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深夜
下午。
剩下兩場戲的拍攝地點都在別墅二樓, 宋野城和許意吃完午飯回到別墅後,就去三樓更衣室分別換上了家居服,而徐妙也換上了她的兒童睡衣。
這兩場與上午拍的那段晚餐戲相銜接, 是一家三口入夜洗漱後的卧房劇情, 開拍前莊宴花了不少時間調整片場光線,直到從鏡頭裏看去,明暗效果已經完全吻合所需的氛圍、再也沒半點毛病可挑,他才終于回到場邊,喊出了那聲“Action”——
窗外夜色已深。
裝修粉嫩的兒童房中只亮着一盞光線柔和的臺燈。
方喬穿着睡衣,乖乖躺在被窩裏,方至則靠坐在床頭, 捧着一本書輕聲細語地給她講睡前故事:“……昏睡的臣民們被鐘聲喚醒,得知惡魔已經被王子斬殺,歡呼雀躍地将他送上了國王的寶座……”
方喬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令方至不由停下了話音, 而小姑娘明明已經睡眼朦胧,卻還是喃喃追問道:“……然後呢?”
方至無奈一笑, 合上書随口編了個結局:“然後他們就從此過上了平靜快樂的生活。行了,看你都困成什麽樣了, 快睡吧。”
他把書放上床頭, 起身彎腰給女兒掖了掖被子,方喬乖巧道:“爸爸晚安。”
方至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尖:“晚安。”
關掉臺燈,方至離開女兒卧室,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房門。
隔壁主卧中——
喬敏正在化妝臺前做睡前護膚,倒了些乳液在手心, 然後将瓶子擱上了臺面。
方至擰開房門, 喬敏從鏡子中看了他一眼, 收回目光用指尖沾上乳液抹在額頭,淡淡道:“她睡了?”
“嗯,”方至緩步走到她身後,俯身搭着她的肩,從鏡子裏觀察了她片刻,笑問道,“怎麽了,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喬敏目不斜視地繼續着手裏的動作,面無表情道:“沒有。”
Advertisement
“還沒有呢,”方至笑着揶揄道,“瞧這一臉高冷的,都快結出冰霜來了。”
說罷,他走到一旁,在床沿上坐下,盯着她的側臉認真道:“到底怎麽了?嗯?”
喬敏動作微頓,有些不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再次收回視線:“我有時候覺得,這個家裏就算沒有我,你們倆也能過得挺快活。”
方至不由一怔,眨着眼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這叫個什麽話?你可是家裏主心骨,怎麽能沒有你呢?”
喬敏從鼻腔中輕輕一哂:“我看你有女兒就夠了,有沒有我都無所謂,反正你也不在乎孩子是親生的還是——”
“你怎麽又提這個?”
方至立刻打斷了她,臉上笑意可見地淡了下去,警惕地往房門的方向看了一眼,壓低音量勸道:“她從還不會走路就在我們身邊,跟親生的有什麽區別?而且當初不也是你說想領養個孩子的麽?”
是的,方喬并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而是幾年前領養來的孩子,這也就是為什麽晚上在餐桌邊面對方喬冷不丁提及生日時,喬敏險些沒能答上來的原因。
喬敏像是被戳到了某個隐忍已久的痛腳,扭頭脫口而出道:“那是因為我不能生!我怕你覺得沒有孩子的家庭不完整!可現在我每天都在後悔,每天都恨不得把她送回去!我怎麽知道你會對她這麽——”
她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聲,又像是這話讓她有些難以啓齒,頓了好幾秒才扭回頭去把話接完:“——這麽偏愛?”
精致的禮盒,碗裏的蝦仁,父女倆親密無間的打鬧,這些都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在他們的生活中。
喬敏時常會想,如果方喬是她的親生女兒,也許她就不會這樣敏感地不是滋味,可事實是方喬并不是,所以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瑣事對她而言就仿佛日複一日紮在心尖的小刺,時而疼時而癢,刮出的細痕中絲絲縷縷地往外冒着難言的酸澀甚至……嫉妒。
這種感情中似乎還夾雜着些許對自己不能生育的怨恨,令她愈發難以自控地陷入了狹隘的漩渦。
——他曾經最愛的人是我。
——他曾經只愛我一個人。
喬敏無法容忍這種愛被分走,哪怕分走它的是他們名義上的女兒。
卧室裏陷入了一片死寂,方至被她說得愣在了原地,腦中回憶起晚上發生的那一幕幕,好半晌才像是終于明白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凝眉沉默許久後,他不由無奈起身,往前兩步半蹲在了化妝臺前,握着喬敏的手自下而上仰視着她道:“是因為覺得我總在圍着她轉,陪你的時間少了是不是?”
