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1)
當展皓回到展家大宅,走進房間裏時,榻邊的蓮花盞正閃爍着橘黃的燭光。
每當他晚歸,玉珂在睡覺前就會幫他點上房間裏的燈,怕他回來時絆着摔着。展皓慵懶地勾了勾嘴唇,沒有急着進去,只是閑閑地倚靠在門邊,看着屋子裏的擺設,靜靜地想着剛才枯葉的樣子。他瘦了些,本來就不圓潤的五官顯得越發的尖利刻薄,頭發也比去年要長了。他臉色不大好,一副低沉晦暗的面容,那個枯葉面具也越來越舊,上頭剝落了一些漆。
似乎過得不怎麽好的樣子,這倒是意料之中。枯葉原來為了追查那些事奔走了那麽些年,犯下許多殺孽。如今解決了,估計也跟自己一樣,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了。
倒是大半年不見,枯葉又對他起了警戒心。當初跟着自己一起布局的時候,倆人其實還挺像朋友的。
他還是不愛說話。
展皓的睡眠不是很好,實際上他晚上經常睡不着。睡不着怎麽辦?就坐起來靠着床頭抽煙。晚上他喜歡抽鶴山雲,味道比較淡,還帶着股奇異的芳香,有一點兒像花朵的味道。
今天晚上天氣很好。白日裏下了雨,現在已經放晴了。深藍的夜空中飄着淡淡的雲,月光亮堂堂地照着。展皓坐在床頭,透過大敞的窗戶,靜靜看着天空中明晃晃的月亮。
……然後,就想起了白玉堂。
如果說展昭是冬日裏溫暖的太陽,那麽白玉堂就是夜晚靜谧涼薄的月亮。展皓以前小的時候,被人認為是鬼子,經常被街坊的小孩兒欺負。那時展昭比展皓還要小好幾歲,有一次回家過節時見到,就豪氣萬千地沖出來要保護哥哥。他跟自己不一樣,他那麽幹淨,那麽純真,無論見了多少髒污邪惡的東西,內心都還是美好的。
所以,當初展皓用毒煙弄瞎展昭的眼睛,心裏說沒有擔心內疚,那是騙人的。
這一世,從出生到現在,展皓唯一感激的,就是老天給了他這麽幾個善良開明的家人。像他這樣一出生就帶了罪惡的人,何德何能能得到這樣好的家?展皓自認為不是個好人,但如果說每個人心裏都會有個美好的地方,那他的就一定是展昭和父母。
有了他們,展皓才覺得自己與這個世界還是有關聯的。
但是現在,他們都不在自己身邊。
展皓靜靜地靠在床頭,聽着被風吹得微微響動的樹葉,看着因為遮擋住月亮而變得通明的薄雲。展家大宅此時一片寂靜,寂靜得有點兒可怕,窗外樹葉的聲音襯得這寂靜更是分外地怖人。過了一會兒,展皓聽到那窸窸窣窣的聲音有點兒奇怪,接着,他看見一只白貓兒輕輕地跳到了窗臺上。
又是那只鴛鴦眼貓兒。
展皓看它怯怯地往裏望,見只有自己一人,小家夥這才低低地“喵”一聲,跳到了床頭的矮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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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皓笑着伸手撫摸它的頭,貓咪舒服得在喉嚨裏“咕嚕咕嚕”直叫。展皓又換了個地方,搔了搔它的下巴,輕聲地問:“怎麽,今天不往床上跳了?”
貓咪軟軟地叫一聲,小爪子柔柔地拍在了他的手腕上。展皓挑挑眉,捏起它的爪子一看,見粉紅色的肉墊幹幹淨淨的,一點兒泥沙都沒有。展皓笑起來,伸手把它抱到被子上放着,說:“今天倒是挺乖,還知道收拾幹淨了再來。”
得了他的誇贊,貓咪頗為得意地擺了個優美的坐姿給他看,白蓬蓬的尾巴掃來掃去。展皓眯眼笑着看它,說:“幾天沒見你相好了,到哪兒去了?”
