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橋
車子開進市區時已經接近十二點。
工作日的深夜, 又是雨天,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屈指可數,再加上莊宴選定的這座天橋所處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 所以劇組拉起的界線外雖然偶爾有路人駐足圍觀, 但也只是寥寥幾個,并不構成太大影響。
天橋不遠處有一排沿街商鋪,此時大部分都已經關了門,只有零星幾間藥店、便利店和茶餐廳還在營業。
茶餐廳的老板是一對年輕小夫妻,此時小夥子正在櫃臺後玩着手游,而姑娘則靠在玻璃門邊好奇地往天橋那邊張望:“他們到底要拍什麽?怎麽還不開始拍?”
其實最開始看到攝影機的時候,他們夫妻都聯想到了前兩天的熱搜, 心說該不會是宋野城那個劇組吧?結果左看右看也沒看到演員,便心想果然還是自己想得美,哪那麽容易就能偶遇大劇組。
外面是乍暖還寒的初春雨夜, 店裏的暖氣卻開得很足, 姑娘手中捧着盒雪糕,一邊嗍着勺子一邊納悶道:“你說他們連個演員都沒有, 是只拍景不拍人嗎?這下着雨會不會把攝像機弄壞?”
小夥子手裏嗖嗖放着游戲技能,聞言又無奈又好笑, 原本他們都已經要關門了, 就因為姑娘想看看熱鬧這才沒關,沒想到她現在不僅看熱鬧,還幫人家擔心起攝像機來了:“你咋這麽愛操心呢?我看他們請你去當導演得了。”
“喲,那敢情好啊,”姑娘嬌俏一笑, 随即佯裝妖妃狀, 矜貴又勉為其難地細着嗓子道, “那本宮就賞你個男主角當當吧。”
小夥子笑出鵝叫:“得嘞,謝主隆恩。”
說着,他一擡眼正好看見了姑娘手裏的雪糕,立馬皺眉道:“啧,你怎麽又開了一盒?能不能稍微給姨媽一點尊重?肚子又不疼了是不?”
姑娘剛好吃完最後一口,聞言麻溜利索地轉頭把空盒扔進了紙簍,沖他吐舌做了個鬼臉,剛準備拍拍手招呼他關門回家,忽然瞥見橋下又有幾輛車開來:“咦?好像又來人了哎?”
還沒等小夥反應,緊盯着車門緩緩開啓的姑娘忽然瞪大雙眼驚呼道:“我——去!那是宋野城嗎?!”
三十米外。
宋野城剛踏出車門就吸引了無數視線,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加上完美的身材比例令他哪怕是在平均身高都不矮的北方也鶴立雞群,無論往哪一站都會成為萬衆矚目的焦點。
他和齊先韻的妝發都是出發前就已經打點好的,而劇組也安排了化妝師等在旁邊的保姆車內,以便中途随時補妝。
此時雨還在下,但下得并不算大,莊宴領着宋野城和齊先韻給他們講了一遍定點,而後安排好齊先韻“擺攤”的位置,讓他們先試一條兩人都打着傘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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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在電影中發生的時間點是方至在公司被領導叫去談話的那天晚上。
經歷了幾小時的加班後,略顯疲憊的方至一手拿包一手撐傘,在回家的路上想着領導白天的提議——去新公司。
領導口中提升的薪資和休假時間對他而言并不那麽有吸引力,但那所私立學校的名額卻實實在在讓他動了心。
那所學校究竟有多好他是知道的,每年有無數大賽獲獎、對外交流、中高考狀元的新聞都是出自他們,可以說那裏簡直就是拔高孩子起跑線的金門檻、培養高精尖人才的溫床。
