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1)
“你睡過去一點,不要挨着我。”
“床就這麽點兒大,再挪我該掉下去了。”
“那你別面朝着我睡!”
“好好,我平躺着……”
“……”
“你睡得着麽?”
“別說話!”
“睡不着的話,不如我們來聊天啊?”
“……”
枯葉面朝牆壁躺着,眉頭擰得越來越緊,額頭上青筋暴起。可身旁那個一反常态,聒噪無比的家夥卻還在不停地撩撥他:“你餓了沒?今天的晚飯不好吃,要是在常州我還能到廚房做個炒飯……”
聽到這兒,枯葉實在是忍耐不住了,黑着臉翻過身,惡狠狠地瞪住了展皓。展皓面朝着他,壓根兒沒有平躺着,此時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看,好整以暇地說:“總算轉過來了啊。”
話音剛落,他就聽見枯葉的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展皓怔了一瞬,随即低下頭,忍俊不禁地輕聲笑起來。枯葉羞惱地低吼:“笑什麽笑,還不都怪你!”
“好好好,怪我怪我,到了蘇州好好補償你。”展皓眯眼笑着,伸手戳了戳枯葉的額頭。枯葉躲閃一下,擰着眉伸手打開他:“別動手動腳!”剛說完,腿上就感覺被展皓的腳趾麻麻地蹭了一下。
展皓笑笑地看着他,眼睛裏閃動着狡黠。枯葉被他氣得沒話說,最後只得伸腳用力地踹他一下,氣呼呼地又背過身去。展皓像偷了腥的貓兒一樣,悠然又得意地往他那邊挪了挪,湊在人家脖子後邊低聲地道:“你說,你不見了,那窩貓兒會不會不習慣?”
枯葉一動不動地背對着他,悶着頭不說話。
展皓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問:“沒有貓咪抱着你睡,你會不會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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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還是不說話。過了好半晌,展皓才聽到他悶悶的聲音傳過來:“……才不會不習慣。”
看着他鋪散在枕頭上的長發,展皓臉上慢慢露出個淺淡的笑容。他把手臂窩進毯子裏,松弛地交疊在兩人身體的空隙之中,挪了挪腦袋,換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窩好,輕聲地道:“你小時候,你大哥有沒有抱着你睡過覺?”
黑暗之中,他看見枯葉的腦袋動了一動。然後,小小的、幾不可聞的聲音傳來:“……天天都抱着睡覺。”
展皓的眼睛一眨,濃密修長的眉毛慢慢地挑了起來。
他本以為枯葉會說沒有,可沒想到,岑離居然抱過他睡覺?還天天都?一想到年幼的枯葉被別人抱在懷裏睡覺的那個場景,展皓心裏就覺得不大暢快。他抿着唇沉定地躺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麽天天都抱着你睡覺?”
“不是我,是我和岑經。”枯葉的身子動一動,或許是覺得熱,伸手将毛毯掀開了一點兒:“逃亡的時候沒有銀子,天冷,大哥就抱着我們兩個睡覺,一邊一個。”
“這樣啊。”展皓怔一會兒,随即垂下了眼簾。他聽說過岑家的事情,曾經朝廷裏的紅人,卻被先帝滅門,奸人追殺。岑離帶着兩個弟弟東躲西藏,為了保護他們,還用了攝魂術,讓他倆以為他們是安全的。
也許岑離沒有想到,最後他保住了弟弟,卻沒能保全自己。岑家僅剩的兩個後人,一個枯葉,當了殺手,另一個岑經,之前就神神秘秘的,現在進了皇宮,好像在司天監當閑差。
想着,展皓開口低聲問:“你現在跟岑經沒有聯系麽?”
