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 (1)
夏初時節,黃魚、鲥魚的漁汛剛過,香魚、鲈魚的旺季緊接着就來了。這時候的魚兒肉厚籽多,鮮美香甜,多少酒樓就等着這個時候大賺一筆,早早地就将魚給訂了下來。每當漁場起漁,蘇杭這邊的百姓們就都跑到出海口那邊的江堤上,等着看那些魚兒活蹦亂跳的畫面,圖個熱鬧,也覺得喜氣高興。
一般在起漁之前,漁場的夥計們早幾天就會開始慢慢地圍網,并用餌料将魚引進包圍圈裏。漁網的入口帶有竹篾做成的倒刺,魚兒們只能進不能出。這樣一天天等到時機成熟,網就可以拉起來了。
說起來,展家這一片漁場還是從陷空島老大盧方那兒買下來的。他們五鼠那幾個,主要經營自己陷空島的産業,但有一次盧島主的一個朋友急着賣漁場用錢,盧方就做個人情買了下來。可是鎮海衛這邊離松江府實在不近,沒心思打理,于是就被展皓買了去。
展皓自己不熟悉漁業養殖,就仗着親家的關系,伸手問盧方要了幾個有經驗的人過來。去年起漁的時候成果還不錯,本來展皓想着,第一年麽,不指着漁場賺錢,先穩固了再說,可沒想到竟還小賺了一筆!這下展大少安心了,還加大投入,年前将附近的兩片江面買了下來,把漁場往外擴了一圈。
以前燕家也是不涉足養殖業的,但是估計燕祁卯起了勁兒,想要跟展皓對着幹。之前展皓聽鐘叔說他把附近漁場都盤下來的時候還真是震驚了一下,心說即使想要報複也不能這麽亂來吧?又聽到鐘叔說他請了很多水條子……心裏定定地就有了準備,行事越發不慌不忙。
此時江堤邊人群熙攘,江面上兩家人都炸開鍋了。展家一些沉不住氣的小夥計指着燕家那邊的人瞪着眼跳着腳地罵,卑鄙無恥,暗地裏使絆子!不就是眼紅我們展家能幹麽!你能耐,你能耐就別做些惡心的事!
燕家那邊也不甘示弱,那一幫流寇的水條子嬉皮笑臉地環着胸裝無辜,說你們展家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呀?明明是你們的網年久失修,破破爛爛,才會被魚給咬斷逃掉了,居然還來賴我們,真是血口噴人!
兩家人吵吵嚷嚷之際,江堤上的百姓也愈發地躁動不安。人群靠後方的一處,一頂藍底紫紋的轎子停在一個矮坡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江面上的情景。鐘叔在自家船上正和那個報信的小夥兒焦頭爛額地安撫着船上的夥計呢,不經意間擡頭一看,就見一個黑衣蒙面人站在轎子門口,轎子的簾子挑開了一半,裏面似乎坐着一個人。
鐘雲德立在船舷邊上,擰着眉頭看了半天,可是對方距離太遠,看不清究竟是誰。一會兒,江堤上的百姓發出一陣騷動之聲,鐘叔以為是展皓來了,可扭頭一望,來者卻是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
那老頭子在一幫護衛的簇擁之下慢慢走到江堤邊上,負手而立,面目威嚴,精神矍铄。鐘雲德擰着眉遠遠地看着他,半晌,翻了一個白眼。
那年輕的傻小子也瞅見了來人,不禁驚訝地低呼出聲:“狄老爺子!他怎麽也來了?”鐘雲德頗有些嫌棄地乜斜他一眼,說:“我們家的魚一半都要給他,現在魚跑了,他能不來?”
傻小子聽了,臉上忍不住露出焦急無措的表情,音調都開始變了:“那怎麽辦?剛才我去給少爺通報的時候,他一點兒都不着急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麽對策啊?啊?萬一,萬一魚弄不回來,那該如何是好?”