“喵~”貓咪嬌嗲地叫一聲,矮身鑽到展皓的手掌裏面,用腦袋撐起他的手粘膩地蹭來蹭去。展皓捏一捏它的耳朵,說:“難道你把它甩了?”
“咪唔!”貓兒輕輕一口啃在他的手掌上,随後輕巧地跳到床邊的地上,還回過頭來看他。展皓吐出一個煙圈,好笑地道:“你這什麽架勢,要帶我去找它嗎?”
“喵嗚~”貓咪似乎是應了一聲,腳下輕輕地往外走兩步,又停下來扭頭看他。展皓有些無奈,但想着反正也是睡不着,不如跟着出去玩玩,就當夜游了。于是掀開被子,披上一件外袍跟着走了出去。
那鴛鴦眼白貓兒不緊不慢地走在廊子裏,展皓悠閑地跟在它後面。院子裏此時很靜谧,只偶爾夜蟲叫一兩聲。展皓一邊抽煙一邊看着沐浴在月光下顯出一種冰冷綠色的植物,仔細地聽,似乎能聽到它們抽枝拔節,竊竊私語的聲音。
夜風絲絲縷縷的,鑽進樹葉中,似乎在互相交談着什麽。
他出神地看着,冷不丁左邊傳來一聲貓叫。展皓扭頭,看見貓咪拐了個彎往那邊走了,見他沒跟上來,還停着喊了他一聲。展皓興致勃勃地跟上去,不知怎的,心裏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跟着一只貓兒在深夜裏去往一個未知的地方,這讓他覺得很新奇,隐隐地有些期待。
拐彎往右邊的方向,是展家大宅的西院。
原來的展家只有一座大宅,後來展皓的錢越賺越多,就把兩邊鄰居的房子買了下來。一番修繕過後将三座大宅連在一起,成了現在的展宅。西院是下人住的地方,雜物院、浴房、廚房和馬廄也都在那邊。展皓跟着白貓兒,心想莫不是它相好在哪個雜物間裏下崽兒了?哎,不對,它相好是公的,它才是母的。
走着走着,一人一貓來到了西院的後院。後院裏種着很多夜來香,這兩天天氣濕潤溫暖,夜來香開花了,此時正在月光下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一陣夜風裹着花香輕輕吹過,展皓聽見前邊的貓兒小小地打了個噴嚏。他叼着煙嘴不厚道地笑出來,慢悠悠地跟着貓咪走到了馬廄那邊。
馬廄的柱子上挂着一盞馬燈,裏面燃着小小的火焰。展皓看見白貓兒鑽過去,轉個彎沒影兒了,随後裏面傳來另一只貓兒更為低啞的叫聲。
這個聲音,就是那白貓兒的相好沒錯。它那相好可沒它這麽溫馴可愛,每次見着人都遠遠地躲開。展皓靜悄悄地走過去,心說別驚了那貓兒。結果走過去一看,卻見枯葉坐在馬廄邊的幹稻草堆裏,盤着的腿間坐着一只油光水滑的黑貓,鴛鴦眼白貓兒正繞在邊兒上。
枯葉擡起頭看見展皓,總是疏離冷淡的眼睛裏露出了些許詫異的情緒。
展皓也有小小的吃驚,但也只是一點點。他眨眨眼,随即故作驚訝地挑高眉毛,叼着煙嘴說:“你不是在燕家麽,怎麽跑到我這兒來了?”
枯葉臉上一僵,有些尴尬地垂下頭不說話。看着他一動不動的身影,展皓想了想,随後笑着說:“該不會這幾天你都是在我這兒過的夜吧?夜深露重的,不怕感染風寒?”
