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終局
宋野城下意識就想沖進門, 卻被江闕當即喝止:“——別過來!”
宋野城驟然剎住腳步,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塊地磚,腦中飛快地想:明明江闕來回走的都是直線, 而這裏的地磚長寬足有一米多, 按照江闕的步幅,剛才進去時不可能沒踩過這一塊,可為什麽當時并無反應,現在卻突然會被觸發?
還沒等他想出原委,忽然,控制室四周牆面上原本顯示着不同內容的所有屏幕同時一閃,齊齊切出了同一個畫面——
又是段鏡明!
宋野城簡直都想罵他陰魂不散了, 可屏幕中的段鏡明卻全然沒有被嫌棄的自覺,還是靠在那張熟悉的沙發裏,難掩欣喜似的擡手鼓了鼓掌——啪、啪、啪。
“江警官,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他滿足又得意地哼笑了一聲, 目光狡黠地指了指地面:“你腳下這塊地磚,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重力引爆-裝置。踩一次無所謂, 但只要被踩下第二次,它就會瞬間記錄下現在承載的重量。一旦重量變化超過五公斤, 整棟樓裏所有炸彈都會在三秒之內立刻引爆。”
宋野城心下一沉, 因為他剛才雖然已經猜到這地磚恐怕是個類似于松發式地雷的裝置,但卻萬萬沒想到它居然還會精确計重。
五公斤。
這是一個極其微妙的限制。
如果僅僅只是需要“重量”來壓住地磚,他大可以拖動周圍的東西過去替換江闕,可現在變化範圍被劃定在五公斤之內,這就相當于徹底斷絕了這種可能——
周圍最容易挪動的便是操控臺, 可那些臺子僅憑目測就知道起碼有上百公斤, 遠遠超出江闕的體重。而其他零散物件雖說也能拆來拼出一個總重, 但別說時間肯定不夠,就算夠,眼下也根本沒途經給它們稱重。
這明顯就是針對江闕設下的死局,目的就是要讓他有來無回。
“怎麽樣,江警官?”屏幕中的段鏡明穩操勝券般笑着,“這個驚喜你還滿意嗎?”
江闕并沒有理會他的挑釁,因為此時他也注意到了“重量”的問題,只是思考的角度卻又和宋野城略有不同——
如果這塊地磚只是為了讓他“走不了”,那麽将觸發條件設置為“只要重量變化就會引爆”顯然才是最簡單也最穩妥的,可它現在卻多此一舉地留出了五公斤的浮動範圍,這範圍存在的意義是什麽?
難道……
“江闕。”宋野城忽在門外喚道。
江闕轉頭看去,只見宋野城像是想到了什麽辦法似的認真問道:“你多少斤?”
幾乎就在剎那間,江闕敏銳地聯想到了某種可能,立刻防患于未然地答道:“比你輕至少十公斤。”
宋野城當即一噎,這麽刻意的答法他怎還會聽不出言下之意,頓時既無奈又啼笑皆非:“你能別這麽敏感嗎?我又沒說要替你?”
江闕不置可否地輕笑了一下,緊接着擡手一扔,手中檔案袋劃出一道抛物線落向了門外。
啪!
宋野城擡手一把接住,只聽江闕道:“下樓吧,把它帶出去。”
宋野城垂下檔案袋,條件反射般張了張嘴,像是有什麽話想說,可末了卻又咽了回去。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段鏡明,複又轉回視線重新看向江闕,最後卻只吐出了一個字:“好。”
說罷,他竟然就那麽潇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門前。
這答應之爽快、走得之麻利簡直連段鏡明都看愣了,眨着眼呆愕半晌後,他難以置信般好笑道:“哈?他就這麽把你丢下了?”
門外已然空空如也,江闕聽着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終于收回視線轉向了屏幕。
段鏡明“啧啧”兩聲,故作遺憾地幸災樂禍道:“我還以為至少能欣賞一場‘你走’、‘我不走’、‘要死一起死’的深情大戲呢,沒想到你居然這麽不重要,人家壓根連演都懶得陪你演啊?”