“只在開封見過一次,就是之前跟着趙琮的時候。”枯葉把頭低下去一點,額頭抵着床架上的花格子,悶聲道:“小時候我跟他老打架,感情不好。”
“為什麽打架?”展皓支起胳膊托着腮,笑笑地看着他的側臉。枯葉斜過眼珠瞥他一眼,然後又轉向前方,擰着眉“哼”一聲:“大哥說他小,老叫我讓着他。”
原來是争寵……展皓不由得失笑。他“哎”一聲長嘆趴到枕頭上,慢悠悠地說:“你小時候還挺任性的,也難怪,長大了這麽別扭,跟着我兩個月,話都不願意多說一句。以前在大理也是這樣,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能不說話就不說。”
“哼,你倒是變得多,之前一副寡言少語的樣子,現在卻跟只烏鴉似的。”枯葉嫌棄地說着,還在黑暗中翻了個白眼。
展皓趴在枕頭上,悶着臉笑了出來。枯葉聽着從決明子枕頭裏傳來的他的笑聲,低沉又綿長。明明平時覺得很讨厭,但此時卻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安穩。
“你是第一個用烏鴉來形容我的人。”展皓笑夠了,就把臉偏出來,用盛滿笑意的雙眼粘膩地看着枯葉的後頸。喜歡的人近在眼前,即使知道不能肆意地觸碰,但是雙手還是止不住地發癢。展皓眨了眨眼,終于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發。
他慢慢地用手指梳理着枯葉披散的長發,低聲說:“小時候跟昭昭睡覺,早上起來,身上總會有幾塊青紫……你睡着的時候會不會亂動?”
“不知道。”枯葉悶聲說着,一伸手,将頭發收到了身前去。展皓靜靜地看着他的長發從自己手指間溜走,被他藏進薄毯裏,臉上不禁露出個淡然的笑。他眨了眨眼,聲音沙啞地低喃道:“不要這麽小氣嘛,我就玩兒一下。”
枯葉不為所動地閉上眼,冷淡地回他:“玩你自己的,你的頭發比我好。”
展皓又是低笑幾聲,随即把臉埋了起來。他的語氣裏透出幾分埋怨,就像小孩兒的願望沒得到滿足似的,悶聲地說:“岑別真小氣啊。”
悶熱的夜晚,溫度并沒有因為夜色的加深而降低一點,空氣依舊逼仄迫人。展皓後來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麽,讓本來就因為悶熱而心情不好的枯葉覺得愈發煩躁難忍。好幾次他都想一拳打過去叫這家夥別說了,可不知為什麽,原本以為已經被打擾幹淨了的睡意,居然在這混蛋和緩綿長的低語聲中,又慢慢地爬了上來。
身邊的空氣漸漸地發涼了,憋悶的感覺也慢慢消失。周圍環境逐漸達到一個最舒适的狀态,讓枯葉一點一點地放松了身體。
全身像浸在微涼的河水中,沒有重力,沒有燥熱。一股力量在輕緩地托着他,包圍着他。恍惚間,枯葉覺得自己像是一粒石頭,正被潮水慢慢地淹沒……逐漸被完全地帶入水底,陷入深眠。
展皓從後面輕輕地擁着枯葉,雙唇在他的耳邊不斷地低語。一直到他的呼吸變得沉緩綿長,表情也完全平靜下來,展皓這才止住了聲音。
他靜靜看着枯葉的睡顏,眼睛微微眯起,臉上帶着和緩的笑意。枯葉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裏,嘴唇輕輕地抿起,鼻翼微微地翕張着。展皓忍不住伸手去撫摸他的嘴唇,微涼的手指也許讓枯葉覺得舒服,于是他輕嘆一口氣,随後微微張開嘴唇,抿了一下展皓的手指。
展皓看着,眼神倏然一暗,手臂不由得擁緊一些,低下頭用力地吻住了他的後頸。
如何讓你喜歡上我,我心愛的人。
我殘活了幾百年。這幾百年以來,你是我遇上的最棘手的事情。我想把你留在身邊,想要你成為我的人,而現在,你就在我懷裏。我可以直接占有你,用暴力,或者威脅,但是我不想這樣——我希望你自己走到我身邊來。
我希望你能喜歡上我。
我知道我一定能成功,但是我不知道那個時限是多長。我以為我可以等,我以為我不怕等,但是現在,我有些等不住了——我怕我等得太長,初衷會發生改變。
我忍不住地想要用力地抓緊你,又怕抓疼了你。
要是你覺得疼了,還會待在我身邊麽?
