳邊低聲說,洪姑娘在偏院等你。
枯葉耳尖地聽見這句話,心中暗忖……洪姑娘?難不成是赤龍門的洪娘?
一個多月前他曾見過洪娘,就在常州展家的大廳裏——那時候他手裏還抱着兩只濕淋淋的貓咪。赤龍門在一年多以前事成之後就被展皓解散了,群蛇無首,頓時成了一幫不值一提的雜碎。那時候洪娘來找展皓,估計也是因為沒有出路——另謀營生确實不是件簡單容易的事情。
看現在這架勢,展皓估計是已經把赤龍門吸收進展家暗地裏龐大的線衛網了。
……看來他也沒辦法從江湖事裏徹底地脫身。枯葉擡起眼,看向此時已經開始坐下喝茶的展皓。他臉色稍微有些疲憊,眼簾低垂着,慢吞吞地在抿一杯茶。鐘叔已經回房沐浴休息了,大堂一邊,仲蘭拿着條熱毛巾走過來遞給展皓擦臉,同時傾下身,低聲在他身側說着什麽。
展皓眼神淡淡地聽着她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他心不在焉地把毛巾捂在臉上抹了抹,動作散漫慵懶。枯葉見他沉默不語地微蹙着眉,眼簾低垂着,視線漫無目地投在地板上。一會兒,仲蘭說完了話,他才把眼睛擡起來。
靜氣凝神的雙眼,琥珀色的眼珠在燈光的映照下透出兩點灼灼的光斑。展皓正對着枯葉,于是一擡眼就盯住了他。眼神對上的那一刻,枯葉感覺到自己的脊背沒來由地繃了一瞬,整個身子像是被他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展皓看着他,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淡笑,神态缱绻地道:“岑別,你也累了,快回房洗澡吧,水已經燒好了。”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枯葉首先想到的,是他說話的聲音——跟平時相比,隐隐有些氣力不足。很難發覺,但是他聽出來了,展皓說話雖然總是一副慢悠悠的腔調,但是收尾幹淨利落,絕不會有拖沓的氣音。
于是枯葉擰起眉看他,心裏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中午時候他那虛弱的情狀。展皓坐在對面依舊好脾氣地笑着,半晌還哄小孩兒似的揮了揮手,說:“去啊,再晚的話水該涼了。”
這死樣子,擺明了不肯合作!罷了,他自個兒都不着急,別人瞎操什麽心!枯葉不禁有些氣餒地哼了一聲,窩火地瞪他一眼,随即轉身往後院走過去了。
展皓淺笑着目送他走出去,待枯葉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他才慢吞吞地回過身來。仲蘭有些憂心地看着他,聽見他沉重又綿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撐住了沉悶脹痛的腦袋。
展皓覺得有些心煩。
大概兩月以前,洪娘來問他要差事做。自從他離開赤龍門之後,門間內鬥頻發,不出三月便已一盤散沙。洪娘對這樣的幫派自然是沒有留戀,撂下這片爛攤子,拍拍屁股自尋出路去了。只不過赤龍門是所謂的歪門邪道,江湖上同類型的幫派差不多也都這樣,她又不可能轉投了正派。一來二去,就想到了展皓。
展皓倒是無所謂,他收留了那麽多人,再加一個也無妨……他頭疼的不是洪娘這個人,而是她負責的事情。
他是讓洪娘留在常州府的,跟着鐘叔的副手鄭東和他的心腹崇蓮盯着林家的事情。洪娘來了,就說明馬清韻那兒又出問題了。
按說這件事跟他展皓關系不大,他大可置之不理,可偏偏枯葉的一些心思又梗在方秋那兒。他要是沒把事情辦好,指不定小狐貍之後會跟他別扭多久。
讨好這家夥還真是不容易啊。
待展皓慢騰騰地轉悠到偏院時,洪娘已經等了快大半個時辰。人家心說大老板就是忙,半天都抽不出時間來見她,這下終于出現了。
“喲,展老板總算有空來見我啦。”洪娘揶揄地說着,揪着根紅綢在手指上繞啊繞,一張臉皮笑肉不笑地扭過來。展皓進了院門,幽暗之中一身紅衣的洪娘特別顯眼,可她身後的游廊邊上,似乎還坐着一個黑影。
展皓漫不經心地瞟了洪娘一眼,随即微蹙着眉把視線落在了她身後那個人身上。洪娘也意味深長地扭頭看向那人,對方隐隐瑟縮一下,而後遲疑着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了燈光下。
原來是殊梅。
看見是她,展皓的眉頭便松了下來,臉色也變得和煦了。他看着殊梅用布條挂在脖子上綁着夾板的的手臂,眼睛不由得不滿地眯起,聲音低沉地責怪道:“你昨天剛受了傷,怎麽也不好好休息。”
“我……”殊梅的臉色有些頹唐,滿眼灰暗。展皓知道她是為昨天的事情而內疚,這姑娘從來都是個神經質的性子,死心眼,忠心耿耿,護主心切。展皓一早就清楚她對枯葉有點兒意見,昨天放他們一起行動,要說不出點兒事情,他倒還會覺得奇怪。
殊梅垂着腦袋,整個人都是垂頭喪氣的:“少爺,屬下辦事不利,害得大家都受了傷,你責罰我吧!”
