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穿書
一小時後。
雪佛蘭緩緩停在了一片黑燈瞎火的居民區前。
看着窗外那一幢幢擁擠破敗的筒子樓,豆子幾乎以為自己穿回了八十年代,再一看那滿牆面淩亂的大紅圈裏畫着的“拆”字,他忍不住扭頭懷疑道:“城哥,你确定是這兒?”
宋野城也沒料到對方給的地址會是這麽個待拆區,但拿過手機确認了一下位置确實無誤,便也沒再多想,直接開門下了車去。
豆子趕忙跟着推開自己那邊的車門,然而剛探身出去便聽宋野城道:“你就別去了,在這等我。”
豆子有些不放心,但轉念一想這畢竟只是個居民區而不是什麽偏遠廢棄工廠,于是乖乖“哦”了一聲應下,趴在車門上目送他城哥往遠處巷口走去。
不怪豆子以為他們穿越,這種上世紀遺留的老舊建築在如今寸土寸金的大都市裏的确已經不多見,但不多見并不意味着沒有,它們就像是過往年月在城市發展的道路上留下的一塊塊補丁,代表着曾經存在過的那個時代殘留的痕跡。
宋野城步入那幾乎只能容一輛三輪車通行的狹小巷道,借着朦胧月色看清了其內堆積的無數破爛雜物和斑駁牆面上長年累積出的各色傳單小廣告。
老舊的鐵質欄杆和防盜窗下拖挂着長長鏽跡,無數竹竿搭出的簡易晾衣架如篩網般、在頭頂将月光割裂得支離破碎,唯有樓上懸挂的床單衣物偶爾墜落的水滴證明着這裏确實還有人居住。
宋野城對照着手機裏的樓號,很快便找到了對應的門樓,然而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老樓道裏連個燈都沒有,他只得打開了手機電筒,囫囵照着階梯往樓上走去。
轉過幾個轉角後,三樓狹長的走廊終于出現在了眼前。
左邊是數十扇被走廊串連起的房門,右邊則是筒子樓特有的長長鐵欄杆,月光從樓外斜斜照入,将左側牆面分割成了明暗對稱的上下兩半。
宋野城往外頭遠處眺望一眼,發現從這裏居然能看到巷口停着的車和依然趴在車門上望眼欲穿的豆子,于是随意将手機電筒朝那方晃了晃示意自己到了,旋即關掉手電,轉頭看向了左手邊的房門。
這些房門并沒有任何區別,都是刷着深綠油漆的老式木門,門邊牆上橫伸出小小一塊金屬板,上面镌着各自的門牌號。
301,302,303……
宋野城順着走廊一步步向前,最終,他的腳步停在了309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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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沒有多少猶豫地,他直接擡手在門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幾下。
“咚咚”叩擊聲在這寧靜的午夜顯得格外清晰,然而靜等了許久卻都沒得到半點回應。
這種老式木門的隔音效果顯然不會太好,可房中卻連一絲微弱的腳步聲都沒有出現,宋野城低頭看了一眼,這才發現下方門縫裏也沒透出半點光亮。
睡着了?
還是……根本沒人?
直到這時,宋野城才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一絲自己是不是被耍了的念頭。
然而這念頭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因為就在下一秒,門板便已随着“咔噠”一聲輕響、被人往裏拉了開去。
屋內沒有開燈,月光随着漸開的門縫灑進門中,宋野城擡頭看去,在看清門中人的臉時,心中不禁微微一顫。
他在來的路上并沒有幻想過對方的模樣,即便他幻想過,也決計不會想到對方的長相竟然如此出挑。
——這是一張哪怕擱在娛樂圈裏都絕對能佼佼于衆的臉,從輪廓到五官都透着無須雕琢的天然精致,令人甫一觸目便覺驚豔,甚至會油然升起一絲怦然心動之感。
但或許是因為月光太過潔白,那被映照的眉眼也跟着染上了一層清冷疏離,讓人在心動之餘又平白生出了些許不太容易接近的感受。
然而更加矛盾的是,宋野城心中一邊覺得這人不好接近,一邊卻又從對方望來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絲莫名的熟悉感,只是那感覺稍縱即逝,還沒來得及抓住就已不知所蹤。
就這麽心念電轉地與對方對視了片刻後,宋野城才驀地想起了自己前來的目的,連忙倉促清了清嗓子,開口道:“810?”