枯葉還是不說話,只是僵硬地坐着,放在黑貓兒脊背上的手已經由掌變拳。展皓歪了歪頭,跟黑貓對視,那貓兒也歪了歪頭,但并沒有跑走。展皓有些驚奇,因為這貓咪從來不親近人的,現在卻坐在枯葉的腿間,乖乖地讓他觸碰。
兩人兩貓正靜默地僵持着,突然,一陣風卷着夜來香的味道吹了過來。枯葉皺着眉吸吸鼻子,“哈嚏”一聲,跟白貓兒一起打了個噴嚏。
展皓眨眨眼,嘴角無聲地勾了起來。枯葉的噴嚏聲很輕,很短促,跟那白貓咪的噴嚏差不多。不知是他自己在乎面子,刻意壓抑住聲音,還是別的什麽,總之顯得有一些別扭。但就是那麽一瞬間,展皓居然覺得他有一點點可愛。雖然比不上白貓咪,但至少比之前倆人跟着那大少爺龍易淩的時候要可愛得多。
展皓微笑地看着他別扭的身影,說:“看來燕祁對你不怎麽樣啊,連個地方都不給你住。雖說現在是春天,但晚上還是挺涼的。你要是不嫌棄,我找個房間給你?”
枯葉強打着精神,冰冷卻又有些不自在地擡起頭看他。展皓依舊眯眼笑着,白貓咪走到他腳邊,讨好地用身子蹭一蹭他的腿。黑貓兒扭頭看看展皓,又看看枯葉,一會兒擡起前爪趴到枯葉的身子上,伸頭過去靜靜地舔了下他的下巴。
展皓見他眼神閃爍了一下,知道他有些動搖了,就又道:“我這兒的房間,空着也是空着。”
聽到這話,枯葉才低着頭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黑貓兒從他身上下來,安靜地在邊兒上看着他。展皓笑着吐了個煙圈,說:“它倒是跟你親近,以前從來不理人的。”
枯葉低頭看看黑貓,音調平淡地道:“前兩天它掉到院子的池塘裏了,我順手把它拎了上來。”
展皓聽了,恍然大悟地點點頭,轉過身慢悠悠地往外走。他的語調依舊不緊不慢的,說:“哦,前兩天啊——你還真是待了不短時間呢,馬廄這地方就這麽舒服?”
高瘦的背影,如瀑的黑發,淡青色的袍子随着走路的動作輕輕擺動,不時被月光照到,顯出蒼白的冷黃色。
白貓和黑貓跟着走上去,一會兒沒聽見腳步聲跟上來,兩只貓咪動作一致地停下,扭頭望他。
枯葉抿着嘴唇不自在地動一動,終究是隐忍地垂下眼簾,攥緊手裏的刀,擡腳跟了上去。
兩人兩貓先後走過夜來香樹下,走過花圃邊,走過長長的回廊。花香太濃郁,熏得枯葉和白貓咪打了好幾個噴嚏。展皓走在最前面,臉上淡淡的笑一直沒有停過。
枯葉看着這些花樹,又看看前邊的一片茉莉花,心裏不禁有點兒郁悶。他陰恻恻地擡眼瞪了會兒展皓悠閑的背影,最後終究是沒憋住,忍不住啞着嗓子問:“你就這麽喜歡這些熏人的東西?”
說這話時,白貓兒剛好又打了個噴嚏。
展皓轉身笑一笑:“我也不知道你們受不了啊。”
白貓兒“咪唔”地叫一聲,轉身三蹦兩跳地沖進了枯葉懷裏。枯葉幾時受過這麽熱情的待遇,面露尴尬,又不得不手忙腳亂地伸手抱住它。白貓兒伸頭蹭他的下巴,好像是在說,咱們別理這個混蛋,他就知道欺負別人!
