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記憶
“恭喜成功通過驗證。”
江闕眼含笑意地适時提醒道。
宋野城随之會心一笑, 任憑周圍幾人還在那大眼瞪小眼,轉身伸手拉開了已經解鎖的保險櫃抽屜,從中取出了那份屬于自己的檔案袋。
這只檔案袋可比昨晚樓上的那只檔案盒要正常多了, 起碼拿在手裏一掂就知道分量适中、裏面不至于是塞了幾公斤白紙。
唐瑤和淩安幾人好奇地伸頭看了看, 看清那檔案袋的模樣後,也對自己即将拿到的東西有了個大致的預期。
“打開看看?”淩安撺掇道。
宋野城還沒來得及說話,江闕已是在旁cue流程道:“宋先生,你現在可以回宿舍拆閱檔案了,我送你下樓?”
宋野城本也沒想這麽草率地當着所有人的面打開,畢竟檔案裏究竟會有什麽內容根本無法預料,此時一聽江闕這麽說, 他便知道節目組也是這個意思,于是正好順水推舟地點了點頭,又朝淩安遺憾地一聳肩, 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
眼下的解密環節對他來說已經結束, 但對唐瑤他們來說卻仍在進行,于是他也沒再耽誤幾人的解題時間, 留下句“加油”後便跟着江闕一起往門口走去。
下樓的過程中,宋野城其實很想問江闕是怎麽發現家門密碼是字典頁碼的, 但一想到按照劇情設定、那個密碼是由他自己“親自”設計, 此時在跟拍攝像的鏡頭裏這麽一問必然會很出戲,所以他也只得暫時作罷,悄悄按捺住了心中的好奇。
不料他沒開口,江闕倒是先問了起來:“你什麽時候學的阿拉伯語?”
剛才聽他随口翻譯出那個咖啡包裝袋時,江闕其實是有點意外的, 因為他好歹也粉了宋野城那麽些年, 卻一直只知道他英語很好, 從來不知道他還會阿拉伯語。
聞言,宋野城眼含促狹地往旁一瞥,笑得既頑皮又不懷好意:“你猜?”
見他這副神情,江闕心中似有所感,不确定地猜測道:“……你沒學過?”
宋野城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那包裝袋右上角有個陀螺型的商标,你看見了沒?”
江闕點了點頭,宋野城偏頭湊近他耳邊,笑道:“那是黎巴嫩的一個牌子,只生産白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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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江闕不禁跟着笑了起來。
哪有什麽學過阿拉伯語。
他其實壓根就不會。
倒是把賀景升唬得一愣一愣,真就那麽相信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江闕說要“送他下樓”,于是真就只是送他下了個樓,行至二樓後,他連走廊都沒進,就那麽朝宿舍方向示意了一下:“你回去看檔案吧。”
宋野城估計他是還有什麽別的任務,遂也沒多問,從善如流地點點頭,獨自穿過走廊回到了宿舍。
關上房門後,他徑直走到床邊,屈起一腿靠坐在床頭,這才終于繞開手中檔案袋的封線,将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
正如他先前感覺的那樣,這只檔案袋裏的內容明顯正常了很多,裏面是不多不少的一沓寫滿字的文件紙,中間夾着三張照片、一份舊報紙,還有幾張單據之類的材料。
信息似乎很繁雜。
這是宋野城的第一反應。
不過他原本就對這段“被遺忘的記憶”相當好奇,而此時既然已經拿到了手,他便也沒心急,就那麽極有耐心地按着材料擺放的順序、從第一頁開始看了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靜谧的房中幾乎只能聽見紙頁摩挲的沙沙聲響。
起初那聲響不疾不徐,然而随着時間流逝,宋野城越往後看,翻頁聲就變得越發急促,等到他将整沓資料看完、抖開那張舊報紙時,連呼吸都陡然凝滞了一瞬。
好家夥。
宋野城震驚地眨了眨眼,萬沒想到所謂被遺忘的回憶居然是——
四年前,他所居住的公寓樓下發生過一樁命案——某個年輕人路過樓下時被高空墜落的花瓶砸中顱腦,不幸當場身亡。
當時警方調查了現場,卻沒能從花瓶碎片上提取出任何有效指紋或其他生物檢材、沒能找到墜物來源,且依據屍檢結果,只能判斷出花瓶墜落的大致高度,所以直到最後也沒能鎖定具體擲物者。
