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折磨
醫院值班辦公室。
賀景升複述完葉莺那句話, 仿佛至今還沉浸在當時的不可思議中:“我那時候完全沒想到還會有這種發展,但我更沒想到的是……”
“他答應了。”宋野城接話道。
不是疑問句,而是篤定的陳述。
他太了解江闕了。
那時的江闕本就已經把江抵的意外歸咎于自己, 而葉莺的話就仿佛在說“這是你欠我的”, 江闕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
賀景升點了點頭:“我當時雖然反對他的決定,但又沒法替他做主,最後只能陪他一起把她養母送回了家。”
到江闕家裏之後,賀景升仍在試圖勸他改變主意,可他卻像是完全沒聽見賀景升的話,只說:“你先回去吧,我暫時就不回去了。”
那時為了陪江闕辦理喪事, 賀景升已經在蘇城待了半個多月,他總不能一直在那裏待下去,所以最後他也沒了辦法, 只能揣着滿腹無奈暫時離開了蘇城。
“回去之後, 我其實挺擔心的,畢竟他養母說那話的樣子, 實在像是不懷好意。”
“但我每次給他打電話、發消息,他都說沒什麽事, 說讓我放心, 以至于後來我也忍不住想,說不定真的是我多慮了,畢竟醫生都說他養母的病情沒那麽糟,也許是我把情況想得太嚴重了。”
說到這裏,賀景升再次嘆了口氣:“直到一個多月以後, 我有天沒提前打招呼就飛過去看他, 敲開那扇家門的時候, 我才知道他過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日子。”
那天上午,賀景升剛落地就直奔了江闕家的小區,在門口超市買了一些探病适用的營養品,然後便提着東西上了樓。
不料剛到門前,還沒等他按下門鈴,就聽見門裏“嘩啦!”一聲脆響,仿佛是打碎了什麽玻璃容器。
“你寫這種東西是什麽意思?!”
葉莺的斥問傳出門來,明明隔着厚重的門板,卻還是令人心中一緊。
她的問題并沒有得到回答,于是賀景升聽見“呲啦——”一聲長響,像是紙張被撕裂的聲音:“你寫她墜樓幹什麽?寫她養母在旁邊幹什麽?”
這句話依然沒有得到答案,緊接着又是一聲“呲啦——”撕裂聲:“你不就是想暗示黃毛是我害死的嗎?”
這話之後伴随着幾聲冷笑:“你早就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你想暗示給誰看啊?——對,它就是我弄死的,那又怎麽樣呢?!”
嘩啦!
又是一聲玻璃碎裂聲。
賀景升完全沒聽懂這些話的意思,但卻已然聽得心驚肉跳,趕忙擡手按下了門鈴:
叮咚——
屋裏的所有聲響戛然而止。
但賀景升等了半天,卻沒人過來開門。
叮咚——
叮咚叮咚——
賀景升連續不斷地又按了幾次,活像是催命一般。
終于,輕微的腳步聲響了起來,片刻後,房門“咔噠”一聲解了鎖。
當那扇門被拉開的瞬間,賀景升險些都沒敢認出眼前人。
江闕的模樣實在太憔悴了。
那眼窩下的烏青、淩亂的頭發和蒼白的面色簡直就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而在看清門外之人的剎那,江闕明顯有些愣怔,緊接着像是想遮掩什麽一般,條件反射地把門扇往裏合了些:“你稍等一下,出去說。”
然而賀景升已然意識到了什麽,根本沒給他關門的機會,強行止住了房門合上的趨勢,将門推開直接擠了進去。
屋裏的光線昏暗得一塌糊塗。
周圍所有窗戶都被報紙似的東西貼得嚴嚴實實,沙發和茶幾歪歪斜斜,地上還散落着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光線實在太差,賀景升一時沒法辨認那些都是什麽,只勉強能看見葉莺就坐在那歪斜的沙發上,手裏攥着一本書和兩頁撕下的紙,此時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出于禮貌,賀景升到底還是張了張嘴:“葉阿姨。”
他将手中的營養品稍微提了提,本想再補一句“我是來探望您的”,卻見葉莺已經漠然地轉開視線,将手中的書“啪”地丢在茶幾上,紙頁随手撕碎扔開,起身徑直走回主卧,“砰”一聲甩上了房門。
賀景升沒理會她的無禮,反正早就已經見識過了,只将手裏東西擱在一旁地上,轉頭問江闕道:“她剛才在跟你說什麽?黃毛是誰?”
