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江南的三月,與過去的每一年一樣,仍舊是細雨濛濛的。
剛過了清明,黃山的猴魁就快要上市了。前些天好多茶商像往年一樣派人去黃山腳下的村鎮收茶,卻被村民們告知上品的新茶都已經被蘇州府的清羽茶樓收走了,并說那老板已經跟他們簽了約書付了定金,往後五年的茶葉都要給他們。
蘇州府的清羽茶樓啊——撲了個空的茶商們聽到這個名號,咬牙切齒的同時卻又無可奈何。這清羽茶樓的老板精明能幹,眼光刁鑽,這幾年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不只是茶行,那人名下還有酒樓,當鋪,古玩店,布紡,香料行……幾乎沒哪個行業不涉足的,而且可氣的是他每一家店都經營得紅紅火火,讓同行們無不牙癢眼紅。
那老板據說是個美男子,年輕得很,黃金單身漢。蘇杭這一片多少家的小姐媒婆們盯着盼着,甚至還有些少爺記挂着他,可謂是桃花朵朵開。
好像還說,這人家世背景了不得。弟弟是那原來的南俠展昭,就是現在開封府的展護衛,還有雙挺了不得的爹娘,還有個更加了不得的外公……
于是就有人嘆了,這世上就是有那麽一些人啊,只是聽着就能讓人嫉妒得牙癢癢,天下的好事全被他們給攬去了。
從蘇州府往常州府的官道上,一隊素樸的馬車在細雨裏不緊不慢地走着。車輪在微濕的砂石路上碾出兩道車輪印,咯吱咯吱,骨碌骨碌。
車隊中間的那輛馬車稍微比其他的要漂亮一點,刷着赭色的新漆,垂着素色的穗子,由兩匹棗紅馬拉着。趕車的位置上坐着一個濃眉大眼的年輕男人和一個長相伶俐的小丫頭,倆人不時說一兩句話,但也都是那小姑娘在說,男人只是随口應一兩聲。
不一會兒,馬車裏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拿着杆玉煙袋挑起一點門簾。接着,一個和緩悅耳、低沉中稍微帶着點兒沙啞的聲音飄了出來:“玉珂,城外十裏亭該到了吧?”
那叫玉珂的小丫頭扭過頭脆生生地答:“快了!少爺,你急着辦什麽事兒嘛?”
馬車裏的人聽了這話,慢悠悠地把手收回去,煙鍋子裏閃出一兩絲亮光:“不急,慢一點兒走,再慢一點。”最後幾個字淡淡的,幾乎聽不見,仿佛在算計着什麽似的。
外邊的丫頭玉珂跟那趕車的年輕人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随後不約而同地聳聳肩,手上稍稍勒緊了缰繩。
展家現如今的大少爺——展皓悠然地靠在馬車裏,嫣紅的嘴唇含着玉煙嘴,深深地吸一口煙,随即眯着眼睛緩緩吐出來。煙霧拂過他的臉,逐漸擴散在車廂裏,展皓半擡起眼簾,眯眼看着此時已經充斥着白朦朦煙霧的馬車,嘴角淡淡地勾了起來。他伸手将馬車窗戶的簾子挂好,衣袖一揮,白煙便絲絲縷縷地散了出去。
外邊的雨還在下。展皓靜靜地看着道路兩旁不停向後倒退的青蔥樹木,皺起眉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呵欠。
他剛從蘇州府回來,在黃山收的茶葉交給茶樓的掌櫃了,用幾道特別的工序加工一下,再過幾日就能上市。本來收茶葉這事兒輪不到他去做,但是想着順便去黃山散散心,于是就跟着手下人去了。
煙霧缭繞的黃山,确實是相當有景致的。展皓沿着小路慢慢走上去,到了高的地方,雲霧便全在腳下。他本應該為這大宋的好河山感嘆一下,但是眼中看着美景,心裏面卻還是不怎麽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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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又一日,重複單調的生活。
似乎從去年下半年開始,他的生活就已經是這樣的狀态了,平淡、沉凝、波瀾不興。這讓展皓不禁開始懷念起為那個愚蠢的大少爺龍易淩布局的日子——那自從有記憶以來,便一直根植于自己心中的使命。
但是現在,事情結束了。
跟他設想的每一個目标、每一個步驟都十分吻合,只不過進程快了一些。他倒是低估了展昭和白玉堂,那倆人,果然是當世少有的才俊。
也許是因為想起自己一貫疼愛的弟弟,展皓臉上微微露出了高興的神色。他眯着眼若有若無地看着窗外,長長的濃密睫毛掩映着左眼下的那顆小痣,缭繞的煙霧映襯得他的臉越發的飄渺。