傻小子急得團團轉,鐘叔被他煩得眼皮直跳,幹脆一腳踹過去,嫌棄地罵:“瞎着急什麽!少爺不着急那就是沒事!你給我閉上你的嘴,好好等着!”可憐的娃被踹了一腳在小腿上,只得老老實實地縮到一邊去。鐘雲德煩悶地籲一口氣,扭臉瞪着高高站在江堤上面的狄德慶,對方也在望着他,只不過眼神要溫和得多。
正午的太陽火熱,明晃晃地炙烤着每一個人,人群裏氣氛也因為溫度的上升而變得愈發緊張。江堤上的百姓們互相擠挨着,探頭探腦地圍觀江面上的情景。展燕兩家鬥了不是一年半載了,如今正面沖突上,怎麽可能不讓人八卦之心暴漲?
這時候,人群嘈雜聲之中,一隊馬車慢悠悠地踱了過來。馬蹄聲和車輪聲一開始被湮沒在了雜音裏,後來不知道是誰扭頭看見,立刻咋咋呼呼地大喊了一聲:“展老板來了!”
登時,整片人海關注的方向掉了一個個兒,大家都瞪着眼屏着呼吸往這邊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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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靖和玉珂坐在馬車前,走在最當頭,一時間被看得有點兒緊張。玉珂有些神經質地伸手掐住全靖的胳膊,低聲可憐地道:“全悶子,我,我有點喘不上氣……”話音剛落,展皓低沉的聲音就從車廂裏傳了出來:“別怕,今天演一場好戲給你們看。好好把氣喘勻了,眼睛擦亮點兒。”
玉珂怔忪地眨一眨眼,不明所以地跟全靖對視一會兒,随後磨磨蹭蹭地坐直了身子。馬車裏面隐隐傳來枯葉的抱怨聲:“你把我弄成什麽樣子了?”以及展皓明顯不負責任的敷衍聲:“等會兒就知道了,你別急哈!”
車隊穿過退開一條道的人群,慢悠悠地來到了江堤口。此時所有的人都看着展皓的馬車,鐘叔、狄德慶、江上的夥計們,以及遠處土坡上的黑衣蒙面人。
馬車停穩後,衆人看着全靖和玉珂輕巧地跳了下來,然後車廂的門被一只手從裏面推開了,穿着銀灰色緞面長衫的展皓施施然地從裏面走了出來。
一些人看見他的模樣,不禁開始感嘆展家家主的年輕和英俊。可還沒嘀咕幾句呢,馬上,衆人就見他轉過身,微笑着朝車廂口伸出了一只手——馬車裏似乎還有一個人!而且看展老板這架勢,難道是他的情人不成?!
衆人這樣猜測着,情緒不禁愈發雀躍激動,好奇得不行。
馬車開敞着的門裏面,一只寬大削瘦的手掌伸了出來,但卻沒有扶在展皓的手上,而是抓住了馬車的板壁。狄德慶站得比較近,眼尖地認出這是一只男人的手——難道展家小子找了個男媳婦兒?擰眉想着,接着他就看見一個高瘦的黑衣男子矮着身跳了出來,在展皓面前站直腰,低頭心不在焉地整理衣襟。
是個男的……而且比展皓矮不了多少。百姓們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心說莫不是猜錯了?這人其實只是展老板的好朋友?但是不對啊,展老板臉上那寵溺的表情,絕對是看着心上人沒錯啊!于是大家繼續屏着氣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這時候,那邊矮坡上的人也有了動靜——轎子裏的那個人将簾子掀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展皓身邊的黑衣男人。
其實枯葉還是有些忐忑的。剛剛展皓幫他弄好臉之後他就想找個什麽東西來照一下,看看自己成了什麽模樣,可展皓非說沒有鏡子讓他照,身上帶的銀子也都是糙的,映不出人影。于是枯葉就憋悶了,出來之後不敢擡臉,只能佯裝着整理衣服,心裏還咒罵怎麽周圍都沒有聲音?之前遠遠看見不是一大片人的麽!