喬敏默不作聲地垂着眼,但從表情來看确實就是如此。
方至輕輕一笑,好言好語地勸道:“這不主要是因為她還太小嘛?小孩子總是需要大人多陪陪的,過兩年她再大點,說不定咱們想陪她還嫌煩呢。”
喬敏其實也在為自己居然跟一個孩子争風吃醋而感到羞臊難堪,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解釋什麽,卻聽方至誠懇道:“說到底都是我不好,顧此失彼,經常忘記關心你,也沒顧及到你的感受。但以後我肯定會多注意,好不好?嗯?”
喬敏被他握着手晃了晃,擡眼看向他,态度明顯已經有了松動。
方至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趁熱打鐵地哄道:“這樣,明天她不是要去少年宮上課麽?咱們把她送過去,然後我陪你去逛街、吃飯、看電影,咱們找找以前二人世界的感覺,怎麽樣?”
迎着他真摯含笑的目光,喬敏的唇角終于浮現出了微許弧度,勉為其難似的輕輕點了點頭。
——“OK,收工!”
莊宴終于喊出這句話的時候,外面天色都已經暗了下去。
最後這場戲算是全天最難的一場,除了複雜情緒的表現和微表情控制之外還有鏡中畫面拍攝角度的問題,期間不僅NG了幾次,還重拍了一段改變互動走位的鏡頭作為備用,全部完成時已經臨近天黑。
眼見莊宴終于滿意,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長長舒了口氣,然而許意那口氣還沒來得及舒到底,就忽然想起她今天的工作其實還沒完——她晚上還要和徐妙一起跟莊宴去市區拍一場她們母女的夜戲。
“行了,你倆上去換衣服吧。”
莊宴走過來對宋野城和許意道,然後又囑咐許意:“等會我先帶人去市裏布置片場,妙妙直接跟我一起去,你吃過飯可以稍微休息一會,八點多再過去就行。”
許意忙不疊應下,随即帶着助理小尤匆匆往三樓單獨的更衣室行去。
周圍衆人開始收拾起器械設備和各種道具,莊宴見宋野城還沒走,忽又想起了什麽,提醒道:“哎對了,明天的安排都知道了吧?早上就別起太早了,下午改拍辦公室那場,等齊老到了你倆過一遍戲,晚上肯定是要通宵熬大夜的。”
他口中的齊老名叫齊先韻,是位德高望重的老戲骨,也是這部片子“尋燈”主線的起點——算命先生的扮演者,原本開機前就該抵達,但因為臨時有事改到了明天下午進組。
每天的拍攝任務其實通告單上都已經寫明,但實際拍攝過程中會經常因為突發情況而作臨時調整,這都是家常便飯。
“我知道,”宋野城點頭道,“您也悠着點兒,抓着空就多休息,可別熬太狠。”
劇組裏沒幾個職務是不辛苦的,畢竟每多拍一天都意味着巨額開銷,少不得要車轱辘似的連軸轉,而其中首當其沖的就是導演,場場都得在,時時都得盯,既耗體力也耗腦子。
莊宴領情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緊接着便被副導演拉着一邊說話一邊出了門。
宋野城目送他出去,随即轉身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恰巧這時豆子從門外進來,見狀精明道:“城哥,你是不是找白老師?”
宋野城回頭道:“他人呢?”
他拍戲的時候注意力總是很集中,所以直到剛才全拍完,他才發現原本就在莊宴身邊的江闕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人影。
豆子往頭頂指了指:“我之前回來的時候看到他上樓了,可能是累了上去休息會兒?”
聽到他說“回來”,宋野城這才想起自己中午吃完飯讓他去市區買東西來着,忙問道:“買到了嗎?”
豆子滿臉累感不愛地點了點頭:“買是買到了,但那也太——難買了吧?我差不多跑遍了整個市區加郊區才找到!”
“送過去了?”宋野城又問。
見豆子再次點了點頭,宋野城終于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我的崽,給你記個大功。哦對——你女朋友想要的那個限量款的包我讓人給你去買,賬單算我的。”
豆子滿臉的凄苦瞬間變成了心花怒放,激動得熱淚盈眶:“城哥——!你真是我親哥!”