展皓這人,從來都是工于心計的。
之前的二十八年,他的全部生活,全部心力,都在為自己先祖們糾纏不清的事情做一個了結而忙碌着。往日的糾葛和仇怨,實在是沒必要再往下延續,就在他這一輩斷了吧。做一個不知過往的平凡人,當真是不可多得的福氣。
可現在他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又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對手,或者說,所有的玩具。
展皓喜歡看着別人一步步接近自己布下的陷阱,那種隐隐的興奮感,就像蜘蛛慢慢爬向被網困住卻還不停掙紮的獵物一樣。類似于飛蛾這種東西,不管它掙紮得多厲害,也許網絲都破了些,但遲早還是要死的。而那些在生意上的對手,對于展皓而言,掙紮的力度跟蚊子差不多,來一個死一個,一粘一個準。
就不能有點例外麽,嗯?就不能有一個強勁的對手,給自己這了無生趣的、幹等着死亡的生活,增添一點點樂趣,哪怕只是讓他感覺到一絲喜出望外的情緒?
然而沒有。眼前的事物只是在重複,一日又一日不停地重複。
生活不也就是這樣麽。當展皓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略帶譏嘲的微笑,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別人。
當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已經不會再遇見新的人、新的事了。因為一切陌生的出現都能在過去的世界裏尋找到相似的蹤影,一切都不過是從前的循環往複。相似興致的人,重複的街景,循環出現的畫面……人們總是在把同一個動作做上千百遍,同一件事情做上千百遍,模仿着別人,又或者被別人模仿。
沒勁透了。
還有三十二年啊……整整三十二年。
一想到自己還剩下這麽多的年月不知道該如何揮霍,展皓就不禁感覺到一股久違的失落情緒。
當然,這樣的情緒對于展皓來說,一開始是相當新鮮的。所以他會在無聊的時候不停地思索這個事情,思索他“漫長”的餘生應該做的事。但是想得多了,這種失落感也漸漸消失了,也就成了又一件無趣的事情。
人生即受難——在乏味生活的摧殘下,展皓被迫開始認同這一句話。
回到常州府老家,展皓第一件事是泡了個澡。家裏的浴池很大,每次沐浴的時候都放一大池水,白汽氤氲的,舒服得讓人不想出來。
以前展昭小時候從天魔宮回來過節,看着這麽多水還會說浪費。但後來發現可以在裏頭肆意撲騰撒歡兒,也就高高興興地享受了。
老娘殷蘭瓷是享樂主義者,主張今宵有酒今宵醉。展皓是他們收養的,算不上是她和展天行的孩子,況且還繼承着先輩的記憶呢,不過這個性子倒是學了個十成十。外人雖然看着展皓是個低調內斂的主兒,但只有自己人才知道,他的吃穿用度,沒哪樣不是精心挑選的。
他對丫鬟仆從也是這樣,對家人那更是不得了。以前展昭在家的時候,穿什麽衣服、什麽料子、吃什麽東西、什麽用料……全都是展皓親自打理的,同時也養成了展昭在家裏三不管的性格。
以前寵着展昭,寵着年齡越大心性卻越發幼稚的爹娘,展皓覺得挺是享受。可如今,展昭被更加愛貓如命的白五爺接手了,那耐不住性子的爹娘也天南地北地跑去玩兒了。有時候展皓一個人在池子裏泡着,無端地就會覺得天地空茫,所處的澡房仿佛變成早晨露深霧重的蘆葦蕩,只有一兩聲鳥鳴提醒着自己依然存活于現世。
然後展皓就會想要發笑——以前的他,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容易寂寞的人。
果然,人一閑下來,就會想些無聊的事情。
躺在寬大的床榻上休息了一下午。手搭在中間放置的小桌子上,掌心裏團着三顆鹌鹑蛋大小的雨花石百無聊賴地把玩着,嘴上吞雲吐霧,一連抽了三鍋煙。
第三鍋煙快抽完的時候,那只總是到家裏順食兒吃的白色鴛鴦眼貓兒溜了進來。展皓撐起腦袋,靜靜地看着它走到床邊。那貓兒的銅黃色和湖藍色眼睛對上來,輕輕地叫一聲,嘴上的小胡須動一動。
展皓眼裏帶着淺淡的笑意,伸手過去朝它勾一勾,那貓兒就跳上了床。沾着濕泥的小爪子在軟綿綿的床褥上踩出污漬,還不知錯地湊過來蹭展皓的下巴。
展皓眯着眼,手指懶懶地撓着它的小下巴,低聲說:“小混蛋,你把我的床弄髒了,你的相好呢?”