見她這樣,展皓不禁伸手環着胸,無奈地嘆一口氣,說:“你就這麽想受罰啊。可我要是不責罰你,你要怎樣?”
“少爺!”殊梅急切地擡起頭看他,焦慮地說:“我說了多餘的話,做錯了事情,你要是不罰我,我,我……”
“你就覺得渾身不得勁兒是不是?”展皓好笑地彎起眼睛,微微躬身拍了拍她的腦袋:“你這姑娘真好笑,別人犯了事兒跑還來不及,你就上趕着找罪受。多大點兒事,受了傷養好不就成了?我罰你幹什麽,費神又費傷藥的。”
說話間手上還不幹不淨地戳人家的腦門兒,一下又一下:“至于你跟岑別吵架,倒也有些意外的效果。說起來,我還得謝謝你這急脾氣,有些話你說了,我就不必再說了。”
聽見他這話,殊梅心裏一緊,忍不住擡頭滿眼憂心地看向展皓。展皓淺笑着看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道:“你家主子能耐着呢,沒事兒。你好好養傷,往後事情多了去了,不快點好起來怎麽行?快去休息吧,時候不早了。”
“少爺,那……”殊梅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是看見展皓眉眼之間的疲色,已經滾在舌頭上的話語就又咽了下去,“那我回屋休息了。”說完,腳步還是移不開,她站着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轉身離去,三步一回頭。
洪娘看着她悶悶地走出院門,臉上不禁露出一個淺淡的笑:“還真是個可愛的姑娘啊。”
展皓瞥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在游廊的扶手上坐下,說:“你喜歡?”
洪娘扭臉看他,瞬間媚笑起來:“哎喲,展爺,你這話還真是驚世駭俗!可別吓着奴家呀,奴家膽子小。”
“行了吧你,”展皓漫不經心地嗤笑一聲,身子倚到廊柱上,“有什麽事情就快說,我還要回去睡覺。”
“展爺真是無情啊。”洪娘沖他嬌嗔地抛一個媚眼,腰身軟軟地坐到展皓身邊,手指順着欄杆嬌滴滴地爬到展皓的袖子邊上:“我今天來呢,也不是什麽大事。這陣子蘇州知府家的下人往林家跑得有點兒勤快,昨兒張知府親自來了,半夜我看見他偷偷摸摸地鑽進了馬清韻的偏院。”
“他跟馬清韻?”展皓眉頭一擰,眸色隐隐變深了。
洪娘媚媚地斜一眼他,翹着二郎腿的繡花小腳若有若無地往展皓腿上蹭:“确實是幹了那檔子事兒沒錯,我聽那女人叫得可享受呢,浪得不得了,林家也沒個人來管管。”
聽到這話,展皓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他想到了一種可能——既然那兩人是這樣的關系,林智桓就有可能是用這件事來牽制張知府。那麽,方秋有可能就是張知府的孩子。
那個胸無點墨、形容猥瑣、膽小怕事的蘇州知府張令已,怎麽會是方秋的爹?他怎麽可能生得出方秋這麽聰慧乖巧的兒子?