展皓又吐了個煙圈,彎着眼睛笑眯眯地繼續走了。枯葉沒好氣地跟着,一路上看見好些黑黢黢的房間,門檻的地方光潔完好,一看就是沒人走動的。
“你府裏的下人那麽少,要這麽多房間幹什麽。”
聽他這樣說,展皓還覺得有些不解,偏頭問:“少麽?挺多啊。”
枯葉冷冷地看一眼他從容的背影:“十七個。”
“才十七個?”展皓轉過身驚異地看着他,站着又想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啊,是十七個,确實少了一點。不過沒關系,現在已經十八個了。”
枯葉一聽,登時皺起了眉頭。
展皓好整以暇地朝他笑,臉上滿滿的都是悠然:“昨天你騙了我,你沒有接燕家的活兒。像燕祁那種貪生怕死的人,沒理由不把你帶在身邊,你也從來不跟別人說你的目标是誰。如果很閑,不如來我這兒,我總有事情給你做。”
看着展皓,看着他在月光下顯得晶瑩剔透、魔性無比的琥珀色眼珠子,枯葉突然想到,以前接觸的東瀛殺手裏,似乎有一些會異門瞳術的,只用眼睛就能讓人中邪,喪失神志。只不過那瞳術詭異,受情緒影響很大,也不是次次都有效。
但若是展皓去練,一定一用一個準,絕無虛發。
這些年行走江湖,枯葉見過許多人,其中最出衆的自然是趙普、展昭和白玉堂。
趙普狂傲霸氣,展昭溫潤靈性,白玉堂俊美邪肆,都是叫人看一眼便移不開視線的人物。但展皓不一樣。枯葉記得第一次見到展皓時,覺得他只是個普通的商人,只不過長得好看些。展皓的身材修長高挑,五官俊逸,确實是人中龍鳳。可如果他站在白玉堂身邊,別人肯定先看白玉堂不看他。
但是相處得久了,旁人才能發現展皓身上的力量。
他的表情不多,眼神也是淡淡的,不喜不怒。頭發很黑很長,總是松松地束着,一陣風吹過,臉就會叫松散下來的頭發遮蓋了一半去。他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無時無刻的從容不迫,語調平淡,沒有波瀾。你跟他說話,他就靜靜轉過臉,專注地看着你的眼睛,一眨不眨。
展皓的眼睛,是他這張臉上最具力量的地方。
睫毛很濃,很長,眼眶的顏色比一般人深,像畫過妝似的。他的左眼角下方有一顆淡色的痣,眼珠子是琥珀色的,在強光的照射下會顯得很剔透。他集中了視線之後,會讓人覺得整個身體、整個靈魂都被他的眼光包圍住,然後慢慢地往裏拉。
展皓身上擁有的,是能讓人喪失心智的魔性,只要稍稍不注意,靈魂就會被他攝了去。
這是讓枯葉唯一覺得展皓這人危險的地方。如果不是作為盟友跟在他身邊,那麽自己對事情未來的發展将一無所知。
他從來都不知道展皓在想什麽。
展皓将枯葉安置在東院。東院不怎麽住人,大多數房間已經拆掉了,空出地來造景,只還剩下一個小院子。
枯葉跟着展皓走過去,一路打量着展宅。展皓無疑是有品位有眼光的,宅子裏的一切景物、一切細節,無不體現着精巧的心思。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找了人來布置。
走進東院的拱門,枯葉看着月光下的那些景物,不禁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氣。
一進東院,入眼就是一個大大的池塘。估計是荷花池,只不過此時還沒有冒芽,所以看上去很是冷清。池子旁邊有假山石砌成的岸堤,一個翹檐亭子嵌在其中。再往裏走是一個小院子,不大,中央種着兩棵大樹,周圍只一個主屋,幾個房間。枯葉看見房間門口的地上架着高大的木架子,一串串紫藤蘿挂在上面,在月光下散發着幽暗的光。
于是,枯葉又有點兒猜不透展皓的心思了。
不是說找他來做護衛麽,怎麽又把他安置在離主屋這麽遠的房間?而且這個院子精巧又清幽的,似乎沒有人住——他展皓對外人居然慷慨到這個地步?