展皓在旁邊憋着聲音笑,說:“你是小媳婦兒啊?洞房之後不敢見人的?”
枯葉一聽就炸毛了,擡起臉瞪他:“誰小媳婦兒啊?!”
這一擡臉不要緊,好些百姓都怔怔地“啊?”了一聲出來。枯葉反應過來,忍不住想伸手捂臉,可又覺得太娘兒們,最後只得咬牙切齒地低聲問展皓:“你到底把我弄了成什麽樣子?!”
這時候,站在邊上的玉珂一驚一乍地來了句:“少爺!他,他臉上的那些疤,都不見了呀?!”
枯葉一聽,整個人都愣住了,瞪大眼怔怔地看着展皓:“你把我的刺青和疤都蓋住了?!”
展皓好整以暇地點點頭,眼睛笑得彎起來,伸出手不由分說地抓住他往堤岸邊走。枯葉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傻着眼任由他拉着自己——把刺青和疤蓋住,這不就是把他原來的臉全給露出來了麽?!這叫哪門子的易容!這根本,根本就是把他自帶的僞裝都給扒掉了嘛!
此時展皓已經拉着他準備從貼着堤岸邊的階梯上下去了,經過狄德慶身邊,展皓還好心情地跟他作了一個揖,笑笑地招呼:“狄老爺子好啊。”說完繼續拉着枯葉走。狄德慶眯眼看着他輕松的神情,和被他攥着的滿臉窩火抓狂神色的枯葉,忍不住扭臉拽過他的大護衛低聲問:“展皓拉着的那個年輕人是誰?”身形修長瘦韌,看着是個練武之人。
那大護衛擰眉辨認着,一時間也不大确定。他倒是見過枯葉,但僅僅是一晃眼,而且那時候枯葉還戴着面具。此時眼前的這個人臉色雖說陰沉煩躁,但相貌卻真真算得上白皙清俊,只不過五官比較尖刻銳利,仔細看來又有一絲刻薄邪佞而已。
那些百姓瞪眼看着,心裏一時間也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感嘆。本以為應該是個更好看一些的人,至少應該比燕家二公子還要漂亮才行。可現在看來,頂多算得上個中等稍微偏上,怎麽就迷了展老板的眼了呢?但再看看展皓笑眯眯拉着枯葉的那副神情,以及枯葉臉上忍着憋着的羞惱窩火模樣,無端地又讓人覺得……呃,怎麽說?好像也意外地有一點點般配?
“展皓,你說了是幫我易容的!”枯葉窩着一肚子火被他拖到江灘上,身形歪斜地一路踩着鵝卵石往江邊走。展皓笑眯眯地回頭望他一眼,一臉輕松地說:“對啊,讓別人認不出你是殺手枯葉,這不算是易容麽?”
“我……”枯葉被他噎得死死的,瞪着眼說不出話。展皓看着他白淨的臉龐,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捏一捏,卻在半途被枯葉惡狠狠地打開了。展皓笑一笑,收回手,轉而把他拖上船,一路拽到鐘叔眼跟前。
鐘雲德背着手,擰着眉頭看他倆拉拉扯扯地走過來,心說少爺真是越發招搖了,這麽不遮掩,也虧得岑小子遲鈍到這個地步……嗯?這個不是岑小子吧?
剛才枯葉的臉頰是被江風吹起的頭發掩蓋了一半,加上又走在展皓身後,所以鐘叔沒看清他的臉。這時候走近了,他才注意到枯葉白淨無暇的臉——刺青呢,疤呢?這,這真的不是岑小子吧?!
看見鐘叔驚訝疑惑的眼神,展皓臉上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個,然後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騙他,幫他易了容……”話說到一半,枯葉在後邊氣呼呼地把手抽了回去。展皓扭臉看他一眼,接着更樂呵地繼續跟鐘叔咬耳朵:“怎麽樣,這只狐貍還挺有看頭的吧?”