江闕道:“是我以前養的貓。”
回憶起剛才聽到的話,賀景升道:“是被她害死的?”
江闕點了點頭。
賀景升看了一眼茶幾上那本被撕得破破爛爛的《塵埃》,很快反應了過來:“她覺得你書裏的情節是在故意暗示這件事?”
江闕再次點了點頭。
賀景升簡直無語:“她是不是有——”
他本想說“是不是有病”,結果一想她還真有病,反倒硬生生被噎了一下,最後只能發洩似的哼了一聲,反手拍開了大燈。
江闕阻止不及,頭頂燈光就已然亮了起來。
賀景升原本沒想太多,開燈不過是因為覺得屋裏實在太暗,結果就在燈光亮起的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誤入了某個恐怖片片場——
周圍遮住窗戶的并不是什麽報紙,而是一張張海報,海報上被不知是血還是紅色顏料的東西塗滿詛咒、謾罵,歪斜的沙發茶幾上滿是被掰碎的光碟,地上散落着各種被撕毀劃破的雜志、寫真,還有被砸碎的玻璃或陶器碎片。
——那些全都是宋野城的周邊。
賀景升來來回回看着那些東西,簡直看得毛骨悚然:“這……這全是她弄的?”
江闕能夠在被責罵時一言不發,也能在被無故遷怒時默然處之,可當目光觸及那些海報和周邊的剎那,他眼中卻明顯劃過了一抹痛色,像是不可直視般垂下了眸:“嗯。”
“就因為那塊廣告牌?”賀景升匪夷所思。
引起車禍的廣告牌上确實有宋野城的海報不假,但高速廣告牌本就是商業出租位,當時事故鑒定也已經清楚地查明它的倒塌原因是下方柱體斷裂,也就是主要責任人是這根廣告立柱的所有者,而不是廣告位使用者。
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就是使用者的責任,那也最多只能牽涉到廣告方永泉之水,怎麽也不可能歸咎到宋野城頭上。
江闕沉默良久,終于道:“她恨的不是他,是我。”
賀景升一怔,随即恍然明白了過來。
葉莺對宋野城的遷怒并非因為高速上那塊廣告牌,而是因為……他是江闕喜歡的人,或者說,正因為他是江闕喜歡的人,所以哪怕明知那場車禍與他無尤,也要強加其罪。
她對這些周邊所做的一切與其說是出于仇恨和宣洩,倒不如說是為了折磨江闕,讓江闕親眼看着自己珍愛的事物被一件件□□摧毀,以此來獲得報複的快感。
賀景升看着周圍滿地狼藉,好容易才壓下罵髒字的欲望,悶悶道:“我幫你收拾一下吧。”
他正要彎腰撿東西,江闕卻擡手止住了他:“別了,她不讓。”
賀景升愣怔一瞬,旋即既憤懑又難以置信:“她不讓你就不收?收了又能怎麽樣?”