白貓兒睜着妖異美麗的眼睛看着他,歪頭“喵”地叫了一聲。
展皓微笑起來,面色溫柔地吸一口煙,手裏摸着貓咪的腦袋,一會兒直直對着人家粉紅的小鼻子噴了過去。那貓兒頗有些抓狂地“喵喵”叫兩聲,掙紮着身子想跑開,卻被展皓抓住前爪不放。
看着它委屈又難過的樣子,展皓皮笑肉不笑地彎起了嘴唇。
正惡劣地欺負着貓咪呢,門口玉珂端着個盤子走進來,看見床上的貓咪,先是“啊”地大叫一聲,随後兇起臉一邊沖過來一邊喊:“你個髒兮兮的偷兒貓,去去!”貓咪被吓得尾巴都炸了起來,展皓适時地松開手,貓兒就迅速地跳下床,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玉珂把茶和點心放到桌上,沒好氣地瞪展皓,說:“少爺,那只貓那麽髒,你還老是把它往床上招!”一晃眼看見被子上的泥腳印,小姑娘又喊開了:“哎呀!少爺你看,我昨天剛叫人烘幹的被子啊,又髒了!”
展皓懶懶地眨眨眼,一邊吞雲吐霧一邊道:“髒了就洗吧。”
玉珂見他這毫不在意的态度,不高興地把嘴撅了起來。又見着他手裏這陣子幾乎沒松開過的煙杆子,心裏更氣,就說:“少爺,你也別老是抽煙了,再這樣下去會得病的!”
“那就病吧。”展皓閑閑地坐起來,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肚,然後看着玉珂擰着的眉頭,伸個手指過去輕輕地戳了戳,溫和地笑着說:“反正病了也有人照顧。”
看着他俊美柔和的臉龐,玉珂心裏哪兒還有什麽氣,全飛了跑了。小姑娘臉上浮起兩朵紅雲,手指也扭捏起來。她咬着嘴唇,眼神躲閃地看着自家少爺眼角下邊那顆淺色的痣,羞羞地說:“少爺,要不,我給你當妾吧……”
展皓這回真是笑起來了。他吐出一縷白煙,眯眼笑着說:“玉珂,雖說是姑娘家,但是你也不能這麽沒追求。”
玉珂眼神亮閃閃地擡起臉,努力按捺着心裏的激動和興奮,說:“那,那我當正房!”
展皓聽了,掩着臉偏過頭,笑得肩膀直抖。笑夠了,低聲咳一下,張開唇抿住煙嘴,這才沙着聲音道:“這個嘛,太有追求了也不好。”
“啊,少爺你好過分!又逗我玩兒!”玉珂撅着嘴跟他撒嬌,展皓看她一眼,笑着下床站起身,伸手摸摸她的頭,說:“我呢,你就別想了,再過兩年,我會給你找個好人家的。”
玉珂一聽,不幹了,伸手摟住他的胳膊嚷嚷:“不要!不嫁就不嫁嘛,我當丫鬟也挺好的!我,我不嫁人,一輩子跟着少爺!”