正因如此,當時包括他在內的所有無法證明自己并非擲物者的同側高層住戶被勒令共同承擔了責任,對那名年輕人的親屬做出了賠償。
事情發展到這裏,看上去就已經告一段落,然而事實上卻并沒有到此結束。
那名年輕人的父母不滿于賠償的結果,他們深陷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巨大傷痛,恨那名擲物者的罪孽,更恨他連站出來面對都不敢的懦弱,所以每晚在公寓樓中哭喊、燒紙,挂兒子的遺像,讓整棟樓夜不能寐。
夜不能寐的是整棟樓。
但驚懼不安的卻只有他一個。
因為——
他就是那個擲物者。
是失手扔下那個花瓶的人。
這段噩夢般的記憶如蛆附骨地折磨了他長達三年之久,讓他悔恨、焦慮、時時刻刻都擔心真相暴露,擔心失去已經擁有的輝煌事業。
直到去年,他偶然間得知這座基地有一個“記憶埋葬”項目,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抓住救命稻草般地申請成為了志願者,來到這裏參加了實驗,這才終于擺脫了那段讓他膽戰心驚的過往。
——這便是記憶的全部。
檔案袋裏的報紙上是關于那次事件的報道,三張照片分別是那年輕人的生活照、他父母在公寓走廊燒紙的景象和那只花瓶的原貌圖,單據則是他購買那只花瓶時的收據和一張出租車小票,上面清楚地标着時間地點。
看完所有資料,宋野城的感受相當複雜,但與此同時,他發現這檔案中其實有個不大不小的bug——
或許是因為他曾經看過太多懸疑推理片的緣故,在看見案件簡述裏的“沒有指紋”時,他立刻條件反射地冒出了一個疑問:
如果花瓶只是他“失手”抛下,為什麽會剛巧沒有留下指紋?難不成他拿花瓶時還戴了手套?
如果真是這樣,那豈不是更像蓄意為之?
宋野城的思維一不小心就發散得有點遠,然而就在他一邊胡思亂想着、一邊随手将資料摞好,準備重新塞回檔案袋裏時,忽聽一串熟悉的提示音從旁邊傳來:
“叮咚叮鈴當——”
又是那面穿衣鏡。
這回宋野城沒再猶豫,不等它響第二聲就已經扔下檔案,起身走到了鏡前。
和昨晚一樣,鏡框周圍再度環繞起了淡淡的微光,而等微光散去後,鏡面很快浮現出了文字:
【看完檔案,你的內心久久未能平靜。明明那是你最想找回的記憶,可如今當你真正得到它時,卻只覺捧回了一塊燙手山芋。】
宋野城帶入角色認真揣摩了一下心理,不知為何,忽地想起了早餐時段鏡明的那句話:明知鬼屋有鬼,為什麽還非要去呢?
想着,他不由輕輕一哂,繼續看向了鏡面。
鏡面上的文字淡去,很快浮現出了下一段:
【四年前的那次事件你其實還有印象,還記得被擁擠人群圍觀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還記得在紅藍警燈閃爍間圍起的警戒線,還記得夜半跪坐在走廊號哭的那對憔悴的夫婦,甚至還記得你曾出于憐憫、請他們進屋喝過兩杯熱茶。】
【可你卻萬萬沒有想到,原來害死他們兒子的兇手竟然就是你自己,而這麽久以來,你之所以能在想起這件事時心安理得,是因為你早就遺忘了讓你愧疚難安、心驚膽戰的“我是兇手”的那部分真相。】
【這個真相讓你既震驚又無措,除此之外,還有深深的困惑——雖然你是一名勝訴率接近百分百的律師,但你敢以性命發誓,你參與過的所有案件都不曾為勝訴而颠倒黑白、從未有過違背道德底線的作為。忠于正義,這曾是你最引以為豪的品格。你怎麽也沒想到,當自己有一天成為當事人、站在正義的對立面時,竟然也會做出這樣卑劣的選擇。】
看到這裏,宋野城稍稍意外了一下。
因為他在看完檔案時,對這個角色的印象其實是自私膽怯且重視名利的,可眼前這段心理活動卻又似乎與他的結論截然相反,這不禁令他的判斷也跟着動搖了起來。
然而,此時鏡面上的文字還在繼續:
【為什麽呢?你不禁扪心自問,明明擁有着極高道德水準的你,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難道真如那句話所說——聖人不見得天真單純,惡人也未必詭毒心狠,善良和殘忍能夠同處一身,任何人都可能做出任何事?】[1]
這句話宋野城相當熟悉,它出自一部經典美劇,甚至是他心中排名前十的、當年還曾特意背過原文的臺詞之一。
宋野城不知道它出現在劇本中是不是巧合,但就因着這句無比熟悉的話,他居然奇妙地與這角色産生了微許共情。
所以現在我該怎麽做?