然而,如果他接受了這個福利,那就意味着他要帶方喬一起去,而如果他們父女都去了千裏之外,喬敏便只能獨自一人留在這邊。
這必然是喬敏不能接受的。
而喬敏也大概率不會願意跟他們一起去,因為她從小就在本地長大,且她目前的工作她自己非常喜歡,辭職離鄉對她而言既是割舍也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
方至對女兒的關愛已經讓喬敏一再不滿,如果再得知他想為了女兒的前程遠赴異地,不知她會作何反應。
細絲般的雨水沙沙灑在傘上,彙聚成顆顆水滴順着傘骨滑落,在方至腳邊迸濺開來。
他心中考慮着種種可能,試圖找到一種切實可行的方案,拖着略顯拖沓的腳步踏着天橋一側的階梯,一步步走到了頂。
空曠的天橋上沒有行人,只有個撐傘坐着的攤主守着還沒收的地攤。
這在每個城市都不少見,許多攤販都會選擇夜晚在人行天橋上擺攤。更何況此時的方至記挂着心事,走路都走得心不在焉,所以路過那地攤時甚至都沒有往旁分一個眼神。
然而就在他已經走到幾步開外之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沉悶而又蒼老的聲音——
“小夥子,等等。”
方至停下腳步,疑惑地轉過身去,便見剛才路過的那把黑傘此時微微擡起,其下露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
那是個老頭,穿着件灰色舊棉襖,坐在小馬紮上,一手撐着傘,另一手松散地搭在膝頭,腳邊擱着個鼓鼓囊囊的黑布包,馬紮前擺着張破破爛爛的白布,被幾件奇形怪狀的東西壓着四角。
隔着幾步距離,又有雨傘遮擋光線,那處于陰影中的白布看不清內容,方至的視線重新落回老頭臉上:“叫我?”
老頭擡起手,手掌向下朝他勾了勾:“來。”
方至狐疑地挪了幾步,到近前後終于看清了那白布上的內容——潦草的面部輪廓和手掌紋理圖,旁邊寫着“面相”、“手相”、“八字”等字樣。
算命的。
方至心中立刻有了數。
因着年少時的經歷,這類人可算是他最不待見的一類,于是在知道對方身份的瞬間,他的态度明顯變得不那麽客氣起來:“幹什麽?”
“小夥子,”老頭慢悠悠道,“我等你半天了。”
方至莫名其妙:“等我?”
老頭緩緩點了點頭,高深莫測道:“我今晚早就該收攤,但就因為算到你要來,這才等到現在。”
方至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怎麽,算出我骨骼驚奇,要收我為徒跟你西天取經?”
老頭沒理會他的譏諷,垂眼笑了笑,道:“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等在這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你有大災将至。”
雖然老頭說得有模有樣,方至還是像是聽了個笑話般從鼻腔裏冷笑了一下:“牢獄之災?因為把你打了?”
這是個廣為人知的冷笑話:有個算命的說別人有牢獄之災,對方一氣之下把他打成重傷,最後果然被抓了起來。
聽着這明顯嘲諷的語氣,老頭也并不惱,緩緩伸出兩根手指,接着自己剛才的話道:“而且是兩災,還都跟至親有關。”
方至皺了皺眉,心裏其實已經有些不耐煩了,但卻還是想看看這老頭到底想搞什麽鬼,于是不鹹不淡地道:“所以呢?你是能幫我消災還是避禍?或者給我指條明路,讓我去哪座山拜拜佛,求個護身符?”