展皓伸手推開門,靜靜地踱步進去,兩只貓兒慢悠悠跟上。枯葉皺着眉,狐疑着也走進去,見展皓已經點燃了燈,正在裏間打量床上的鋪蓋。
枯葉走到他身後,看見床上疊着整整齊齊的被子。展皓扭頭望他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的大丫頭玉珂,總是閑操心,每天屋裏都要打掃一遍。”
枯葉不說話。展皓走過去把棉被抖開,熟練地鋪在床鋪上,平整妥帖。枯葉見他的動作幹淨利落,頗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
展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一邊從旁邊櫃子裏拿出枕頭一邊說:“昭昭小時候經常是我照顧他,逢年過節從天魔宮回來,床都是我幫他鋪的。”
聽到展昭的名字,枯葉的臉色冷了幾分。
待到把床上弄好,展皓又把雙手公子哥兒似的抄到了胸前。他轉過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枯葉的臭臉,微微挑着嘴角說:“雖然我是展昭的大哥,但看來你還不算讨厭我。”他短促地彎一彎眼睛,見枯葉依舊臭着臉,一會兒也就把促狹的表情收了起來。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說着,展皓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門去。枯葉扭臉看見他不緊不慢的從容姿态,心裏一種莫名其妙的憋屈郁悶之感,開始在胸腔裏慢慢地蒸騰。
——居然有那麽一會兒,忘記了他是展昭的哥哥。
展昭,那個人見人愛的,武藝超群的……展昭。
雖然經歷了那麽多事情,跟展昭接觸了那麽多次,但是無論如何,枯葉都沒辦法說服自己對他産生哪怕一丁點兒的好感,或者他根本也沒有這個打算。每次看見展昭笑嘻嘻地游走于衆人之間,跟那麽多人打成一片,枯葉甚至感覺有些咬牙切齒。
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他?開封府的所有人,包拯,小四子,趙普……都喜歡他。還有白玉堂,那個總是目中無人、對什麽事情都不屑一顧的白玉堂。
枯葉僵硬地立在門口,臉色晦暗地面對着空蕩蕩的院子。展皓早已經走出去了,只空餘一地的月光。在一片空茫的死寂中,他開始覺得自己莫名其妙——為什麽要跑到展皓這裏來?雖然之前是有一段時間曾跟他混在一起沒錯,但那也只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展皓可是展昭的大哥啊,而展昭,是白玉堂唯一的情人。
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當意識到自己這個選擇是多麽的奇怪之後,枯葉不得不開始思考自己當下的處境。
他身邊沒有人,沒有朋友可以讓他投奔依靠。
當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完成了之後,生活的內容開始變得無比的空洞,就連替人殺人都變成了一件乏味至極的事。他輾轉了大半個中原,一直到了常州府,這才鬼使神差地想起,展皓是常州人。
于是他開始在暗處觀察展皓。他看見展皓悠閑地上街游蕩,不時到經營的酒樓或者香料行裏看一下最近的生意,到月華樓喝喝茶,又或者到周邊去散散心——他還是那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似乎一點兒也不為生活的內容煩心。
今天做什麽,明天做什麽,未來走向何方。