鐘叔無語地盯着他,臉上的表情垮着,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句:“還行。”聽見他的肯定,展皓更加開心了。一會兒神清氣爽地溜達到船上的工人中間,左右看一會兒,朗聲問:“剛才說漁網破了,怎麽一回事?”
夥計們你看我我看你,接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其實前幾日他們就已經把網圍好了,就等魚兒自己鑽進去。前天和昨天還有人下水查看了幾次,一切完好,成果也都喜人,就等着今天收網呢。結果早上起來一看,原本因為聚集了魚群而變得深灰的水面竟然一片澄澈!魚兒全跑光了!船上的夥計立刻下水查看,就發現網兜整個不見了,斷口部分破破爛爛,不大像是割的,反而像自然磨損。
于是他們就慌了,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旁邊的燕家看見,就嚣張至極地樂啊笑啊,不停說風涼話,氣得他們不行。直覺上知道這肯定是燕家搗的鬼,但是又找不到什麽證據。眼看江邊的百姓聚集得越來越多,展皓又遲遲不到,大家夥兒就叫了那個傻小子去報信。
聽了夥計們的敘述,展皓臉上的表情依舊平淡悠閑。他負着手定定地站在甲板上,扭臉往江堤上望去——燕家的人已經走到堤岸上了,燕懷雲正挨着狄德慶殷勤地說着什麽,燕祁和燕衡則大步地下了江堤,一前一後地朝這邊走來。燕衡在後面一點兒,臉色有些蒼白,燕祁倒是眉飛色舞,一副得意得不得了的模樣。
“展老板!哎呀真是不幸啊……”還沒走到跟前,燕祁就嚣張地開口沖展皓喊了起來,“你的魚怎麽都跑了呢?這下怎麽辦,狄老爺子的單交不了了呀!”說着,他大搖大擺地站到展家的船頭上,擺出個愛莫能助的表情:“哎,老爺子說,本來還指着你呢,沒想到出了這等事。沒辦法,這個缺只能靠我燕家來補喽!”
展皓冷眼看着他,臉上露出個輕慢的笑容,語調不冷不熱的:“燕二公子,你別站在船尖兒上啊,江上可比不得陸地,水深浪大的,站不穩腳跟。”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盯着燕祁的眼睛,右眉毛若有若無地挑了一下。
燕祁被他這話冷不丁地噎了一下,登時惱怒地瞪大了眼:“你……”
還沒說出第二個字呢,一旁枯葉早就看他這嚣張的模樣不順眼了,還心說展皓怎麽不下狠力整一整他。這樣想着,他腳下一使力,生生地将整條船踩得晃了起來。燕祁在尖兒上一個沒站好,“哎呀”一聲慘叫,狼狽地載進淺水裏,衣服頭發一下子全濕了。
船上的夥計見他這落水狗的模樣,都解氣地大笑起來。展皓頗有些意外地看向枯葉,見他正垂着眼不屑地乜斜着在水裏破口大罵的燕祁,鼻子裏還冷冷地哼了一聲。
一瞬間,展皓心底又癢癢了起來。
“展皓!你他娘的別得意,你以為狄老爺子還會再偏着你?!今天你這醜是丢定了!”燕祁被幾個下人從水裏扶起來,衣衫都牢牢粘作一堆,哪兒還有剛才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他狼狽地擦一下臉上的水,嘴裏不甘心地吼着髒話,罵罵咧咧地朝自己的漁船走過去。身後的燕衡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氣急敗壞的身影,一會兒扭過臉,壓抑地看向展皓。
展皓冷冷地盯着他,面無表情。燕衡眼睛裏漸漸露出痛苦的神色,削瘦的雙手緊握成拳,身子也隐隐顫抖起來,那樣子看得鐘叔都有些可憐他了,展皓卻依舊不為所動。半晌,他才冷淡地開口道:“去告訴你弟,等會兒在船上站穩一些,看看是我出醜,還是他出醜。”說完,袖子一甩,轉身走進了船艙。
“少爺!”鐘叔追着他走進來,三步兩步沖到他跟前:“這麽多的魚跑了可不好弄回來,你準備怎麽做?”