老頭搖了搖頭,還真一本正經接了他的茬:“那些沒用。”
說着,他彎腰拉開了他腳邊的黑布包,從裏頭拿了個被報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出來:“這個才能幫你。”
從老頭的手勢來看,他是想直接把那東西遞給方至的,但方至壓根沒有去接,甚至還謹慎地往後退了小半步,提防之意顯而易見——
他可不想給對方碰瓷的機會,萬一東西拿到手裏是個壞的,對方硬說是被他弄壞,那可就真是攤爛賬了。
老頭看他這反應倒也沒介意,理解地笑了笑,雙腿并攏,把那紙包擱在腿上,單手扒拉開了外頭裹着的層層報紙,露出了裏面一盞暗紅色的油燈。
老頭握着燈柄拿起了它,方至這才看清那是個陶瓷質地的蓮花燈,看着倒是有點出土文物的意思,也不知是故意做舊的還是怎麽。
“你可聽過‘蓮花渡劫’?”老頭慢悠悠道,“你那兩災都是大劫,這盞蓮花神燈能幫你渡劫消災。”
這裝神弄鬼似的說辭實在好笑,方至滿臉都是一副“我聽你扯淡”的表情:“所以你準備賣我多少錢?”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裝神弄鬼,但凡搞這些噱頭必然是為了牟利,方至倒想看看他打算賺多少。
不料,老頭竟然搖了搖頭:“神物可不能賣,最多只能借你。”
方至剛覺有些意外,便聽老頭繼續道:“你那兩災很快就會發生,頂多不超過一個月。這燈我可以借給你一個月,只不過它的神力也并非取之不盡,你用它消災就是在消耗神力,既然咱們有緣,我也不占你便宜,每天算你五十就行。”
方至這下算是聽明白了,敢情這老頭還不是賣燈,而是出租,簡直都要被氣笑了:“一天五十,一個月一千五?你可真是個好人吶?明明能直接搶的,你還給我個燈哈?”
說完,他再不遲疑地轉身就走。
老頭在他身後道:“小夥子,有災不避,你是要後悔的。”
方至連頭都沒回,揚聲道:“我要是真租了你這破玩意才要後悔呢,省省吧大爺!”
老頭攥着那盞燈坐在原地,眼看着方至的背影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了天橋另一端。
他終于無奈地收回視線,遺憾地搖了搖頭,将燈重新擱在報紙裏,仔仔細細裹了起來。
三分鐘後,天橋下。
“不行,光線不行。”
臨時搭起的棚內,莊宴盯着剛拍完的畫面搖頭道。
宋野城和齊先韻等人在旁看着,也點頭深以為然。
因為打着傘的原因,天橋上方的自然光和橋下路燈的光線時不時就會被傘面遮擋,而燈光師在側面打光又不能太強,否則會顯得突兀,這就導致好幾處特寫鏡頭的光線忽明忽暗,細微神态看不清晰,而中景甚至連脖子以上都快看不清了。
“要不試試看不打傘?”宋野城提議道,“反正雨也不大,方至又一路都在想心思,頂着小雨回家其實也不奇怪。”
莊宴凝神想了想,覺得這話不無道理,起碼從劇情上來說并不矛盾,然而,齊先韻的助理卻在旁憂慮道:“可是現在這溫度……”
北方如今的夜裏只有三四度,再加上還是陰雨天,他們身上的衣服又不厚,光是在露天的地方待一會都會渾身冰涼,這要是被雨淋着反複折騰幾次,怕是身體會吃不消。
不過還沒等莊宴做出決定,齊先韻卻已經擡手隔空點了點助理:“你別添亂。”
說着,他對莊宴爽快地笑道:“不用理他,拍戲淋雨曬太陽那不都是正常的?只要拍出來效果好就行,別的不用考慮。”
他和宋野城都是演員中極為敬業的那一類,萬事以拍戲效果為先,別說是在零上幾度的天氣淋雨,就是零下幾度讓他們下河蹚水,只要有必要他們也一定會盡力配合。
正在這時,在旁一直沒有出聲的江闕開口道:“莊導。”
幾人疑惑地扭頭看去,便聽江闕提議道:“或許可以試試一個打傘一個不打?”