這幾句話擲地有聲的,語氣激昂。展皓卻不看她,只是嘴角依舊勾着笑,看着門外淅淅瀝瀝的雨絲。
玉珂巴巴地仰着頭,看着他線條優美的下巴,殷紅的嘴唇,正一下下吐出煙霧。
“一輩子……一輩子太長了,一兩年就夠了。”
展皓不着痕跡地把手從她的懷抱裏抽出來,慢悠悠地往外走。玉珂扁着嘴看着他衣袖上繁複隐蔽的花紋,突然覺得心裏好委屈。
“你遲早會遇見喜歡的人,成為他的妻,然後生兒育女……”
玉珂不甘心地跟上去,焦急地在後邊問:“那,那少爺你呢?”
“我?”展皓挑着眉毛有些詫異地扭頭看她一眼,随後又淺笑着看向前方長長的連廊,繼續往前走。
“我依舊是我咯,做生意,賺錢,買房子,吃飯,抽煙,睡覺。”
如此這般,過完剩下的三十二年。
常州府有蘇杭最好的妓館,月華樓。
月華樓的老板辜月華本來是京城人士,後來有一次來蘇杭,看見江南的美麗景致,就毅然決然地将月華樓搬到了這邊來。說來也巧,一開始來的時候,那時展家的當家是展天行,辜月華對他一見傾心,連帶着也覺得常州這地方人傑地靈,于是月華樓就落戶在了常州府。本來還望着展天行什麽時候能來玩樂一番,倆人來一次露水姻緣,沒想到人家早已有了妻室,還是相當厲害的角色,這心思便了不了了之。
但是沒想到,十幾年後,展天行的大兒子卻經常來光顧。
展家老大在常州府一直是很有名的,以前跟着生意上的夥伴也是去過月華樓喝酒,但是從來不點姑娘或者小倌。這一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頻頻出入月華樓,每一次都直接點頭牌萬姝姑娘的名,讓其他的姐妹眼紅得不行。
月華樓的頭牌萬姝是個歌舞妓,也就是賣藝不賣身的主兒。辜月華本來就是想培養她來做鎮樓之寶的,沒想到被展皓輕而易舉地得了去。辜月華心裏還納悶呢,這展家大少,怎麽突然之間轉了性子?
辜月華去問過萬姝,但萬姝只是笑,跟她撒嬌,說哎呀媽媽,這你就別管啦。展爺出手闊氣,人又溫柔,這樣的恩客才是好呢,你還不願意了。辜月華想想覺得也是,也就不再細究了。
但其實展皓每次到萬姝的房間裏,并不做什麽事,也就只是跟她說說話而已。
月華樓很大,占了好大一片地,主樓,偏樓,回廊,還帶着幾個清幽的小院子。萬姝占着的是後邊最大的院子,院子裏種着好些花和樹。展皓慢悠悠地在木樓梯上走着,萬姝在二樓的房間裏一下下撥弄琵琶,清寂的聲音幽幽地飄出來。
腳步靜悄悄,展皓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緩緩地将嘴裏的煙吐出來。
煙鍋子裏的煙絲正一縷縷流動着火光。大理那邊産的血朱砂,氣味濃郁,焦香嗆人。今天玉珂跑着來說,血朱砂只剩最後一小袋,要不明天換黃雲龍?
展皓垂頭看着腳下的樓板,深紅色厚重又斑駁的漆,依稀看得見原來的木紋。前方傳來輕柔的腳步聲,一個緩慢的女聲說:“公子既然來了,怎麽不進來?”
展皓擡起頭,半眯着眼瞧着眼前素雅大方的萬姝,臉上若有若無地笑:“聽見樂聲,怕唐突了美人的興致。”
萬姝走到他跟前,柔柔地伸手牽住他走向房間,說:“你來了,我才有興致,何來唐突之說?”