展皓不動聲色地走到船艙內室裏坐下,伸手說:“鐘叔,你讓管事的那幾個人進來,還有岑別。”鐘雲德見他這架勢,就知道肯定有數了,于是扭頭朝外面氣若洪鐘地大喊一聲:“聶小蟲!你們那幾個給我進來!還有岑小子,都進來!”
話音剛落,幾個年輕力壯的夥計就迅速地從外面鑽了進來,為首的居然是那個呆呆的傻小子!枯葉随即也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站到展皓身後——這倒是挺自覺的。
展皓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十指交握着靠住下巴,沉聲問:“船上有沒有捕魚的大網?”
“大網?”傻小子聶小蟲瞪着大眼睛,跟其他幾個夥計你看我我看你,然後結結巴巴地答:“大網都在那邊碼頭的船上,這兒的都是圍網。”
展皓伸出一個手指頭遠遠地點住他,說:“馬上去拿,越多越好,要不等會兒魚兜不完,我要你一個人跳下去全抓上來!”聶小蟲聞言,立馬帶上兩個人跳起來就往外跑。其他人都疑惑萬分,不知道他要幹嘛,鐘叔也有些納悶,于是低聲問:“少爺,你這是要……撒網捕魚?”
展皓淡淡地彎起嘴角,先笑笑地回頭望一眼枯葉,接着才看向鐘叔,壓着聲音說:“對,撒一張很大很大的網,魚自然會跑進來,一條也不會漏。”
枯葉一聽,眉毛慢慢挑起來,總算是知道他展大少打的是什麽算盤了。
江堤後面的矮坡上,那頂藍底紫紋的轎子依舊停在那兒,只不過裏面的人已經走了出來。那人站在黑衣蒙面人的身邊,一身青衣,眉眼清秀,文質彬彬——是林智桓。
他雙眼冰涼,一動不動地盯着江上的情景,嘴唇有些僵硬地張開,聲音低啞:“剛才他拉着的,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枯葉,原來戴着面具的那個?”
他身邊的黑衣蒙面人自然是年嶼卿,此時正背着手,手裏緊緊攥着繞成圈的鞭子,面無表情:“……我不知道。”
聽見他的回答,林智桓不禁擰起眉冷笑:“不知道?你跟他交手過,居然不知道?年嶼卿,你這是想騙誰呢!”
“枯葉臉上有刺青,有疤,這人臉上沒有!你叫我怎麽肯定!”年嶼卿不為所動,語氣依舊生硬,視線都沒有偏移一下。林智桓咬着唇,表情不甘地瞪他一眼,半晌才又說:“那個枯葉,究竟是怎麽和展皓攪在一起的?還跟他住在一塊兒,你不是說他是個殺手麽?現在又怎麽會成了展家的護衛?!”
林智桓一句句質問着他,語氣也越來越激動。年嶼卿不禁擰起眉,眼裏逐漸透出一絲惱怒和不甘:“林智桓,你別以為我現在跟着你,就得什麽都聽你的。這些事情你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問展皓,他一定比我更加清楚。”
“你……”林智桓咬牙切齒地瞪着年嶼卿的冷臉,瘦弱的身子氣得直打顫。年嶼卿淡淡地瞟他一眼,見他一張小臉都氣白了,嘴唇也咬得發紫,這才放緩了語氣,低聲說:“與其胡思亂想這些,你還不如考慮考慮現在的狀況。展皓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估計真有什麽計策應對這個局面。”
“他能有什麽計策?”林智桓恨恨地冷哼一聲,眼神裏透出一絲殘忍的快意:“頂多也就到陷空島求盧方幫忙把空缺給補上,要現在把這一局扳過去,哼,他外號雖然叫鬼子,可到底不是神魔,沒有這個能耐!”