不應該……展皓擰着眉,眼珠的顏色越發暗沉。洪娘在一旁用鞋尖挑逗了他好一會兒都沒得到回應,最後也只得無趣地放棄。她翻個白眼站起身,衣袖有些不屑地甩了甩,不悅地道:“展皓,雖然是我自己找上你,可我也不是給你白做事的。”
聽見她的話,展皓定定地擡起眼來看向她。他盯着洪娘不滿的表情,半晌,冷淡地開口道:“你想要的那種報酬,我永遠不可能給你。其他的什麽,你可以跟我說,但我也不是非得答應。你大可以走,反正我不會強留。”
“你!”洪娘被他氣得聲噎,指間的綢緞絞得越發地緊了:“呵,展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目中無人,傲慢得令人生厭!我早該看清你……”
“你不必把話說得這麽重,我們本來就沒有多少交情。”展皓淡淡地瞥她一眼,眼神漠然:“你不是那個人,我本就沒必要把你太放在眼裏,不要說得自己好像是個什麽委屈可憐的人物一樣。”
他不是冷漠,不是目中無人,該知道的人會知道,那些特定的人會感覺到他的感情,而不在範圍內的人是永遠都不會明白的。他不是吝啬,只是有些人沒資格。
洗好了澡,把臉上易容的東西弄幹淨之後,枯葉披上衣服,頂着條毛巾坐在床邊擦頭發。昨晚展皓幫他剪了頭發,他明顯能感覺到發絲的狀态好了很多,估計是昨天桂花油的功勞。也不知道展皓哪兒來這麽多閑情逸致,操心這些事情,生意上都還一堆麻煩呢,真是……
他擰着眉頭腹诽着展皓,手上胡亂地在腦袋上亂揉一通。窗外是夏天晴朗的夜晚,氣溫較之白日已經低了很多,此時夏蟲正躲在泥裏一聲一聲地叫着。寂寂的蟲鳴聲之後,枯葉聽見展皓的腳步慢吞吞地走進了院子,正往房間這邊走。他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動作,把毛巾從腦袋上拿下來,攥進右手裏。
對面的門打開了,“吱呀”一聲,随後又關上。枯葉屏息凝神,隐約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卻又辨別不清。一會兒,那些細小的聲音沉寂下來,入耳的又只剩下了斷斷續續的蟲鳴。
該不會昏在裏面了吧?就像中午時候那樣……原來他也挺不濟事的嘛。
一邊腹诽着,枯葉揪着毛巾蹭到門口,輕輕地推開了門。他磨磨蹭蹭地往展皓那邊靠過去,對面的房間裏燈火通明,但是沒有聲音,一片沉凝。枯葉将耳朵貼到門板上,試圖尋找展皓呼吸的響動……他凝神運氣,卻依舊沒有聽到任何聲響。
真,真昏了?!枯葉瞪着眼,心裏有些不可思議。他趴在門板上傻了一會兒,随即果斷地伸手将門推開,同時張口喊了一聲:“展皓!”
房間裏空無一人。面前的桌椅是空的,床上也沒人。枯葉大睜着眼巡視一圈,視線溜到幽暗處的屏風上時,突然,一聲水波的響動傳了出來。接着,展皓慵懶沙啞,又帶着一絲茫然的聲音在屏風後面響起:“岑別?怎麽了,我在洗澡。”
洗,洗澡?!
枯葉怔在原地,半晌,一張臉全黑了:“你洗澡怎麽也不出聲的?!”他氣急敗壞地大吼一句,後槽牙都快磨出聲響。展皓在屏風後面低笑兩聲,聲音輕緩:“你是在擔心我麽?”
“擔心你大爺!”枯葉氣呼呼的,懊惱地轉身想走,卻被展皓出聲叫住了:“岑別!別生氣嘛,來了就進來坐下,我有事情跟你說。”
枯葉嫌棄又不耐煩地臭着張臉,擰身瞪着屏風道:“什麽事情?”
展皓又低聲地笑了起來:“你別急啊,進來坐,我一會兒就好了。”
枯葉臉上維持着那副臭得不行的表情,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這才不情不願地關上門走進來。屏風後面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枯葉正納悶說展皓洗澡怎麽也不點個燈,下一刻,屏風上的遠山圖案就被燃起的燭光照亮了。展皓倚靠在浴桶裏的身影被映照在上面,寬闊的肩背,修長結實的手臂,果然不是平時看上去的那樣削瘦。
他攥着條毛巾,伸手在肩膀上漫不經心地搓洗着,寬闊的後背微微動作,長長的頭發濕了粘在後頸上,彎曲出奇怪的弧度。枯葉擰着眉頭,暗自打量着展皓影子的輪廓,半晌,默默伸手捏一捏自己的肩膀和手臂……唔,居然還沒有他那麽結實的樣子,這真是太不合常理了。
明明也沒見他怎麽鍛煉。跟着展皓兩個多月,最常見的就是他那游手好閑的慵懶姿态,一副無所事事什麽都懶得做的模樣,可這混蛋居然比自己還要壯?這有哪裏不對吧?枯葉眯起眼睛,心裏越發地覺得不滿。他站起身來掐掐自己的腰,又把手折到身後去摸一摸自己的背……到底是差在哪兒了?