他不由自主地想。
與此同時,他的目光緊盯着鏡面,等着它和昨晚一樣發布新的任務指示。
幾秒後,明顯不同于前幾段的、标紅加粗的最後一行字終于如期而至——
【所以,現在你該怎麽做?】
看清這行字的剎那,宋野城整個人都有點發懵,不僅因為它跟讀心術似的措辭,更因為它居然——壓根就不是個任務?
這是什麽意思?
開放式劇情,讓玩家自由發揮?
如果真是這樣,那馳謹安未免也玩得太大了吧?他就不怕劇情發展方向太離譜,超出節目組的預設範圍?
——咚咚咚。
就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起來。
宋野城下意識扭頭看去,緊接着便邁步走到牆邊拉開了門。
“檔案看完了麽?”門外的江闕問道。
他出現的時機是如此巧妙,巧妙到讓宋野城瞬間反應了過來——
馳謹安并沒有那麽心大,也沒打算真讓他們自由發揮,雖然沒有以文字形式發布任務,卻還有實驗指導員這麽個DM般的存在。
“看完了。”宋野城自然道。
江闕并沒有探究檔案的內容,而是問道:“是你願意找回的記憶麽?”
宋野城遲疑了一下,思及剛才在鏡中看到的那些心理活動,帶入角色苦笑着搖了搖頭:“恐怕不是。”
江闕似乎并不意外,點點頭道:“如果你想将它再次抹去,基地可以繼續為你安排實驗,重新進入第一階段。”
聽到這話,宋野城立刻明白,這是已經來到了劇情岔路口,而他的選擇将會決定接下來的發展方向。
但宋野城并沒有直接同意或者拒絕,而是反問道:“重新進入第一階段,然後呢?等明年第二階段的時候再因為好奇心而反悔、找回記憶,然後無限循環?”
這問題其實是有點即興發揮的,可江闕卻并沒有被問住:“理論上确實是這樣,但也許你今年寫給自己的郵件會比去年更有說服力,能夠打消你明年的好奇心也說不定。”
這繞口令似的回答不無道理,但終究還是僥幸的成分居多,讓人稍加琢磨就能感覺出,這種“也許”的可能性相當渺茫。
“有過這種先例麽?”宋野城沒急着反駁,而是換了個思路,“昨晚賀指導員不是說,我們并不是第一批啓動反悔程序的人?那以前那些找回記憶的人都怎麽樣了?”
昨晚聽見賀景升那句話時,他其實并不确定那到底是線索,還是只是為了引發“反悔程序”而設定的臺詞,但如今他既然要為“反悔程序”造成的結果做出選擇,就必然不該放棄嘗試任何可能是線索的思路。
而他也确實嘗試對了。
就在他問出這個問題後,江闕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微妙,細看的話,當中居然透着點類似于“臺詞被搶了”的意味。
于是宋野城明白了——
這不僅真是線索,恐怕還是江闕原本就打算主動提及的線索,而現在卻被他搶先了一步。
思及此,宋野城不禁莞爾,而江闕眼底也浮起了微許笑意,很快順水推舟道:“跟我來。”
“去哪?”宋野城嘴裏問着,腳下卻已經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檔案室。”
江闕領着他穿過走廊,踏上了向上的樓梯,不料路過三樓時,正好撞見了從辦公區走出來的唐瑤和賀景升。
“欸?你們怎麽又回來了?”唐瑤納悶道。
“我們去樓上,”宋野城朝頭頂指了指,随即看見了她懷中抱着檔案袋,“拿到了?”
唐瑤點點頭:“你們猜密碼是什麽?”
見她眼冒金光、滿臉分享欲爆棚的表情,宋野城和江闕都有點好笑:“是什麽?”
唐瑤一字一頓地報出了六個字母:“S-U-R-O-N-G。”
宋野城下意識以為是英語單詞,誰知在腦中拼完後半天沒理解,直到好幾秒後,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速溶?!”
唐瑤憋着笑,滿臉沉重地點點頭,繼而往旁一瞥賀景升,收回目光後充滿揶揄地指桑罵槐道:“我當初設置密碼的時候腦子一定被驢踢過,否則正常人誰能想出這種奇葩密碼?”