他嘲諷得津津有味,可江闕的表情卻連半點變化都沒有,只随口敷衍道:“讓你失望了。”
他的目光看似盯着段鏡明,實際上卻是在看屏幕下方的時間——
還有三分鐘。
現在宋野城應該已經快到一樓了,以他的速度,要出去時間是足夠的。
“不不不,失望倒是不至于,”段鏡明依舊顯得興致盎然,“我只是沒想到,堂堂江警官費盡心機調查我,結果到了生命的最後幾分鐘,陪着你的卻又只有我。這緣分——還真是讓人不得不感慨啊!”
2分45秒。
宋野城應該已經進入廢棄樓梯了。
“不用感慨,”江闕心不在焉道,“就算我出不去,你也一定會落網。等進了監獄,你有得是時間慢慢感慨。”
“哈哈哈哈哈哈……”段鏡明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好半晌才勉強止住,“江警官果然大義,只可惜——就算我有落網的一天,你也看不見了呢。”
2分30秒。
那扇通風窗并不高,下方還有許多雜物能墊腳,如果順利的話,宋野城現在應該已經翻出去了。
“沒關系,”江闕不鹹不淡應對道,“我出不去,總有人出得去,他們會是我的眼、我的耳,替我聽你認罪,看你伏誅。”
段鏡明稍稍一怔,但很快又不屑地冷笑了一聲:“江警官,我說都到了這個時候,就不用跟我演什麽大義凜然視死如歸了吧?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人,你又能演給誰看呢?不如趁這最後兩分鐘跟我說說你有什麽遺願?萬一我大發慈悲,說不定還會幫你完成呢。”
2分15秒。
按照宋野城的步速,現在應該已經足夠遠離這棟樓了,即便炸彈引爆,他也不會再受波及。
思及此,江闕無聲地、輕緩地舒了口氣,好似終于徹底卸下了包袱,無須再有任何顧慮。
下一秒,他不再盯着時間,而是終于正眼看向了段鏡明。
迎着段鏡明那挑釁般的目光,他忽然淡漠一笑,伸手進口袋摸出一樣東西,對着屏幕張開了手掌——
“看到這個了麽?”
那東西正在不停閃着紅光,段鏡明想不看見都難,但他卻也沒多在意,語氣仍舊散漫輕蔑:“這是什麽?”
反正他又不在基地,哪怕那是個手榴彈,對他也構不成什麽威脅。
“緊急定位器,”江闕平靜道,“它不僅可以鎖定我的位置,還會搜索覆蓋我周圍所有信號傳輸裝置,并自動追蹤信號去向。”
段鏡明尚未完全理解這話的意思,就聽江闕繼續道:“我本來還懊惱自己啓動它太晚,沒能趕上你在樓下的那段視頻通話。但好在你并不是一個見好就收的人,果然給了我第二次機會,又自己送上門來了。”
段鏡明的臉色終于發生了變化,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了這東西意味着什麽,既懷疑又警惕地皺起了眉。
“沒錯,”江闕輕輕一哂,“聊了這麽久,你的位置早已暴露得一幹二淨,而現在——你應該已經被包圍了。”
段鏡明瞳孔驟縮,難以置信般唰然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撥開窗簾往下看去。
僅僅幾秒後,他便倉皇地倒退了兩步,震驚不已地瞪向了鏡頭:“你……你們……!”
江闕眼中沒有一絲波瀾,靜靜看着他如困獸般氣急敗壞、眼神慌亂地左右踱步,将先前的儒雅和氣定神閑丢得一絲不剩。
然而段鏡明慌着慌着,卻又驀地頓住腳步,像是想到了什麽般,忽然氣極反笑了起來,緊接着,他一個箭步沖到鏡頭前,幾乎癫狂地湊近了臉:“你有什麽好得意的?!我被包圍了,你還不是一樣會死!”