天色剛亮起來沒多久,枯葉就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窗外有只鳥兒在叫,叫聲很奇怪,他一聽就知道是紅嘴藍鵲。枯葉記得,有一天早上跟展皓吃早飯時,有一只紅嘴藍鵲拖着長長的藍尾巴落在了窗臺上。展皓看一眼那只鳥兒,輕描淡寫地說這是紅嘴藍鵲,随即伸手揪了一小塊饅頭扔給它。
展皓認得所有的鳥,花,還有樹。他有時候看着天,突然間就會說,今晚子時會有毛毛雨。
枯葉有時會覺得展皓這人很神,至少他行走江湖十幾年,都還不大看得準天氣。不過這也不足為怪,人家可是擁有十幾輩子的記憶呢,跟他比,自己這二十幾年根本算不了什麽。
當初知道展皓底細的時候,枯葉還心想,嗯,這人看着确實靠譜,高深莫測,叫人猜不透。可現在,他怎麽越來越覺得……展皓這家夥,是不是只披了個過去的皮,其實裏子已經被換掉了?哪有幾百歲的人以捉弄人為樂的?!
想着這些,枯葉郁悶地抱着枕頭用力蹭了一蹭。蹭完了,感覺不對,枕頭有這麽硬麽?方位也不大對,枕頭怎麽會豎着放?還溫熱溫熱的……枯葉怔怔地僵了一會兒,好半晌才猛然想起,昨晚展皓是跟他一起睡的!
大驚之下,枯葉猛地松開手坐了起來。展皓就坐靠在床頭,一副慵懶自在的模樣,正悠閑地瞅着他笑。
剛剛他抱着的,是展皓的腰。
枯葉瞪着眼傻坐着,臉頰一下子燒了起來。展皓心滿意足地看着他這副手足無措的羞惱模樣,還有臉頰上難得露出的潮紅,眼裏的笑意愈發意味深長。
“你……”枯葉亂着頭發,張口結舌地瞪着展皓,心中滿滿都是想要抓狂的沖動。但是看着他這副氣定神閑、平靜自在的樣子,莫名地又開不了口。他覺得很奇怪,可是具體又說不出奇怪在哪兒——他怎麽會抱着展皓的?還蹭人家的肚子……
要說男女授受不親麽?但他和展皓都是男的,應當說沒什麽大不了,人家也沒覺得冒犯突兀什麽的,自己還在糾結個什麽勁兒……可是不對,就是有哪裏不對!奇奇怪怪的,莫名其妙的!
枯葉煩躁地瞪着眼,身子繃着,雙手快把薄毯抓破了。看着他這糾結的表情,展皓無奈地扶了扶額,心說自己再不打破僵局的話,這別扭的家夥能生生把自己給憋死……于是嘆口氣,掀開薄毯下了床。
“快起來吧,穿衣洗漱,要不今晚到不了蘇州了。”說着,他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間。
瞪着他悠閑離去的背影,枯葉心裏只感覺越發淩亂。這家夥衣服是穿好了的,難不成他洗漱整理好了,又躺到床上去讓我抱?!這……神經病啊!
想到這兒,枯葉忍不住低聲地罵了出來。他用力地揪了一下床單,郁悶地又坐了好一會兒,這才氣呼呼地開始穿衣服。一邊穿還一邊想不通,心說怎麽就睡得這麽死呢,展皓起床洗漱都沒吵醒他,以前他可是很警覺的啊。
黑色的外衣穿到身上,衣領遮蓋住了大部分後頸,只不過在稍微靠上的部分,還是露出了半枚深紅色的瘀痕。
當然,枯葉自己是看不見的。
接下來的一整天,展皓臉上都帶着輕松暢快的悠然笑意。他懶散地騎在枯葉的馬上,一會兒踱到隊前,一會兒又拖到隊尾。馬車外面,其他騎馬的夥計都看見他春風得意的,還下馬折了一把小花兒。那花兒小小的一簇,展大少一邊哼着歌兒一邊整理好了,随即跑到馬車旁邊,傾身敲了敲窗戶。
枯葉面無表情地把窗戶打開,一言不發地盯着他。展皓臉上露出個淡淡的笑容,伸手把花兒遞過去,還問:“你知道這叫什麽花麽?”