展皓跟在她身後,垂下眼簾就可以看見她腦後繁複的發辮和首飾。萬姝這人,不濃不淡,不喜不憂,說話舉止恰如其分,相處起來倒是很輕松。
于是常常找她喝酒聊天。
不過,說是聊天,也只是偶爾講一兩句話罷了。
萬姝撫弄着手裏的琴弦,不時擡起眼睛看坐在對面的展皓。展皓這人潇灑冷淡,平日裏見到,看着他玉樹臨風的模樣,實在想不出他私下底其實也會坐無坐态。喏,現在就歪着身子,手肘抵在桌上,掌心撐着下巴,側着臉一語不發地吞雲吐霧。
以前的展公子是不抽煙的。後來一年沒見,回來就煙杆子不離身了。
昆山煙青玉制的杆身,青銅的套口,吊着的小煙袋上紋着不知是什麽花式的金絲圖案。萬姝順着他松松叼着煙嘴的嘴唇,看到他挺直溫潤的鼻梁,又看到了他撲朔迷離的雙眼。
常州府人曾說,展家大公子,現今的展當家——展皓,眼睛從來睜不開,永遠是那一副半垂着眼簾的模樣。即使偶爾擡眼看你,眼珠子也就只露一多半出來,永遠沒法兒看見他完全睜開眼睛的樣子。
永遠沒法兒猜出來他在想什麽。
萬姝沉默地垂下眼,将眼神斂了回來。她知道男人們沉默時,若非他們自己想開口,女人是萬萬不得追問的。于是也只能靜靜地撫琴,等着他想要開口的時候。
良久,展皓終于開口了。他依舊保持着那個漫不經心的姿态,慢悠悠地說:“萬姝姑娘,平日裏沒有事情,都做些什麽?”
萬姝停下手指上的動作,雙手收到膝蓋上交疊着,淡淡地垂着眼答:“也就是彈彈琴,寫寫字。興致來了,就畫兩幅畫,繡一方帕子。”
展皓看着桌角上燙金的金盞花圖案,又問:“一直做這些事,不會覺得膩麽?”
“當然會膩。”萬姝靜靜地垂着眼簾,臉上露出個淡淡的自嘲笑容:“萬姝其實很羨慕你們這些男子,能繼承家業,能有一番大作為。哪像我們女子,最大的成就不過相夫教子,若像我這般堕落了風塵,便永世不得翻身了。”
展皓聽了,身子直起來,視線終于落到了萬姝的臉上。萬姝只略施薄粉,臉色又些憔悴,但卻依舊美麗動人。展皓看着她垂着的眼簾、她小扇子似的睫毛,嘴裏慢慢吐了一口煙出來。
……還是乏味。
再美麗的容顏也會看膩,再乖巧懂事的人也沒法兒長久地忍耐。精致的眉眼妝容,到底是抵不過一次又一次考究的目光。
展皓曾期待這是個有那麽點兒意思的女子,但現在看來,他似乎想錯了。
萬姝靜靜承受着他的眼神,不驚也不怕。她知道男人們到她這裏來肯定都是為了什麽,展皓不要她的才華,不要她的身子,那肯定是希望在她身上找到別的東西,雖然她現在并不知道展皓想要的是什麽。
萬姝擡起眼睛,與展皓意義不明的視線對上。她笑了笑,說:“展公子,想從萬姝這裏找到什麽答案?”
展皓勾起左邊嘴角,低下頭,一縷發絲垂到了臉頰邊。他叼着煙嘴,含混不清地說:“沒什麽,只是跟你聊一聊,打發一下時間。”
展皓在萬姝那兒坐了一個時辰。本來還想再坐一會兒,聽一下曲子,樓下卻傳來了隐隐的腳步聲。
一開始萬姝沒聽見,展皓卻聽清楚了。兩個人,腳步輕巧但卻虛浮,不是練武之人。
那倆人上到二樓,萬姝就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兩個男人,隐約聽見在說什麽“萬姝姐姐不接客”、“只彈琴跳舞麽”之類。
展皓看向眼神裏有一絲意外的萬姝,說:“你這樓,是随便就可以上來的麽?”
萬姝不語,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丫鬟春芳。春芳會意,轉身走向房門。門板打開的同時,那兩個人也走到了門口。
萬姝擡眼一看,見是月華樓裏最受歡迎的小倌千重,還有一個樣貌妖豔的公子,看着有一點兒眼熟。
那公子一眼看見坐在裏面背對着他們的展皓,臉上先是愣了愣神。展皓慢悠悠地轉過頭,那人看見是他,眼睛立即瞪大了,惱怒地喊:“展皓?!怎麽是你!”