宋野城趕緊推遠了他企圖撲上來熊抱的胸膛,轉身一邊大步往門外走去一邊揮手道:“晚上你就不用跟着了,自由活動吧啊。”
三樓,化妝間。
窗外夜幕已降,屋裏沒開大燈,只有并排的三面化妝鏡亮着一圈白色鏡前燈,給這方小小天地營造出了一種靜谧而又冷清的氛圍。
江闕靠坐在鏡前的扶手椅中,雙手交疊着搭在身前,鏡前燈的冷光将他本就偏淺的膚色照得更為瓷白,也給他清俊的眉眼染上了一層冷淡的光暈。
他就那麽靜靜注視着鏡中的自己,目光卻似乎沒有焦距,仿佛思緒已然飄飛到不知何處,陷入了渺遠又恍惚的記憶碎片——
“你還知道我也會生病?”
很久以前的某個深夜,女人的诘問隔着門板傳來,像是壓抑已久的憤懑傾瀉而出。
“你在乎嗎?你只在乎他有沒有淋雨,會不會回不了家!”
那是江闕十二歲的暑假,那夜他剛走到主卧門外,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見了養母葉莺的這麽一句。
那天傍晚他去老師家拿資料,準備回家時外面下起了暴雨,他便給養父江抵打電話說要晚點回去,而江抵則讓他待在老師家別走,一會開車去接他。
那天江抵出門時沒帶手機,接到江闕後又遇上了暴雨積水引發的堵車,幾小時後回到家才發現手機上有無數個未接來電,而葉莺正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坐在手機旁。
下午葉莺獨自開車出門辦事,晚間因為暴雨影響,在路上和一輛電動車發生了剮蹭,雙方都沒有受傷,但電動車主卻咄咄逼人破口大罵,葉莺第一反應就是給江抵打電話,卻一直沒能打通。
她在暴雨中和對方糾纏了許久,期間對方還差點動手,直到交警到場才勉強解決,回到家時她已經筋疲力竭,沒多久就發起了高燒。
葉莺從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或者說,她從小就沒有受過任何委屈。
小時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長大後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驕女,她擁有無數贊美、榮譽、光環,也擁有為人稱道豔羨的絕美愛情。
江抵就像是上天為她這位公主量身打造的王子,他才華橫溢、幽默風趣而又溫柔體貼,從學生時代就開始的陪伴與守護讓她相信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她曾覺得自己是被上天偏愛的那一個,曾以為這樣的幸福完滿會延續至永遠,直到婚後不久她從醫生手中接過那一紙确定她無法懷孕的診斷書,直到他們從千裏之外的邊陲小鎮領回那個往後就将是她兒子的孤兒。
從那時起,一切都開始悄然變化。
她漸漸發覺原本獨屬于她的關切和愛護都在不經意間被慢慢分走,原本圍繞着她的衛星正在一點點偏離軌道,逐漸不再以她為中心旋轉,越來越難以牽引。
那夜的争吵并非偶然,而是積怨已久的爆發,突如其來的剮車事件和淋雨高燒只是導火索,将藏匿數年之久的心結轟然引爆——
“對,當初是我提出領養的,是我犯賤非要給自己找個禍害!”
葉莺在外人眼中永遠都是驕傲而優雅的,她幾乎從來沒有用過這樣激烈而又不那麽得體的措辭。
但門外的江闕竟然沒因這措辭而感到多少驚異,他就像是早有預感一般,默默垂下了本欲敲門的手。
那已經是他被帶到這個“家”的第五個年頭。
最初的一年裏,葉莺也曾給過他近似于“喜愛”的态度,會溫柔地摸着他的頭跟他說話,像打扮手辦娃娃那樣給他挑衣服,和江抵一起帶他去他那些他從未幻想過有一天能夠走進的游樂園、海底世界。
然而從第二年起,葉莺的态度就漸漸發生了轉變,像是新鮮期已過般、不再對扮演“三口之家”的戲碼感興趣,眼中甚至時有時無地出現了些許彼時江闕還不太能看懂的情緒。
雖然看不懂,但從小察言觀色的敏感卻讓他隐約察覺到了這情緒似乎并不那麽友善。
後來的幾年裏,當江抵拿着畫筆教江闕畫畫的時候,當他因為江闕成績優異而獎勵他的時候,當他帶江闕去看新上映的電影、給他買偶像周邊的時候,那種情緒都曾一次又一次浮現在葉莺眼中。
漸漸地,江闕仿佛意識到了這情緒的含義,但他既不确定而又彷徨,因為年幼的他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種情緒,更不知該如何化解,只能盡力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盡力不給他們添麻煩,盡力讓自己的善意能夠被葉莺感受。
但很顯然,葉莺并不需要。
卧室中的争吵還在繼續,但與其說是争吵,倒不如說是葉莺獨角戲般的發洩。
江抵并沒有和她針鋒相對,而是如同方至對待喬敏那般誠懇地承認了自己對她的忽視,輕聲細語地開解她,引導她換種思路,別讓自己鑽牛角尖。
然而葉莺卻并不像喬敏那樣好說服,她完全不認為自己的想法有任何問題,雖然言辭不再像先前那般激烈,但表達的意思卻比之前更為徹底——
“是啊,我後悔了……我承認我後悔了行不行?”