此時的江面上,展皓已經從船艙裏面走了出來,還叫夥計把船開到了江心。聶小蟲那幾個夥計剛才氣喘籲籲地把網拖了過來,現在一大幫人正一張一張地扯着網子。展皓獨自一人鎮定地爬上桅杆,站到最高的瞭望臺上,腳掌底下像長了根似的紮在上面,根本不為江浪的起伏而晃動。
年嶼卿擰着眉盯住他,慢慢地,眉頭越蹙越緊:“等會兒,他好像在念什麽……”
林智桓眯了眯眼睛,往前走了幾步,想要看得清晰一些。展皓立得高高的,依舊沒有動作,只是江風将他的衣襟吹得獵獵飛起。他的嘴唇似乎在翕動,幅度很小,就像在說着什麽悄悄話似的。
江面上的風越來越大了,陽光不知怎的變得暗淡了一些,天空中漸漸聚集起一絲絲的雲。江堤上的人都在屏着呼吸看着這些變化,狂亂的江風吹亂衣擺,大家的心裏都不禁覺得有點兒詭異。
燕祁裹着毛毯站在自家船上,被這突然詭谲起來的風吹得瑟瑟發抖。“他在使什麽妖法?!”他炸着嗓子吼着,抖得幾乎破了音。燕衡站在他身後,臉色也有些不好看,身形僵硬。
随着江風越刮越大,江面上的浪也開始發生了變化。枯葉站在甲板上,眼尖地望見江浪裏出現了一小片魚的背脊!随即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最後竟有數十條半丈多長的灰色大魚在江面上游,而且是以他們的船為中心,快速地游着大圈兒!
“江豚!是江豚啊!”岸堤上有人驚聲大叫起來,伸手指向此時江面上那個巨大的圓圈。矮坡上的年嶼卿不禁倒抽一口涼氣,瞳孔倏地收緊了,不由自主地低喃出聲:“……他居然能差遣動物!”
這時候江堤上已經炸開了鍋,不光百姓們驚訝,展家自己船上的夥計們也都驚訝萬分。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那些江豚以船為圓心快速地游動着,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江豚似乎游得越來越近,那個圓圈好像正在慢慢縮小!
聶小蟲目瞪口呆地站在甲板邊,船底下的水面幾乎快被攪出一個大漩渦了!突然,船側被什麽東西大力地擊打了一下,聶小蟲吓了一大跳,戰戰兢兢地低頭看,發現居然是幾條肥大的鲣魚!
“魚啊!魚都聚集起來了!”聶小蟲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興奮地跳了起來,激動不已地指着江面。夥計們順着他的手望去,才注意到江浪裏魚鱗一閃一閃,竟是龐大的魚群!而且正越來越密集,魚兒多得不停地竄出水面,一條條都蹦跶得歡。
枯葉站在飄搖不定的甲板上,定定地望着這振奮人心的景象,嘴邊漸漸勾起一個笑。他擡頭望向站在瞭望臺上的展皓,發現他已經停下了念辭,此時正低着頭,靜靜地看着自己。江風吹起他的衣擺和長發,長眉爍目,面容幽靜,看上去就像谪仙一般,懸于空中,俯視一切,掌控一切。
他定定地站了一會兒,随即慢慢地走下直梯,以一種詭異的、不符合人體工學的方式,腳尖點着梯木穩穩地走下來。夥計們都在忙着撒網捕魚,沒有一人注意到展家少主這詭谲的姿态。此時展家數十條捕魚船都開進了包圍圈裏,每一網都捕到滿滿的魚,活蹦亂跳,肥碩喜人。
枯葉站在船邊,一動不動地看着展皓朝自己走來。他的眼睛半垂着,表情飄渺,眼神也有些渙散。枯葉覺得有些不妙,他看見展皓腳步雖穩,但好像有些虛浮,似乎下一步就會踩空似的。于是不禁蹙着眉迎上去,狐疑地道:“你怎麽了……”