展皓笑眯眯地朝他舉一舉煙杆子,不鹹不淡地寒暄道:“燕公子真是好興致啊,只不過萬姝姑娘今晚上得陪我,你想跟她把酒言歡,恐怕得明天。”
那燕公子臉上氣得一陣青一陣白。看着裏面靜坐不語面無表情的萬姝,還有眼前這皮笑肉不笑的展皓,他轉臉狠瞪千重一眼,大聲罵道:“你不是說萬姝沒有客人麽,那他是怎麽回事?!”
千重滿不在乎地靠着門框聳聳肩,說:“我怎麽知道,萬姝姐姐的客人又不經過我的手。你說想聽最好的曲兒,我就帶你來了呗。”
燕公子被他氣得不行,扭臉又狠狠瞪一眼展皓,随即甩袖而去。恩客走了,那個千重卻還靠在門框上,畫着深紫色眼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展皓,薄薄的嘴唇朝他勾起一個嬌笑。
展皓也淡淡地彎了彎嘴角。
“展公子……”千重壓低了嗓音喊他,勾引之意再明顯不過。他長得修長清俊,若不是在這煙花之地,看着還有些像富家的公子哥兒:“媽媽前些天賞了我一壇好酒,你要不要去我那兒嘗嘗?”
展皓笑着搖搖頭,說:“謝美人賞臉,可惜展某今日已不勝酒力,改天再去吧。”
千重笑得眼兒媚媚的,頭頸誘惑地偏了偏,道:“那就這樣說好了哦,我會把最好的那一杯酒留給公子的。”說完,他便仰着下巴得意地走了。萬姝靜靜地看着他的影子在窗戶外面移動,直到看不見了,這才掩着嘴笑出來。
“展公子在我們這月華樓,可真多人惦記呢。”
展皓不語,只低着頭自顧自地将煙鍋子裏燃盡的煙絲倒出來,打開煙袋子換上新的。萬姝走過來,微笑着為他點燃了煙,跪坐在他身前說:“萬姝何德何能,能夠一直占着公子呢?”
展皓眯着眼睛,靜靜地吸了一口煙,道:“知道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就是一個女子最大的德。萬姝姑娘聰慧可人,這個頭牌當之無愧,剛才那個小孩兒,再過個三五年也比不了。”
萬姝定定地看着他,一會兒傾過身在他臉上輕輕地吻一下,說:“展公子喜歡,萬姝便高興了。”
看着她溫柔的眼睛,展皓臉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笑容。他伸手摸摸萬姝的臉,随後站起身整一整衣衫,說:“我回去了,過兩天再來找你。”萬姝跟在他身後,微笑着将他送到樓梯邊上,說:“剛下過雨,天黑地滑的,展公子回去時小心。”
展皓一邊走下樓,一邊背對着她揮了揮手掌。
走回去的時候,展皓垂着眼,腦子裏一直晃着萬姝的那雙眼睛。
很像展昭。展昭的眼睛很漂亮,大大的圓圓的,貓兒眼似的。萬姝的眼睛,雙眼皮非常深,看着十分溫柔。
——雖然眼神裏的情緒不對,但是樣子非常像。
展昭性子腹黑讨巧,平日裏是不會出現那樣溫柔的神情的。即使是在他喜歡的白玉堂眼前,他也是不安分的。也許到了老一些,他能變得溫柔沉穩些吧。
不過想想,似乎也不大可能。那樣的神情,倒不如說經常在白玉堂的臉上出現,白玉堂看着昭昭的時候。
那是看着情人的眼神,疼惜的眼神。
慢慢走在萬姝樓下的院子裏,展皓抽着煙,眉毛不經意地挑了一下。他已經發現了,萬姝對他的期待似乎有些過頭,這并不是一個好現象。也許他可以給予一定的回應,但那也只是行為而已,與感情無關。
他早已經不知道愛情是什麽樣的了。
将人一直困于人世的東西是什麽,不外乎朋友、親人、愛人。可當他所擁有的親人都已經不依賴他,僅有幾個朋友也都有了更重要的人,沒有愛人的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不是不在乎的,展皓從來沒有懼怕過寂寞。但是,沒有喜歡的人陪着,會讓人不知道接下來的時間該怎麽過。
人生總要有一個借口讓自己不要停下來。