看着他平靜無波的幽深瞳孔,枯葉開始感覺到一股可恥的無力與茫然。面對他人的坦然平實,自己的彷徨無措仿佛是一個無可掩飾的弱點,成了一個致命之處。他是一個生無可依的人,對于生活從來沒有多餘的打算。遇見的人,遇見的事情,他都沒有辦法産生類似于羁絆的感情,終究讓他這樣毫無去向地漂流在人世中。
展昭和白玉堂……說實話,雖然自己讨厭他們,但心底卻也在羨慕着他們。有一個人在身邊,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會更有動力的吧。
自嘲地冷笑一聲,枯葉蹙着眉走到床邊,頹然坐下。黑貓兒和白貓兒早已經在床腳舒服地盤着了。看着這一白一黑的兩只小動物,枯葉下意識地把自己的那把破刀拿了起來,手指托起刀把上挂着的小兔子玉墜。
白白嫩嫩的紅眼睛兔子,就像小四子一般。總是軟軟糯糯的小四子,其實他一定不知道他救過自己多少次吧。
曾經救了自己的命,之後還救過自己慢慢腐爛的心。
枯葉知道自己是一個壞人,但活到現在,他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所做的事情。他記得他最茫然最混亂的時候,那個寒冷的雪夜,荒村裏那個救了他的、白胖胖的小娃娃,他的好心,讓一只窮兇極惡的狼活了過來,養好利齒和獠牙,撲向那些或無辜或罪惡的人。
他不後悔,即使被小四子讨厭,他也不後悔。
後悔有什麽用呢?枯葉知道,即使後悔,他也回不去了。該傷的已經傷了,如今的他只能走向前方。
只是,他現在看不見自己的明天在哪裏。
第二天早上,展皓是被胸口裏的一陣抽痛疼醒的。
在睡夢裏,展皓醒着。他看見院子裏的廣玉蘭樹下似乎坐了一個人,背對着他,弓着身在做什麽事。他剛想走過去看看那人是誰,腳下卻絆到什麽東西,害得他一頭栽進了旁邊的池塘裏。
廣玉蘭樹邊上沒有池子。
這是展皓被冰涼的水包圍着的時候,腦子裏第一個蹦出的念頭。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在展宅裏,可是這樹,這池子,都是自己熟悉的景物。而第二個念頭,是冷。全身上下,每一根手指、每一寸皮膚,都好冷。
展皓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慢慢變快。池子上方的光傾瀉下來,照射着他的臉,他全身僵硬着,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漸漸被刺痛的苦楚包圍住,心髒劇烈跳動得像是要凸出胸膛。
醒過來的那一瞬,展皓猛地睜大眼,手指也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他琥珀色的眼珠完整地暴露在空氣中,裏面帶着少有的茫然和驚懼情緒。
門外傳來丫鬟和仆從們說話的聲音。玉珂在大聲喊着車夫全靖的名字,語調一如既往的活潑嬌蠻。窗外有人經過,往西邊走過去了,隐隐還有竹掃帚刷過地面的窸窣響聲。
此刻恐怕已經是辰時了。
展皓已經很久沒有在卯時之後醒過來了。每天清晨,當天光剛從山丘後頭射出來,他就會自動地睜開眼睛。展皓茫然又新奇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漸漸覺得身上有些涼。伸手一摸,才發現被子有一半掉到床下面去了。
他坐起身,把腳移到床邊,踩在腳踏上。有一瞬間他記不起自己這些天做了什麽,直到看見開敞着的窗戶,看見窗外青蔥的樹木,展皓才想起,昨晚他撿了只小動物回來。
像貓一般,但又比貓兒要更冷漠;似乎有些像狼,但又比狼要別扭猶疑。
枯葉……展皓靜靜地坐在床邊,腦子裏回想着昨晚他的臉,空茫的雙眼慢慢恢複了平時的神采。他的眼簾冷淡自得地松弛了下來,蓋住半個眼球,顯露出一種懶散淡漠的表情。一會兒,他慢慢擡起臉,像在确認什麽東西似的,抿了抿嘴唇。