話還沒說完,展皓的眼睛疲憊地一閉,整個身子朝他倒了下來。枯葉一驚,趕緊搶前一步把他抱住。展皓似乎是真的力竭了,自己完全支撐不住任何重量,就這樣全部靠在他身上。他的腦袋挨着枯葉的肩窩,嗓音低啞模糊地道:“扶我進去……”說着,手臂費力地爬上枯葉的肩膀,将他松松摟住,擁進懷裏。
“展皓!喂,你怎麽了?”枯葉有些懷疑地捶捶他的腰,卻見他沒有動靜了,心裏不由得一緊,趕緊摟着他往船艙裏拖。展皓沒骨頭似的抱着他,在這搖晃不定的船上,在這人群喧嘩的江面上,在枯葉看不見的角度,隐隐地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得逞的微笑。
說實話,一直到現在,枯葉都還不知道展皓的功夫究竟有多高,他的內力深淺、慣用的招式,以及那說不清原理的詭異召喚術。
展皓一直都給他一種無所不能的錯覺,他想做的事情似乎沒有什麽做不成的。所以之前枯葉聽見聶小蟲說魚都跑了的時候,他心裏一點兒都不替展皓擔心。即使魚真的弄不回來了,這家夥也能把訂了魚的商家們一個個搞定。
但是現在,他以為無所不能的展大少倒下了。可能是因為一次性召喚的江豚太多,耗費了大量的精力,所以現在撐不住了……原來這就是他的極限麽?
枯葉擰眉暗自思量着展皓的實力,同時抱着他往船艙裏拖。兩人的胸膛腰腹都擠挨在一起,耳鬓厮磨間,展皓衣服上的熏香味道直往枯葉鼻子裏鑽,淡淡的蘭草香氣,若有若無的,展皓的腦袋還往他頸窩裏蹭了蹭。這親昵的感覺讓枯葉的後背一陣緊繃,腳下的速度也随之變快。一會兒走到內艙,他燒手地把展皓往床上一扔,然後繃着耳背用力地揉捏了幾下剛才被展皓蹭過的地方。
展皓被他摔得有些疼,不禁擰着眉低聲呻吟起來。枯葉僵在床邊,頗不自在地看着他這難受的模樣,心裏一時間過意不去,就遠遠地伸出個手,敷衍地幫他揉了揉太陽穴。展皓蹙着眉頭,腦袋不安穩地在枕頭上蹭動兩下,随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定定地對着枯葉。
“岑別……”他半垂着眼簾,聲音低回沙啞。枯葉的眼神閃爍兩下,然後收回手,一副不在意的樣子道:“你覺得不舒服麽?”
“還好,沒有太難受。”展皓低聲說着,臉上露出一個平淡的淺笑。但枯葉看見他眼神渙散疲憊,就知道這家夥一定沒有說實話。
其實展皓沒覺得哪裏不對,類似的感覺他不是沒有過——氣力枯竭,無端之間手腳冰涼——說實話已經習慣了。剛才卯着力氣把那一大群江豚召喚過來的時候,他就感覺到有些力不從心。用力催動內力之時,心脈總有股淤塞絞痛之感,連帶着腦袋也開始疼痛。
下了直梯後靠到枯葉身上,說實話并不是故意的,只算得上順勢而為——他的确有些撐不住。
一直以來,展皓都恪守一個規則,那就是不能将自己的能力運用在平常生活裏。他知道他的能耐有多少,如果想要制服一個人,自己能有許許多多種辦法,但這樣未免太無趣。他需要的,是平等的、旗鼓相當的較量。
于是他蹲下來,矮着身,希望能跟別的人處在同一水平線上。但是偏偏有人得寸進尺,用了些卑鄙的方法把自己墊了起來。
跳梁小醜,滑稽至極。
于是展皓這次用了召喚術。他不是迫不得已,只是突然想通了——既然自己有這個本事,為什麽要藏着掖着,讓別人小瞧自己呢?真當他是個文弱生意人手無縛雞之力麽?