枯葉猶豫地接過花兒,低下頭不看他,漠不關心地說:“不知道。”
展皓碰了個不大不小的冷釘子,卻笑得愈發開心。他笑眯眯地道:“這叫半枝蓮。”說完,他伸手撓了撓枯葉的頭頂,一扭馬頭往後面跑過去了。枯葉想發火揪不到人,只得悶着氣把窗戶關上。
鐘叔坐在他對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裏的那把半枝蓮,慢悠悠地問:“少爺他是不是經常揪些花兒草兒給你?”
枯葉悶悶地看他一眼,擰着眉頭,有些不情願似的道:“也不是經常。”
鐘叔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靜靜地看了枯葉一會兒,随後伸手輕輕地往他額頭一點,說:“岑小子,跟長輩說話,要看着眼睛說,別到處亂瞟。”
枯葉有些郁悶地看他一眼,半晌,撇開臉不甘不願地“嗯”了一聲。嘴上答應完,才想起要看着長輩的眼睛,于是又将視線移回來,眼神閃爍。
鐘叔惬意又欣慰地看着他笑,臉上肌肉一動,眼角的魚尾紋就越發明顯。枯葉有些躲閃地看着他的笑臉,手裏下意識地撚動了一下那把半枝蓮。身子沐浴在鐘叔近乎慈愛的眼光下,他覺得有點兒不自在了——這樣的眼神,沒有誰這樣看着他過。
在馬車裏難受了幾乎一早上,枯葉的手也撚了一早上。中午在驿館休息的時候,展皓看見枯葉一手幹掉的植物漿液,那把半枝蓮已經被他撚得面目全非,像被石杵舂過一樣。
鐘叔坐在遠處的桌上沖他意味深長地一笑,拿着茶杯意有所指地舉了一舉。展皓會意,臉上也露出了淺淡的笑容。身邊的枯葉郁悶地瞪他一眼,一會兒忿忿地站起身,走出驿館打水洗手。
展皓扭臉笑眯眯地目送他,視線晃過李非常那一桌,順帶着也看了他一眼。這家夥似乎是昨晚感冒了,現在正用帕子可憐兮兮地擤鼻涕。他壓抑着聲音痛苦難忍地擤一會兒,發覺展皓居然在看自己,登時滿臉窘迫,匆匆地擰了兩下,随即手忙腳亂地把手帕收好。展皓看見他紅紅的鼻頭,臉上不禁露出個不厚道的笑容。
雖然他昨晚用瞳術讓李非常睡在走廊上是有些壞心,不過誰叫這人大晚上不睡覺跑去找他呢?送上門的倒黴家夥,不用白不用。
賺了他家小狐貍一晚上溫香軟玉抱滿懷……好吧,這人還算有點兒功勞。
展皓挑着眉将一杯茶喝下肚,一邊嘆着氣,一邊勉為其難地聳了聳肩。
下午時候,展皓騎在馬上走着走着,一只灰色的鴿子飛過來,“撲棱棱”地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展皓側過臉,那只鳥兒随即用嘴殼碰了碰他的額頭。展皓伸手摸了摸這小家夥的腦袋,然後将它捧起來,解下了它腿上綁着的小紙筒。
灰鴿子站回展皓肩膀上“咕嚕嚕”叫着,身子還得意地左一搖右一搖。展皓看完紙條,注意到它自鳴得意的舞蹈,臉上不由得失笑。伸出手指輕輕彈它一個腦瓜镚兒,展皓好笑地說:“得瑟什麽,第一次送信就樂成這樣。”說完将它托到手指上,手臂猛地一擡,鳥兒就“撲棱棱”地飛走了。
前面馬車的窗戶裏,小男孩兒石麟正探着個腦袋瞅他。展皓看見他好奇的眼神,嘴邊就淡淡地給他笑了一個。石麟見他回應自己,臉上立即高興了起來。他把胳膊伸出窗戶,指着鴿子飛走的方向,朗聲問:“展大哥,那只鴿子聽得懂你說的話麽?”