他惡狠狠瞪了一眼旁邊的時間,立時笑得更加瘋狂:“哈哈哈哈哈!一分半,你就剩最後一分半了!就算我馬上就要落網,還是能親眼看着你死無全屍!!”
他那憤恨扭曲的臉被周圍大大小小的屏幕複制出了無數特寫、層層疊疊遍布牆面,仿佛環伺的鬼影咆哮着最惡毒的詛咒,在整個控制室裏萦繞不絕。
然而就在這鬼影環伺中,江闕卻泰然得仿佛一尊神佛,輕輕一挑眼簾:“那又怎樣?”
那長睫覆蓋的眼中暗藏鋒芒,而那鋒芒散發着澄澈的光:“我忠于信仰,死而無憾。”
這擲地有聲的一句狠狠砸在段鏡明臉上,令那怨毒的面具都仿佛被砸出了一道裂痕。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極其破壞氣氛的聲音乍然在門外響起——
“死什麽死?”
段鏡明遽然一愣,江闕也驀地回頭看去,只見本該已經遠離這棟樓的宋野城竟然再度出現在了門外!
他就那麽堂而皇之跨過了門檻,手裏輕巧抛接着一把螺絲刀,痞笑着沖江闕挑了挑眉:
“我準你死了嗎,小警官?”
段鏡明驚愕瞪眼:“你不是已經——”
沒料他的話甚至都來不及說完,宋野城已是大步走到門邊、掀起配電箱蓋,“啪!”地拍下了電閘。
“吵死了。”他拍了拍手嫌棄道。
周圍所有屏幕瞬間熄滅,段鏡明的話音突兀中斷,連排風扇的嗡鳴都戛然而止,耳畔頓時一片清淨。
宋野城轉過身,就見江闕還愣在那裏、像是看呆了似的盯着他,不由調笑:“喲,被我帥傻了?”
江闕仿佛直到這時才如夢初醒,先前放下的心忽又提了起來:“……你回來幹什麽?”
電閘雖已拉下,但這并不會影響炸彈的引爆——他腳下地磚的紅光仍然刺眼,而門外大廳裏倒計時的“滴”聲也仍在急迫回蕩。
“只剩一分多鐘了,”江闕聽着那聲音焦急道,忽又掃見宋野城的雙手,“檔案呢?”
“放心——”宋野城一邊快步往牆邊走,一邊給他丢了個萬事ok的眼神,“檔案已經送出去了。”
此時的江闕全然沒有了先前視死如歸的淡定,心焦道:“那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宋野城走到牆邊,直接擡手按住了那雖已斷電、卻還在因慣性而緩慢旋轉的排風扇葉,然後二話不說,操起手中的螺絲刀就開始拆它的外框。
“因為我也忠于信仰啊,”他手上動作極為麻利,嘴裏卻還有空回應着江闕,雖然那話聽上去活像是随口扯淡,“我的信仰就是——絕不放任任何無謂的犧牲,但凡還有一、丢、丢活命的可能,也要茍延殘喘到最後一秒。”
江闕緊盯着他的舉動,漸漸地、似乎意識到了他想做什麽,然而意識到後,他頓時更加不可思議:“……這是四樓!”
“我知道啊。”宋野城滿不在乎地答着,手裏仍在動作不休,就仿佛這完全無關緊要。
江闕:“……”
他腳下動彈不得,再心急也只能眼睜睜幹看着,只見宋野城迅速卸掉所有固定的螺絲,令整個圓框開始松動,緊接着直接扔開螺絲刀,雙手扒住一側猛一用力,“锵!”地一下,硬生生把那直徑足有一人高的碩大鐵盤從牆上扳了下來。
牆面頓時空出了一個大洞。
宋野城随手将鐵盤“哐當!”掀到一旁,拍着手上浮灰籲了口氣,然後就跟變戲法似的,忽然反手探進衣服,從上衣覆蓋下的後腰處唰地抽出了一捆登山繩!