管他們說什麽好,鬼子也好,怪力亂神也罷。世人大多自私愚昧,一些事情只要不傷害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一陣子之後就會漸漸地被淡忘了。而且,這所謂“一陣子”的時間,充頂了算,也多不過他餘生的三十二年。
江面上的波浪漸漸平息了,江豚也慢慢散去,遁入水中。展家的大小漁船都被裝得滿滿的,肥美碩大的各色魚類在船艙裏蹦跳個不停,夥計們一個個樂得幾乎瘋了,嘴巴咧着合不攏。
鐘叔靜靜地站在甲板上,臉上卻沒有喜色,反而帶着莫名的嚴肅和凝重。
剛才夥計們都忙着打漁,所以沒有注意到,展皓走下直梯時,身子是飄着的,雙手根本沒有扶在扶手上。等這幫傻小子興奮勁兒過了之後,也許就會有人想了,江豚怎麽會跑過來趕魚?接着,所有人懷疑的目光都會聚集到少爺的身上。
他是看着展皓出生的,看着他一天天長大,從以前那個悶悶的豆丁長成現在英挺沉穩的展家家主。鐘雲德以為自己好歹算得上是一個了解他的人,但是今天,他發現自己對這個後輩其實知之甚少。
少爺在即将廿六時,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廿七生辰過了才回來。問他去幹什麽了,他也只是一笑帶過,并沒有對任何人明說。
那一年多,他究竟去了哪裏?
江堤上,黑壓壓的百姓遲遲不散,依舊躁動非常。狄德慶被護衛簇擁着下了江堤,走到江灘上。他迎着徐徐的江風直直地朝着展家的大船走來,花白的須發飄揚,臉色一片沉靜。鐘雲德站在船頭上擰着眉看他,目光裏帶着顯而易見的警戒和排斥,緊抿的嘴角牽動法令紋,令他臉上露出了遮掩不住的嫌惡之意。
看見他的神情,狄德慶不禁露出一絲苦笑。大護衛在他身後定定地盯視着鐘雲德,半晌,輕聲地道:“老爺,鐘先生他……”
“沒事,”狄德慶淡淡地打斷他的話,眉眼間松懈下來,“他只是生氣罷了,不會對我怎麽樣的。”大護衛聽了,握着劍柄的手這才放松一些,表情也和緩下來。
鐘雲德立在船上,一直緊緊地盯視他們,面色戒備。一直等狄德慶走到了船頭,他才動一動,背着手往前走幾步擋住他們的路,沉聲道:“狄老板若是來看魚,那就不用費心了,你要的魚我們一定準時送到酒樓裏,一條也不會差你的。”
狄德慶站在船邊跟他對視着,也不急,就只是站着,眼神和緩:“剛才在江堤上看見展賢侄似乎身子不舒服,我不放心,所以想來……”
“我家少爺怎麽樣,不需要你操心。”鐘雲德不慌不忙地打斷他的話,眼神也冷漠狠戾地瞪住他,眼底的警告之意再明顯不過。狄家大護衛見到自家主人被這樣嗆聲,不禁搶前一步,伸手護住狄德慶:“鐘先生,老爺只是關心一下展老板,并沒有惡意……”
“我說了——”鐘雲德眼睛朝他一瞪,音調登時提高,語調越發兇狠,“他怎麽樣不關你們的事!你們只需要回去等着貨就行,不需要在這兒跟我假惺惺!”最後幾個字一字一釘,完全是一副捍衛領地的鬥犬形态。狄德慶見他情緒難得暴烈,又怎麽會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麽?他垂下眼簾,嘆一口氣,正準備軟言勸慰,這時候,船艙內傳出了展皓虛弱和緩的聲音——
“鐘叔,我沒事,你別緊張。”
衆人聞聲都擡眼朝船艙門口望去,只見枯葉扶着展皓慢慢地走了出來。展皓的臉色有些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