展皓催動馬兒走上前去,跟馬車并排着,不緊不慢地答:“怎麽聽不懂,一破殼見到的就是我呢。”
聽了他這話,石麟不由得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眨着大眼睛,躍躍欲試地又問:“展大哥,那只鴿子好好玩兒,你能不能送給我呀?”這話剛問完,他就被身旁的李非常伸手拉開了。李非常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聲音冷冷的:“石麟,閉嘴。”
小孩兒見他這副表情,嘴唇立即委屈地撅了起來。展皓靜靜地看着他倆,一會兒擡眼問李非常:“那個裴君榮,長什麽樣子?”
李非常一愣,估計是沒想到話題轉變得這麽快,不過他馬上就反應了過來,答:“跟你差不多高,身板挺厚實的。四十歲這樣,一臉絡腮胡。”
“那應該就是他了……”展皓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一會兒扭過臉看向一臉怔忪的李非常,輕笑着說:“剛才來消息說,他已經在蘇州等着我們了。”說完,他猛地夾緊馬肚,伏低身子飛快地向前竄去,留下李非常一臉茫然地坐在那兒。一旁的石麟抿着嘴唇,睜着大眼睛巴巴地扒在窗戶邊上。一會兒,李非常不知想到什麽,眼睛裏漸漸透出了厭惡煩悶的情緒。他擰着眉,嘴裏喃喃地吐出了一聲咒罵。
晚上酉時将過,夜幕快要落下時,展皓帶着車隊到達了自家蘇州的府邸。
管事的陳伯帶着兩個小丫頭迎出來,沙着嗓子慶幸地道:“少爺!哎喲,少爺你可來了,最近蘇州的事兒都鬧開鍋了,來來,快進來……”說着,他将展皓扶下馬,又跑到馬車那邊迎鐘叔。
展皓拍了拍衣服,接過一個小丫鬟遞過來的茶水喝一口,問:“仲蘭,下午時候來的那個大胡子客人呢?”
小丫鬟仲蘭伸手一指,展皓望過去,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吊兒郎當地往外走。門裏面太黑,看不清長相,一直到那人漸漸走到了門燈下面,他的面容這才顯露了出來。
濃眉大眼,膚色稍微有點兒黑,一把拉雜的絡腮胡将整個臉掩去了一半,頭發也是狂放不羁地随意往腦後一紮,連個發髻都沒有。對方掩蓋在赭石色薄衣下的胸膛厚實健壯,窄腰長腿,确實是信上形容的那個人沒錯。只不過,這人不像李非常說的有四十了,看這眉眼,最多也就三十歲。
展皓一眼将他打量完,臉上露出個淺淡的微笑,沉聲地道:“裴師傅,初次見面,在下展皓,今後你的老板。”
裴君榮雙手環胸,臉上嬉笑起來:“展大老板,久仰久仰。”他話是這麽說呢,但眼睛裏卻沒有鄭重的意思。展皓見他話音未落,眼神就已經毫不留戀地往車隊裏飄了過去,他不禁對這反應感到意外——大多人第一次見他,難免盯着他看好一段時間,可這家夥只停留了一會兒就把眼睛移開了。
難道說,是車隊裏面有他感興趣的人?