——那是昨晚他翻找宿舍時,在衣櫃抽屜裏找到的道具之一。
宋野城三兩下扯開繩結,快步走到一旁,将繩頭一端繞過牆邊的排水管、扣上鎖扣,而後捋着繩子的另一端轉身朝江闕走去。
江闕眼睜睜看着他步步接近,不由擔心道:“……你想幹嘛?”
宋野城信步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說一甩繩頭、從他腰後繞過,又從自己身後繞了一圈,另一手穩穩接住,“咔”地将鎖扣牢牢扣在了繩上。
江闕還低頭在看,宋野城卻已是就着這個姿勢單手握住他腰側,另一手擡起了他的下巴——
“你相信我嗎?”
二人距離近在咫尺,連鼻息都相互交錯,宋野城眼中滿是自信和笑意,那份無畏直直傳遞進江闕眼底、心頭,春風化雨般一點點撫平了所有波動的心緒和混亂的擔憂。
江闕眸光漸漸柔和,終于全然平靜了下來:“當然。”
“好,”宋野城道,“那我數到三,你就閉上眼睛,把身體交給我。”
江闕注視着他的雙眼,雖不知他具體想怎麽做,卻還是全然信任地、鄭重點下了頭。
宋野城微微一笑,轉身與他并排面向了外牆。
——“一,”
——“二,”
——“三!”
江闕閉上雙眼,瞬間感到後腰被一把攬住,一股大力帶着他大步跨離腳下地磚,不顧一切前沖向了牆上的洞口!
須臾間,他已迎面感覺到了洞外來風。
下一秒,腰間手臂往內一收,如鐵嵌般将他牢牢鎖進懷中,江闕當即擡手抱緊,宋野城拉住繩索順勢躍出,半空中身子一旋,猛地蹬向了牆沿!
第二秒,失重感驟然襲來,随着二人順繩急墜之勢,風聲在耳畔呼嘯掠過。
第三秒,下墜之勢在飛掠數米後稍稍一頓,江闕感覺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麽綿軟之物,緊接着那物又陡然一空,與此同時,宋野城攥着繩索的手握力一緊,掐準時機急剎減速,帶着江闕穩穩落在了地面!
就在二人觸地的剎那,尖銳“滴——”聲響徹大樓,緊接着轟然巨響穿透樓體,無數門窗爆裂而開,沖天火光自樓中噴射迸發,灑下漫天玻璃碎片與泥屑飛砂!
那強烈沖擊如地震一般,将剛剛落地的兩人猛推向前,宋野城就勢将江闕撲倒在地,環肘圍住他的頭臉,埋頭将他牢牢護在了身下!
時間明明很短,卻又像是被無盡延長。
所有轟然巨響都被隔絕在了世界之外,江闕耳畔只剩下了宋野城胸膛裏那堅實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撞擊着他的耳廓、心門,漸漸與他自己的心跳融為一體。
硝煙散去,轟響漸弱。
唯有殘料燃燒的“噼啪”聲還在繼續。
遠方天際傳來渺遠的警笛,仿佛奏響了尾聲的序曲。
宋野城稍稍撐起上半身,江闕眼前終于由暗轉明,這才擡眼朝上看去——
宋野城額角腮邊都沾着不少灰塵與汗漬,明明狼狽,卻又在赤紅夕陽的映照中散發着堅毅的氣息,顯得無比潇灑迷人。
他就那麽帶着未停的喘息,眼含明朗笑意,直直看進了江闕眼底:
“你活着,我也活着。”
不過簡簡單單七個字,江闕卻仿佛聽見了世上最動人的情話,一時間顫了心、入了神,所有言語都在夕陽中融為靜默,靜默着與那雙明眸相互凝望,随之彎起眼角,浮起了一抹發自內心的、最為明媚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