少了杆煙。
展皓的眼珠子動也沒動,只利落地伸手到床頭,把放在那兒的煙杆子摸了過來。裏面沒有煙絲,卻還是下意識地将煙嘴塞進嘴裏——這時候,心裏那種缺了什麽似的感覺才緩解了一些,他終于像平時那樣從容地眯起了眼睛。
叼着煙嘴,展皓細細回想着昨晚與枯葉相見的每一個細節,嘴角漸漸地勾了起來。
将近午時的時候,展宅來了客人。
展皓剛準備動身去酒樓,大門就被敲響了。一個仆人小跑着過去開門,門一拉開,兩個年輕男人就走了進來。
兩人都穿得很講究,一個身姿潇灑,臉上帶着恣意的笑容,另一個則俊朗英挺,面無表情。
展皓眯眼看着他們走到眼前,說:“你們倆可真會挑時間。”
那笑眯眯的男人毫不拘束地坐到大堂的椅子上,看見手邊放着杯茶,還拿起來喝了。展皓挑着眼角看他,不鹹不淡地道:“闫鵬,那個杯子我剛用過。”
那個叫闫鵬的男人聽了這話,立刻大驚失色地咳了起來,咳完還嚷嚷:“你怎麽不早說?!你想害死我啊!”展皓懶得理他,想起昨天晚上枯葉的話,他轉臉看向眼前面色平靜的男人,說:“潇連,坐。”
這人正是昨晚枯葉說燕祁要害的那個曲家長子,曲潇連。
“我和闫鵬剛從蘇州府趕回來,清羽茶樓那兒已經把猴魁和毛峰挂出來了,你的動作還真快。”曲潇連接過丫鬟敏薇遞上的一杯茶,拈開蓋子撇一撇茶葉,慢慢地喝了一口。
展皓坐在對面,臉上只淺淡地笑,并不搭話。闫鵬一口氣把茶喝幹了,放下杯子看看展皓,又看看曲潇連,問:“你不打算跟他說那個事兒?”
展皓聞言,靜靜地擡起了眼睛。
曲潇連垂下眼簾,仿佛在思索什麽。一會兒,他擡起頭,眼神裏有些黯然:“我在蘇州的酒樓出了人命案子,一個客人吃河豚的時候當場暴斃。”
展皓眉毛一挑,身子往後靠上椅子的背靠,閑閑地擡起了下巴。他看見曲潇連和闫鵬的身後,大堂外邊的回廊裏,一個黑色的人影正不疾不徐地走過來。
闫鵬接着曲潇連的話絮絮叨叨地說:“當時鬧得很大,整個酒樓的人都在看。蘇州知府派了人來驗屍,說是河豚中毒。但是潇連請的廚子是老師傅了,沒道理會犯這種錯誤……”說話間,那個黑衣的人已經走到了大堂邊兒上。
展皓看着他,臉上微微地笑一下,說:“潇連,你這陣子哪兒招了燕祁,逼得他要用這麽卑劣的手段害你?”
枯葉在大堂口聽見這話,知道他在跟朋友談公事,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展皓雖說是在跟曲潇連說話,眼睛卻一直盯着僵在門口的他。闫鵬他們還覺得奇怪着呢,這眼睛在往哪兒看啊?兩人順着他的視線扭過頭,看見一個瘦削的黑衣面具人,正靜靜地立在門口。
看着枯葉臉上的面具,又看看他冷寂的眼神,倆人心裏隐隐打了個突。
展皓笑眯眯的,招手示意枯葉過來,還說:“給你們介紹一下,我昨天剛請的護衛,枯葉。”
闫鵬和曲潇連聽見這個名字,心裏都吓了一跳。倆人面面相觑一會兒,忍不住驚異地扭臉看向展皓。此刻,枯葉已經走到了展皓身後,兩個人一個笑眯眯,一個板着臉,怎麽看怎麽詭異。
枯葉的名號在江湖上一直是挺響亮的。他跟白玉堂不同,白玉堂的名聲大多在江湖上傳播,但是在官商之中,他的名氣還真比不上枯葉。
枯葉是個殺手,也就是說,他要殺人——除非是自己的仇人,否則的話,目标是需要別人指定的。枯葉武功好,效率高,雖說他不常接手官商方面的生意,但是一旦接下了,就一定能幹脆利落地辦好。
所以,很多商人對他的名號都有些忌憚。以前枯葉只是殺過幾個從北方過來運私鹽的商人,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但震懾力已經足夠了。不過,從去年開始,他似乎已經隐退了,很少有人再見到他的蹤跡。可是現在,他怎麽會出現在展皓這兒?