“以前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開心嗎?”
“我們把他送回去好不好?”
聽到最後一句時,就連一直心平氣和的江抵都險些沒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你在胡說什麽?!”
然而,門外的江闕卻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送回去”三個字就像一盆從虛空中投下的冰碴,重重砸擊着他的耳孔、耳膜,令他心口陣陣緊縮,也令他手中原本要送進去給葉莺的那杯熱牛奶失去了最後的餘溫。
許久後,他終于垂下眼,腳步無聲地離開了門前,走回自己房間,将已經涼透的牛奶擱在床頭,機械地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明明是沒開空調的夏夜,他卻絲毫感受不到被褥的溫度。明明彼時的他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還只是個孩子,卻又一次輕車熟路地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他知道那是江抵怕他被剛才的争執吵醒,來查看他是否安然入睡。
江闕沒有出聲,也沒有動。
只是輕輕閉上了眼。
待到房門重新合攏,待到最後一絲光亮也被黑暗吞沒,他才緩緩将雙眼重新睜開,而後就那麽盯着黑暗的虛空,感受着時間無聲的流逝,直到時針劃過午夜、劃向黎明。
化妝間裏寂靜無聲。
多年以前黑暗中的那雙稚嫩的眼睛穿越時光的洪流,倒映在此刻冰冷的鏡面中。
鏡前燈蒼白的冷光籠罩着扶手椅裏的江闕,讓他仿佛化身成了一座冰白、精致而又易碎的瓷雕。
或許是因為思緒飄得太遠,又纏繞得太深,以至于化妝間的門被推開時他都毫無察覺。
直到宋野城放輕腳步走到了他身後,鏡中倏然映出一個穿着家居服的身影時,他才如夢初醒般一擡眼,扭頭道:“拍完了?”
“嗯,剛結束,”宋野城狀似無意地笑道,往他旁邊的椅子裏一坐,“發什麽呆呢?”
他早在還沒進化妝間時就已經從虛掩的門縫裏看見了江闕神游天外的狀态,不知為何,那讓他莫名就想起了江北口中、江闕高中時坐在湖邊長椅上不想回家的模樣。
那時的他也是這樣靜靜出神的麽?
他會在想些什麽?
就那麽足足盯了好幾分鐘,宋野城才終于推門而入,本以為一進門就會被發現,誰知道江闕竟然走神到了這種地步,直到他都走到了身後才倏然醒轉。
這狀态實在不同尋常,令宋野城不由又細細觀察了一下他的神态:“累了?還是心情不好?”
他這話并不是随便問的。
從這段家庭戲開拍開始,今天一天他都能感覺到江闕總在走神,他不知道這是否與劇本中的情節有關,但直覺告訴他可能脫不了幹系。
然而江闕卻并沒有再露出端倪,反而輕輕笑了笑:“沒有,就是看在下面也幫不上什麽忙,就上來坐一會。”
說完,他很快轉移了話題:“你朋友來了麽?不是說要一起吃飯?”
宋野城剛想說“他估計還要一會兒”,就感覺兜裏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拿出來一看,立刻挑眉道:“喲,說曹操曹操就到啊?”
說着他接起電話:“喂?到哪了?”
對面不知答了什麽,宋野城驚訝道:“這麽快?我還準備派車去接你呢。行,我這邊也剛結束,一會兒見。”
挂斷電話,宋野城啼笑皆非道:“他居然自己打車來了。”
“已經到了麽?”江闕問道。
“還沒,但也快了,”宋野城站起身,“我去把衣服換了,然後去大門口接他一下,你在這等我們?”
江闕猶豫了片刻,也跟着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