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搗鼓着呢,身後屏風那邊傳來了稍顯巨大的水花聲。枯葉扭頭去看,就見展皓已經從浴桶裏跨了出來。屏風上映着的影子有些模糊不清,但依舊能夠辨認出修長矯健的體型,全身光裸,一絲不挂地正站在浴桶旁。
展皓擡起肩膀,白皙的手臂從屏風後面伸出來,懶懶地沖枯葉招了招:“岑別,幫我拿衣服過來,就在床邊上挂着。”
枯葉愣愣地盯着展皓的手看了好一會兒——肌肉結實修長,起伏優美,哪裏像是一個商人的身材!他自己的手怕都沒有那麽壯!這,這全天下好處都占盡的混蛋……
想到這兒,岑別小朋友的心理不平衡了,脾氣一上來,臉就跟着臭了下去:“做什麽要我幫你拿!不拿!”說完,枯葉磨着後槽牙轉過身,雙手扭在胸前,弓着背氣鼓鼓地坐到了椅子上。展皓從屏風後面探出個腦袋,就看見他小孩兒賭氣似的背影。夏日裏薄薄的衣料在他瘦韌的脊背上繃出明顯的軀體輪廓,纖長的脊梁骨,從松散的頭發之下延伸出來,穿過纖細結實的腰,一直隐沒進窄小的後臀。
展皓垂着眼盯着他的背影,半晌,眉毛默默地挑起來,語調不緊不慢地道:“好吧,那我還是自己出來穿罷。”說完,枯葉聽到了他拖着木屐“踢踢踏踏”的刺耳腳步聲。懷疑詫異之間,他轉臉一看,不偏不倚,看見了展皓毫不遮掩的赤裸裸修長身軀。
“你……”枯葉瞠目結舌地瞪着他,有些難以置信。眼前的展皓長發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和胸前,上身肌肉飽滿修長,瑩白的肌膚被燈光罩上了一層暖黃的光。他瞪着展皓慵懶随性的眉眼,一時間忘了所有的動作,就只能傻傻地瞪着人家看。展皓一絲不挂,但絲毫不覺得窘迫,反而還姿态坦蕩地站住了。他挑着眼角沖枯葉微微一笑,說:“怎麽了?你不幫我拿,我只好自己出來拿了咯。”
枯葉瞪着他,右半張臉漸漸變得通紅。他不大好意思看展皓的下半身,可眼睛的餘光還是不可避免地瞟到了一些。平坦緊繃的小腹,修長結實的雙腿,以及雙腿之間藏在毛發裏的……枯葉別開眼,感覺到臉上燙熱。他啞着嗓子難堪地道:“你……不,不知羞恥!”
展皓眯眼一笑,搖搖頭繼續悠閑自在地往床邊走:“什麽不知羞恥,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看一下怎麽了?說起來還是你占了我便宜呢。”
“我占你便宜?!”枯葉被他這話憋得氣結,羞惱得只想一拳砸過去。展皓笑嘻嘻地望着他,從床頭的雕花衣架上取了件薄衫披着,又慢條斯理地穿上褲子:“你的臉皮這麽薄啊,怎麽跟個小姑娘似的?”
“誰小姑娘?!”枯葉徹底被他說毛了,扭過身氣急敗壞地瞪他,眼珠子都快發紅。展皓氣定神閑地束好衣服,從衣領裏拉出長發不緊不慢地梳理:“不是小姑娘是什麽?男子漢哪有你這麽事兒的,看個男人都會臉紅,等以後娶了媳婦兒該怎麽辦?不洞房了?”
說着,展皓不動聲色地擡起眼簾,定定地看着他。枯葉臉上隐隐露出羞窘又不屑的神情,撇開頭,沒好氣地望着窗外道:“我才不要娶媳婦兒,女人麻煩死了。”
聽到他這句話,再看着他全然不掩飾的嫌惡神情,展皓眉毛隐隐地動一動,随即不緊不慢地收回了視線。枯葉翻着白眼瞥他一下,一會兒又氣鼓鼓地悶聲捶了一下桌子。看見展皓悠閑的自得姿态,枯葉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傻帽。人家好着呢,他挂心什麽?這下好了吧,自己送上門,又被他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