闫鵬和曲潇連眼神有些糾結地看着枯葉面無表情的半張臉,不知道應該說什麽。看着他倆這像是吃了蒼蠅似的眼神,展皓心裏開心得不得了。他笑眯眯地彎着唇對曲潇連說:“我的護衛昨天跟我說,燕祁對你有殺心,你最好注意一些。還有那個人命案,你找兩個名氣大一點兒的仵作去驗,把那人的頭發給剃了,看看有沒有很小的創口。”
曲潇連的思緒被展皓這幾句話硬生生地從枯葉身上拉回來,轉到自家的酒樓上。他想了一會兒,問:“你的意思是,張知府被燕祁收買了?”
展皓瞥着眼睛氣定神閑地喝一口茶,聳肩道:“我可什麽也沒說。”
闫鵬在一邊聽着,被展皓氣了個半死。他有些煩躁地拿過曲潇連的茶一口喝幹,罵:“展皓,你就不能把話說清楚一些麽?現在蘇州那邊都鬧翻了,不知道哪個好事兒的硬是要揪着河豚這條線往上查,恐怕再過上一兩天,你在鎮海衛那邊的養殖場就要被查封了!”
展皓垂着眼,依舊悠閑地坐着,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他不知道在想什麽,總之是沉默了一會兒,随後伸手對站在一旁的丫鬟敏薇點了點桌子。敏薇點頭會意,轉身走下去了。曲潇連看見他這手勢,就知道他要叫敏薇去逢源樓找展宅的管家鐘叔。
曲潇連蹙着眉,隐隐地嘆了口氣,闫鵬也郁悶着不說話。展皓挑一挑眉,随後扭過臉看向枯葉,說:“你去看看燕家老大在不在家裏。”
枯葉瞥一眼他,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看着枯葉漸漸消失在院門外的身影,闫鵬怔了好久,這才開口道:“展皓,你這等于是在家裏養了只狼啊。”
展皓依舊不緊不慢地喝着茶,輕松地道:“什麽狼,也就是一只小狐貍。”
下午時候,展皓出發去逢源樓。
在大門口碰到了剛回來的枯葉。枯葉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腳下站住,道:“燕家老大剛進了月華樓。”
展皓靜靜地頓一會兒,随後勾起嘴角:“哦,這樣啊,那你先跟我去逢源樓吧。”
于是枯葉就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走。展皓在前邊走着走着,扭過頭來看他,輕聲笑一句:“怎麽變成跟屁蟲了?走到我身邊來。”枯葉猶豫一會兒,還是走到了他的右手邊。
大街上行人零碎,陽光正好。晚春溫暖的風在街上慢慢游蕩,吹拂過每一個屋檐。枯葉在展皓身邊走着,扭頭看了眼他靜谧的表情。展皓的眼睛微微眯着,細碎的陽光跳躍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根根分明,纖毫畢現。
景物的移動,在深凝的視線中逐漸變得緩慢。他身側模糊的人影,樓閣,低頭擦肩而過的女子……枯葉把頭扭回來,腦子裏還記着展皓散落在耳鬓旁的長長發絲。他的姿态從容不迫,目不斜視,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存在一樣。
這情景他見到過很多次。曾經他們在大理的時候,展皓面無表情撫琴的時候,就是這樣的眼神。當時枯葉只覺得這人深謀遠猷,往後所有事情的發展肯定都逃不了他的預料。但是如今,換了地方,換了情景,枯葉回想一下剛才展皓低垂着的眼睛,卻覺得他似乎并不比自己過得好。
世上有一種人的裝模作樣,是已經成了習慣、深入骨髓了的。他想讓人看着是什麽樣,旁人看着就是什麽樣,完全不會露出一絲破綻,嚴絲合縫。
走了一會兒,到了穿城大街,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枯葉其實有一點想問展皓,他們為什麽不坐馬車或者騎馬去酒樓。逢源樓距離展宅不是很近,走路得小半個時辰。腳程快一點兒,估計還可以早一些到,但是像他這樣走,花掉大半個時辰都有可能。
感覺到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