想着,展皓扭頭往身後看去,看見馬車裏的人都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最前面的枯葉正悶着臉伸手扶着鐘叔,再往後,就是仇朗行和李非常他們。
這時,展皓聽見裴君榮興致高昂地大喊一聲:“李老板——!”喊完,他一陣風地朝着李非常大步走了過去。展皓挑了挑眉,眼尖地注意到李非常的動作一僵,臉色迅速地變臭了,身體還下意識地往仇朗行身後躲……但最後還是被裴君榮熱情地拖了出來,一只手伸過去,将他的肩膀攬了個嚴嚴實實。
看着一臉嫌棄郁悶的李非常,和明顯帶着捉弄意味的裴君榮,展皓的嘴角慢慢地挑了起來。
他大概想到,應該怎麽解決李非常這朵爛桃花了。
展皓在蘇州買的房子比常州府的大,只不過不像常州的那樣由三個大院子聯合而成。枯葉跟着他一走進去,迎面而來的就是各種花草樹木的氣息。不用看,裏面的布置肯定跟常州的沒差多少,都種滿了花花草草。
而這邊的幾個丫頭給枯葉的感覺也跟敏薇季棠非常像。在門口看見的那兩個,展皓跟他介紹了,一個叫仲蘭,一個叫明櫻,都是沉穩聰慧的樣子,眼神非常平淡坦然。那裴君榮死死鉗着李非常的時候還有心思跟展皓打哈哈,說這倆小丫頭真是俊,我盯着一下午了,要不展老板你割愛一個給我當媳婦兒?
當時李非常就隐忍又嫌惡地瞪了他一眼。裴君榮看見了,不但沒惱火,反而還張狂地大笑了兩聲。
展皓自然沒當真,只是笑笑,一邊往大堂走一邊說:“裴師傅餓了沒?我讓他們做飯去,有沒有想吃的菜?”
裴君榮大大咧咧地甩一甩手,身子半倚靠在李非常身上滿不在乎地說:“随便,只要有酒就行!”李非常被他壓得踉跄了幾步,臉上頓時露出了狼狽懊惱的神情。裴君榮低頭看見他通紅的鼻子,嘴角一扯,露出個無賴的笑容道:“哎喲,李老板,你這是怎麽了,哭鼻子了麽?是不是手疼啊?”說着,他還拉起人家受傷的手臂裝模作樣地吹兩下。李非常惱怒地将手大力抽回來,不想卻甩到了傷處,登時疼得皺起了臉。
見他這樣,裴君榮又是一陣張狂的大笑。李非常臉都臭了,但還是強忍着厭惡,不甘不願地被他攬着。裴君榮在一旁笑完,眼珠子轉一下,自上而下地盯住了李非常的臉。見他擰着眉,臉上一片嫌惡,裴君榮慢慢地也就收起了吊兒郎當的表情,一會兒嘴角邊露出個冷冷的哂笑。
他輕慢地盯着李非常擰着的眉毛,眼裏滿是冷漠蔑視,跟之前自來熟的模樣大相徑庭。半晌,裴君榮擡起眼,卻撞見了展皓平靜的眼神。展皓靜靜地看着他,一會兒,臉上露出個了然的微笑。
展皓身邊的枯葉也看了他一眼,冷淡的、漠不關心的眼神,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雲淡風輕地移開。
看着他倆的表情,裴君榮眯着眼,無聲地朝着展皓笑了起來。展皓也笑着對他微微點了一下頭,背着的手慢悠悠地伸出來,輕描淡寫地比出了後面兩根手指。見到這個手勢,裴君榮一怔,随即了然地勾起了嘴角。兩人的視線在空中若有所指地交彙一會兒,彼此的臉上都露出了一個“你知我知”的悠然笑容。
這天夜晚,三更時分,展皓沒有在屋裏睡覺,而是盤着腿靜靜地坐在天井裏,神色平靜,雙眼一眨不眨。