江闕沉默了片刻,像是無奈,又像是有些無力:“她會自殘。”
不僅會自殘,還會“布置”得變本加厲。
賀景升下意識看向那些海報上紅色的痕跡,不敢确定道:“所以那真的是……”
江闕道:“嗯。”
賀景升瞠目結舌,他長這麽大就沒見過這麽神經病的人,但一想葉莺确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有病”,他卻又被堵得連罵都不知道從何罵起,最後憋了半天,只得憤憤“草”了一聲。
與此同時,他也總算意識到江闕為什麽不開燈了,因為這滿室狼藉他不忍去看,卻又不能收,不開燈至少可以一葉障目。
賀景升心裏憋悶得很,可一時間許多話堵在嗓子眼裏又不知先說哪一句,索性轉過頭準備把燈重新關了,卻被江闕攔了一下:“沒事,先開着吧。”
他平時不開燈确實是因為不願看見周圍的景象,可剛才不想讓賀景升開燈卻是因為不想被他目睹這些,現在看都已經看完了,他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了,賀景升大老遠來一趟,總不好就讓他這麽黑燈瞎火站在門口。
“你坐一會兒吧。”江闕朝那勉強還有點空地的沙發示意了一下。
賀景升小心邁過腳邊雜物,走到先前葉莺坐的位置坐了下來,可剛一坐定,就感覺尾骨附近被什麽東西硌了一下,伸手一摸,居然抓到了幾顆深色的不明顆粒。
“這什麽玩意兒?”
賀景升看着那仿佛某種小型動物糞便的東西皺了皺眉,甚至還湊上去聞了聞。
江闕看了一眼,道:“貓糧。”
賀景升下意識往周圍看了看,還當是這屋裏養了貓,結果貓沒看見,卻見沙發扶手夾縫那裏卡着一袋已經拆封的貓糧,而旁邊牆角也散放着幾袋。
“沒有貓。”江闕看出了他的疑惑。
賀景升更加迷惑:“那這……”
“她買的。”江闕道,說完又像是不知如何進一步解釋般,猶豫了一會兒才簡略道,“買給我看的。”
這邏輯實在超出了一個正常人所能理解的範疇,賀景升愣了好半天,終于聯想到了在門口聽到的那些話,不可思議地猜到了某種可能:“她害死了你的貓,還要買貓糧來刺激你?!”
江闕沒有說話,但賀景升猜得并沒有錯。
起初發現葉莺網購了整箱貓糧回來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她是什麽意思,甚至以為她是在家待得無聊準備養只寵物。
直到有一天,葉莺當着他的面拆開了一袋貓糧,抓出一把對着左右喊:“黃毛?黃毛?”
喊了幾聲後,她才仿佛剛想起什麽般,譏诮地笑着說:“哦,我忘了,它早就死了啊?它吃不了貓糧了。”
那時江闕才意識到,原來這只是她樂此不疲的折磨手段之一。
雖拙劣,卻殘忍。
賀景升單是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頓時沒好氣地扔開了那些貓糧,撣眼嫌棄地環視了一圈周圍無比陰間的淩亂。
這環境他才不過待了一會兒,就已經覺得壓抑得不行,一想到江闕天天都在過這種日子,他都快替他窒息了。
“你準備怎麽辦?”他的目光最終又落回江闕那張憔悴的臉上,憂心忡忡道,“她的病要是一直不好,你還真就一直這麽忍下去?就這麽被她折磨一輩子?”
在他看來,江闕從一開始就不該接下這爛攤子。
如果葉莺是個正常點的養母,她生病了,江闕作為養子履行贍養和照顧的義務倒也無可厚非。可葉莺壓根就不正常,她分明是在仗病欺人、道德綁架,讓江闕回來明擺着就是想困住他、折磨他。
江闕垂眸看着地面,蒼白的面上看不出一絲波瀾,良久,仿佛是在回答他的問題,卻又像是僅僅在自言自語:“随它去吧。”
那一刻,賀景升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濃重的悲哀。
不僅僅是因為眼下這暗無天日卻又仿佛根本看不到盡頭的現狀,還因為他從江闕的話裏聽出了一種放任,一種“過一天是一天”的得過且過。
他突然意識到,或許江闕從一開始就很清楚答應回來意味着什麽,知道那意味着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可他接受了這種折磨。
把這當作了“害死養父”的懲罰。
就好像中世紀絕望的基督教徒,以殘破的肉身經受淩遲般的鞭撻,以滿身淋漓鮮血,來清贖自降的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