他向監視器示意了一下:“我剛才看光線問題主要是集中在方至那邊,因為他需要不斷走動,傘面對光線影響比較多,齊老那邊其實還好。”
莊宴聞言轉回監視器,宋野城和齊先韻也跟着看去,幾人把先前的畫面又重新觀察了一遍,發現的确如他所說。
江闕繼續解釋道:“方至不打傘是因為他出門時就沒帶傘,下班途中又在想心事,沒顧得上在意小雨也是合理的。而齊老的出場本身就帶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方至路過他的時候他在傘面之下,等方至回頭他才把傘擡起露出真容,這兩個鏡頭剛好能創造出一個小懸念,也不會影響整體基調。”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片場對拍攝發表意見,先前他雖然也都在場,卻總是以靜看為主。
這倒不是因為他沒有自己的想法,而是他向來認為小說和電影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哪怕是由小說改編的電影,拍攝和制作過程也是一輪二次創作,這輪創作的主刀者不再是他,而理應是電影導演。
他認可莊宴的專業性,也信任他的審美能力,更願意以學習的姿态參與到拍攝過程,所以即便他是原著兼編劇,也一直都充分尊重莊宴的創作空間和創作自由,不會擅自越俎代庖班門弄斧。
今天的這場雨實屬意外,而他此刻的提議也很有分寸,并沒有大改莊宴原本的設計,而只是以旁觀者清的視角提供了一種可行的折中思路。
宋野城聽着他沉着輕緩又條理分明的話音,莫名生出了一絲類似于欣慰的感受,忍不住偏頭看了看他,迎上他略帶疑惑的目光後,贊許又鼓勵地沖他眨了下右眼。
江闕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被這冷不丁的wink殺電了一下,匆匆收回視線,無意識地擡手捏了捏耳垂。
莊宴仍在盯着監視器,斟酌片刻後,終于認同地緩緩點了點頭:“有道理,那就這樣,一個打傘一個不打,咱們再來一遍。”
所有人重新複位各司其職,齊先韻回到天橋上打傘守在地攤邊,而宋野城這回則沒再打傘,一手拎包一手插兜從人行道往天橋行去。
半小時後——
“cut!”
莊宴無奈地扯着嗓子叫了停,這回再不是因為光線問題,而是因為先前還細如牛毛的小雨忽然間越來越急,此刻甚至已經發展到了近乎瓢潑的程度。
鏡頭中的宋野城已然渾身濕透,頭發仿佛剛洗完一般,雨水順着額頭洇進眉間,鬓角滾落的水珠沿着腮邊滑到下颌,看上去活像是下水救人剛上岸。
這種傾盆大雨要是再不打傘那可就不是“想心思”能解釋的了,那得是腦殘到一定程度、剛經歷生離死別或者狗血言情劇裏“你愛我但不相信我愛你所以我要淋雨來找你證明我愛你”的戲碼才解釋得通。
不僅如此,大雨拍擊在傘面的噼啪聲響也嚴重影響到了收音,在這種環境中對話幾乎得用喊的才行。
莊宴那邊一叫停,齊先韻趕忙起身給宋野城遮上了傘,豆子也飛一般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橋給他遞上了毛巾。
宋野城揉搓着頭發,跟豆子和齊先韻一起下橋回到了棚中,江闕從旁邊椅背上拿過他的外套遞去,豆子連忙接來展開給宋野城披在了身上。
莊宴看樣子也是無奈得緊,擡腕看了看手表,發現已經兩點半,距離預定的五點還有兩個半小時。
“先去車上換衣服吹頭發吧,”他對宋野城和齊先韻道,“反正也就剩最後一小段了,正好先把衣服烘幹,等雨小了再拍。”
他們剛才趕在雨下大之前已經拍到了算命先生從包裏拿出燈的地方,剩下的部分不出意外半小時內就能拍完,但衣服和頭發這麽濕着肯定不行,至少得烘幹到看不出明顯水漬。
安排好了演員,莊宴回身朝周圍街道巡睃了一圈,片刻後轉頭叫來劇務,指着不遠處那家茶餐廳道:“你去問問那家店什麽時候關門,要是還早的話,帶大家過去喝點熱的休息休息,等雨小了再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