今晚月光尚好,夜空中只有零散的幾片薄雲。枯葉在對面的房間睡下了,坐在這裏,展皓能夠感覺到他平穩低緩的氣息。天井中央種着的一小片美人蕉白天剛開過,此時花瓣全蔫了,可憐兮兮地卷了起來,只有寬大的綠葉子在月光下反射着清朗的光。
裴君榮悄無聲息地從院門裏走進來,神情悠閑,背着雙手不緊不慢地晃蕩到展皓身後。展皓半眯的眼睛眨了眨,睫毛一動,接着擰了擰肩膀,慢慢地松動了坐姿。裴君榮擡頭看一眼月亮,随即挨着他坐下,掏了一小壺酒出來。展皓不動聲色地嗅一嗅,沉聲道:“新豐酒,裴師傅好興致。”
裴君榮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展老板也不賴,曬着月亮練功,這是想得道成仙麽。”說着,他的手指從衣袖裏輕巧地翻出兩只小酒杯放在面前,用酒滿上了。展皓拿過右邊的那只,悠悠然與裴君榮一碰,随即仰頭飲盡。
展皓靜靜地拈着那杯子轉着,眼睛盯着對面房門上的花格子。裴君榮喝了兩杯酒,惬意地嘆一口氣,眯起眼睛說:“吃飯時候,坐在你旁邊的那個面具人,是枯葉吧。”
聽見心上人的名號,展皓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他低下頭,給自己倒了半杯酒,舉到唇邊的時候,動作頓一頓,輕聲笑着道:“對,他現在就在那間房裏睡着。”說完,還拿着酒杯朝對面舉了一舉。
裴君榮撇過頭,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說:“我以前聽人說,展家大少爺從來都是深藏不露的,現在看着怎麽有些不對?”說起那個枯葉,一張臉柔情得像是能掐出水來,連動作都帶着明顯的愉悅。
展皓好整以暇地喝幹了酒,也瞥過臉盯着他看,聲音拖得慢悠悠的,吊人胃口似的說:“你不也一樣?人家說你離經叛道、生性浪蕩,可現在不照樣拖着個七歲的兒子?”
裴君榮垂下頭嘿嘿發笑,笑聲低沉渾厚,聽得出他內力非常。展皓暗暗揣摩了一會兒他的功力,随即得出了結論。
雖然是被問山金人逐出師門的弟子,可到底是悉心教導那麽多年的。功夫暫且不說,這內力确實是一等一的好,跟枯葉也差不了太多。不過也是,若沒有這渾厚的內力,恐怕他也掌握不了吹金的技術。裴君榮被趕出來之後,不知道多少布莊想聘他當大師傅,可人家就是不願意。寧可放着這門手藝不做,跑去做鐵匠活兒賺錢度日。
展皓知道裴君榮是敬重師父。他是被逐出師門的人,自然不能用師父教的東西做活兒。那些人接二連三地碰壁,一兩年後,漸漸的也就死了心。一直到後來,展皓得到消息說裴君榮上師門請罪,問山金人原諒了他,這才叫李非常前去請人。
所以說,做事不僅得問誠心,還得抓住時機。時機不對,一切努力都白搭。
不過展皓确實不知道裴君榮有個兒子,還七歲了。當年裴君榮被趕出來的原因是他敗壞門風,什麽不學好,偏生喜歡去偷人家的婆姨,黃花閨女他倒還不稀罕了。這裴習也不知道是他跟誰生出來的,估計是人家替他養了好幾年,大了之後才告訴的他。
展皓埋着頭,暗自猜測着事情的來龍去脈,可具體是怎樣,他當然也不可能貿然去問裴君榮。身邊,裴君榮已經把酒喝光了,一扭臉看見展皓還是默不作聲,心裏就有點兒不耐煩:“展老板,你叫我到底是來幹嘛的?三更半夜,我還要睡覺呢,跑了兩天,累得慌。”說着還打了一個哈欠。
展皓定定地扭臉望他,不緊不慢地問:“你兒子找到了麽?”