賀景升在旁默不作聲聽着,不僅沒有着急上火,反而還露出了一種古怪的、摻雜着得意和甜蜜的表情,因為唐瑤雖然嘴上吐槽,但其實第二次就輸對了密碼,這也就意味着她還記得那次在辦公室裏、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有關“速溶咖啡”的小插曲。
宋野城和江闕并不知道這密碼的含義,甚至覺得唐瑤說得挺對,這答案确實有點奇葩。
然而一看賀景升那志得意滿的模樣,他倆很快便明白了過來——這當中估計有着和他們相仿的、僅存在于兩人間的小秘密。
于是宋野城笑了笑,也沒再多作評價,簡單跟二人招呼了一聲“回頭見”,便轉身和江闕一起繼續往樓上走去。
四樓檔案室與昨晚看見的差別不大,唯一區別就是此時不再黑燈瞎火,宋野城也不必再跟做賊似的偷偷摸摸東躲西藏。
刷卡開門後,江闕徑直走到了最近、也就是年代最久遠的那一列檔案櫃前,随手從櫃子上抽出一個檔案盒,轉身交給了宋野城:“你要的先例。”
宋野城接過盒子,二話不說把它打開,只見裏面放着寥寥幾張紙,看上去十分簡略。
他拿出紙張,将空盒放到一旁,就那麽站在原地翻看了起來。
檔案裏有關記憶的部分确實很簡略——
這名志願者曾在一次與妻子的争吵間,失手将她推倒在地,令她因為後腦撞上桌角而死,但事後他謊稱自己到家時妻子已經死亡、是她自己不慎摔倒,從而逃過了法律的制裁。
這段記憶僅僅只占用了一張紙的篇幅,而剩下的所有紙張都是他的實驗記錄——
參加完第一階段後,他抹去了這段記憶,并在第二階段時因為好奇而開啓了反悔程序,将記憶拿了回來。
拿回記憶後,他如臨大敵,當即選擇重新參加實驗、再次抹去記憶,然而又在次年再度開啓了反悔程序。
如此反複進行了足有八次之多,直到第九年再一次将這份檔案拿到手時,他終于認清了無力擺脫的現實,終于無法再忍受年複一年的痛苦折磨——
他選擇了去自首。
看完這份檔案,宋野城有些唏噓,原地思考了片刻後,他将紙張放回了檔案盒:“還有其他的麽?”
江闕也沒耽擱,随手從旁又抽出一只檔案盒交給了他。
這回檔案的主人是一名畫家,在一次湖邊寫生的過程裏,因為附近的兩個孩子不停追逐打鬧、多次撞倒他的畫板,他在屢次規勸無果後,忍無可忍地撿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其中一個孩子被砸中膝彎、跌下湖岸,另一個孩子慌忙施救時一并落水,兩人雙雙溺斃在了湖中。
與前一名志願者一樣,這位畫家也同樣經歷了漫長反複的實驗過程——抹去記憶、拿回記憶、再次抹去記憶、再次拿回。
最後,他的結局也與前者如出一轍——
以自首告終。
看到這裏,宋野城心中忽然隐隐産生了某種猜測,只不過因為樣本太少,他一時間還不敢确定,于是再次朝江闕問道:“還有麽?”
他原以為江闕會再挑一盒給他,卻沒想到江闕點頭後,直接伸手朝周圍櫃子示意道:“這裏的檔案你都可以随便看。”
宋野城不禁有些意外。
因為這裏畢竟不是真實的“檔案室”,而是為節目搭設的拍攝場景,他以為江闕拿出的檔案都是預先固定位置的、确定有內容的道具,而其他檔案盒則是模型似的擺設。
如果所有檔案都能随意查看,那就意味着它們全部都是“真實有內容的”,這對于需要布置整個檔案室、填充所有檔案盒的節目組來說,可是一項非同小可的工程。
宋野城狐疑地往前走了幾步,不信邪似的從幾個櫃子上分別取下了一只檔案盒,然後很快便驚訝地發現,它們居然真的都不是模型。
每個檔案盒裏都有一個完整的故事。
檔案的主人都曾有過一段令自己驚懼、悔恨的罪惡記憶,也無一例外都曾在第二階段開啓過反悔程序,接着經歷數年反複實驗、循環這一過程,最後的結局大多是不堪忍受地選擇了自首。
甚至還有兩名志願者更為決絕——
他們選擇了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