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大限在哪裏。三十二年,這漫長的日子裏他必須得有事情做,而且不能自我了斷——他不是這麽懦弱的人。展皓覺得自己一定能找到什麽事情,讓他覺得充實,讓他覺得留戀,覺得必須去做,而且做得有樂趣。
一件足夠有趣的、又難以完成的事情,或者——遇見一個能讓自己愛上的人。
出了月華樓,展皓不緊不慢地沿着街道走回家。月華樓離展宅不遠,所以沒必要騎馬或者坐車。
晚上的街道行人很少,白天的雨已經停了,地面的青石板上積着些許雨水。
展皓慢悠悠地朝前走着,街道寂靜,行人稀少。他本以為這一路都要獨行,但沒走多久,他就在月華樓的邊兒上,通往後院馬廄那條路的路口,不經意地看見了一個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的黑衣,手上拿着把瘦長的刀,靜靜地倚靠在屋檐下,身旁半丈處站着一匹高大的馬。
對方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于是擡起頭,面無表情地看向展皓。
借着月光,展皓可以看見他冷淡蒼白的右半邊臉。細長的眉毛和眼睛,窄窄的鼻梁,緊抿着的嘴唇。左半邊臉上,戴着一個斑駁的面具。
熟人,枯葉。
展皓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以及他身旁的那匹馬。那馬他見過,白馬,鞍鞯上挂着兩個紫色的穗子——那是燕公子燕祁的馬。枯葉站在那匹馬的邊兒上,估計是做了燕祁的家臣。
展皓抱着雙臂,不緊不慢地吸一口煙,這才慢慢地踱過去。枯葉靜靜地看着他走近,站到自己眼前,高挑的身材背着月光,讓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壓迫感。
枯葉不由自主地站直身子,皺了皺眉毛。
展皓眯着眼給了他一個淡淡的笑,說:“怎麽,接了燕祁的活兒?”
盯着他煙鍋子裏隐隐的火星,枯葉愛答不理地“哼”了一聲。
打量着他越發瘦削的臉龐,展皓不知是高興還是詫異地挑了挑眉:“燕祁不給你飯吃?”
枯葉偏頭不語。
看一眼月華樓人來人往的大門口,展皓扭回頭來盯着枯葉,說:“你主子估計還得好一會兒才出來。你跟着他,幫他殺誰?”
枯葉擡了擡下巴,腦中想一會兒,半晌,眼睛定定地眯起來,說:“你認識的,曲家老大曲潇連。”
展皓一聽,登時笑了出來,說:“他是我朋友。燕祁叫你殺他,給你多少錢?”
枯葉盯着他不說話。
展皓悠閑地站到他身旁,叼着煙嘴說:“他給你多少錢,我給你雙倍的錢。他如果是出錢叫你跟着他,不如我出更多的錢,你來做我的護衛?”
聽了他這話,枯葉的喉嚨裏涼涼地“哼”一聲,說:“你需要我來護衛?展皓,大少爺那兒的極樂門功夫,你不是已經學全了麽?”
展皓輕描淡寫地笑起來,說:“枯葉,燕祁不是個好打發的人。我說這話的意思是,你跟着他,不如跟我。至少我不會虧待你,也不會叫你到處亂殺人。”
枯葉扭開頭不看他,冷冰冰地說:“不殺人我還能做什麽。”
展皓笑着垂下臉,也不回答。一會兒他擡起頭,臉上的表情若有所思的,也不知是在算計什麽。枯葉不由自主地緊盯着他詭谲的眼睛,心裏愈加警惕。展皓吐出一口煙,煙霧有一會兒隔絕了枯葉的視線。半晌,他轉身慢悠悠走開去,只剩下聲音平平淡淡地飄過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如我們一起探讨下?”
高挑的身影慢慢走遠,逐漸隐沒在夜色裏。枯葉一言不發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好一會兒才把頭扭回來,盯着自己腳下的青石板。怔怔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