“沒。”裴君榮懶懶地揉一揉鼻子,仰頭無聊地看月亮:“追到蘇州城外面,在一片林子裏被甩掉了。”
“你看起來好像不擔心?”展皓不動聲色地觀察着他的表情,聲音清冷。裴君榮斜眼盯住他,似乎覺得有些好笑:“展老板,你大可不必這樣神神叨叨地試探我,我沒有什麽案底。”
展皓眨一眨眼,臉上的表情依舊沒有變化。他勾了勾嘴角,輕描淡寫地坐正身子,說:“裴師傅多慮了,展某并沒有試探的意思。只是覺得,丢了兒子,做父母的難免都會擔心。”
“這有什麽好擔心的?”裴君榮滿不在乎地翻一個白眼,道:“那些人抓走我的裴習,不外乎是想通過我牽制你的布莊生意。他們必須得把我兒子好好地養着,要是傷了死了,就達不到目的了。”
“你倒是想得開,”展皓靜靜地垂着頭,看見一只蟋蟀正從眼前探頭探腦地爬過,“裴師傅心裏有沒有數呢,抓令公子的人是誰。”
“你的仇家是誰,抓我兒子的就是誰。”裴君榮好整以暇地抱着臂,悠閑地看着展皓。展皓瞥他一眼,見他這副“接下來的事情老子就不管了”的神情,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既然裴師傅這麽說,那我也就不能不管了。給我幾天時間,我想我能給你一個明确的答複。”展皓平靜地看他一眼,而後起身走到了廊子裏。
裴君榮怔一會兒,随即爬起來跟了上去。
展皓走到房裏,引火點亮了蓮花盞。裴君榮走進來,在燈光下看着屋內低調考究的裝飾擺設,不由得啧啧有聲,東摸西摸:“哎喲,這些可都是好東西啊,你眼光正經刁鑽,這點別人說得不錯。”
展皓懶得管他,知道這個人手下有輕重。他伸手到櫃子裏把拟好的聘書拿出來在桌上擺好,又拿了印泥和筆墨出來。裴君榮游蕩了一圈,這才注意到他已經把名字和私章都在文書上簽好了。展皓站在桌邊,沖他挑挑眉:“簽字畫押吧。”
裴君榮覺得好笑,但還是伏下身拿起筆,一邊寫一邊嘀咕:“這架勢,跟簽賣身契似的。”展皓瞥他一眼,說:“我買一個三十歲的老男人做什麽?”
“哈!”裴君榮失笑:“三十歲怎麽了?三十的男人一枝花,你們這些愣頭青知道個屁!不過話說回來,你還是第一個看出我年紀的人,嘿嘿嘿。”說完還怪笑兩聲,很得意似的。
展皓默默地斜他一眼,沒作聲。他站在桌邊,身子正對着大敞的門口。視線瞟向外面時,展皓突然發現,對面的枯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爬起來了,此時正披着外衣臭着個臉瞪他。
估計是裴君榮聲音太大,吵到了他。展皓摸摸眉毛,有些讨好地沖枯葉笑了一個。裴君榮已經簽好字摁好手印了,擡頭見他望着外面出神,就從桌子邊繞過去好奇地探出頭。對面,枯葉看見他的腦袋從邊兒上伸出來,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左臉,接着惡狠狠瞪展皓一眼,随即轉身進房,門板“哐”一聲摔上。
展皓看見他下意識捂臉的那個動作,心情不由得大好,裴君榮則被這冷遇嗆了一下。他回頭愣愣地看着展皓,伸手難以理解地指着對面,說:“你就中意這樣的人?脾氣壞不說,還不愛說話,臉上這麽大一塊疤。”
展皓挑了挑眉,眼裏帶着愉悅的神情,語調輕松:“啊,你看出來了啊?”
裴君榮忍不住翻一個白眼,伸手扶額:“你這麽不遮掩,誰都看得出來好不好。”
展皓不以為然地笑笑,說:“你對李非常,也不見得遮掩了多少。”
聽見這個名字,裴君榮的臉一瞬間板了起來。展皓閑閑地拿起聘書,手指慢悠悠地将其折疊好,收進抽屜:“不過我有點兒好奇,你是喜歡他呢,還是讨厭他呢?如果是喜歡——據我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