門內的江闕點了點頭,随即往旁挪了一步讓出了路來。
宋野城邁進門中,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屋裏唯一的光源——牆邊那臺側對着門的電腦,屏幕上的微弱熒光映亮了書桌前的方寸之地。
江闕在他身後關了門,擡手按下了牆上的開關,客廳頂上垂着長線的吊燈亮起,昏黃燈光頓時籠罩了大半間屋子。
這間房是一室一廳的結構,客廳裏的擺設堪稱簡陋——舊書桌,舊沙發,舊茶幾,就連僅有的能代表現代化的那臺電腦也是不知多少年前的舊款式。
客廳唯一的窗戶正對着門,像是怕人偷窺似的,上面被密密麻麻的報紙和各類破舊雜志頁貼得密不透光。
窗下便是書桌所在,桌子右側靠着牆,桌上除了電腦還散放着一些雜物,左側桌腳下則堆着兩箱已經拆封的礦泉水。
“坐,”江闕在他身後招呼道,随即朝着桌邊走去,“喝水麽?”
在陌生的地方喝陌生人的水顯然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但大半夜孤身造訪這位陌生人本身就已經很不明智,宋野城索性直接弱智到底:“謝謝。”
說着,他走到一旁彎腰坐在了那張嘎吱作響的沙發上,甚至還閑适地翹起了二郎腿:“怎麽稱呼?”
“江闕,城闕的闕。”
這回答原本沒什麽問題,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宋野城自己的名字裏有個“城”字,冷不丁聽見“城闕”這種組合莫名覺得有點微妙。
難道是因為被粉絲組過太多cp,這都開始條件反射了?宋野城心想。
江闕彎腰從桌邊的紙箱裏拿了瓶水回來遞給他,随即看了眼沙發上左右剩下空位,似乎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轉身往桌邊的那把扶手椅走去。
那猶豫其實非常短暫,卻還是令宋野城忍不住往旁瞥了一眼,心說空位明明很大,坐我旁邊是有毒怎麽着?
此時江闕已經走回了窗邊,宋野城的目光重新落在了他身上,眼見他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不知怎的,突然産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違和感——就好像眼前這個人不該屬于這裏,周身氣質都與這裏的環境格格不入。
但這或許只是錯覺,宋野城也沒多想,擰開瓶蓋喝了口水,借這短短幾秒撇清了亂七八糟的雜念,理了理思緒,随即切入正題道:“那本書是你寫的?”
這開場白其實是句廢話,但江闕似乎并不介意:“是。”
宋野城接着問道:“怎麽做到的?”
關于這個問題,網上已經出現了不少版本的猜測,他自己當然也想到過幾種可能,但無論哪一種都不太經得起推敲。
江闕習慣性地将雙手十指交叉,不答反問道:“你平時看小說麽?”
這話題轉得簡直莫名其妙,但宋野城很快意識到他似乎是想鋪墊什麽,于是順着答道:“看,不過不多,怎麽了?”
江闕點了點頭,目光在他耳垂的三顆小痣上稍作停留,而後重新迎上他的視線,問出了一句仿佛已經演練過千百遍的臺詞:“那你知不知道,有種小說類型叫做‘穿書’?”
宋野城微微一愣,片刻後腦中飛快地盤算出了某種推測,幾乎有些不可思議地嗤笑道:“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之所以能提前知道那些事是因為我現在活在一本書裏,而你恰好看過這本書吧?”
“不。”江闕否認道。
宋野城剛要松一口氣,卻不料江闕緊接着補了一句:“不是看過,這本書就是我寫的。”
他的語氣平靜且嚴肅,半點也聽不出開玩笑的意思,眼神更是篤定,就那麽不閃不避地直視着宋野城。
宋野城愣是被他看得半天沒能說出話來,眨着眼張了張嘴,最終卻只從鼻腔裏發出了兩聲哼笑般的氣音。
氣笑了。
真是氣笑了。
宋野城甚至都想給他鼓個掌——能這麽四平八穩地扯出如此天雷滾滾的謊,這也真是個奇才。
江闕靜靜觀察着他的反應,看他的表情從錯愕到不屑,再從不屑到嘲諷。
忽然,宋野城彎起嘴角、意味不明地朝他笑了一下,懶洋洋站起了身來。
江闕不由微怔,只見宋野城雙手插兜,以一種野獸逼近獵物般的姿态、不緊不慢地晃悠到了他面前,單手往桌上一撐,微微俯身戲谑道:“那我冒昧問一句,作者大人,你這本書給我安排感情線了嗎?”
驟然縮到極短的距離令江闕有些不适應,他不動聲色地往後仰了仰,強自鎮定地穩住了聲線:“當然,唐瑤不是已經出場了麽。”
聽到這個回答,宋野城臉上那堪稱詭異的笑容忽然愈發耐人尋味,他再次往前逼近了幾分,挑起一邊眉,壓低了嗓音道:“是麽?所以你作為作者,居然連主角的性向都不知道?”
江闕眼睫一顫,瞳孔不由自主地縮了縮,維持許久的表情終于有了一絲松動。
他确實不知道。
宋野城這些年雖然八卦不斷,明裏暗裏不知被多少人捆綁炒作過,甚至其中也有幾個被拉郎配的同性cp,但卻從沒有人懷疑過他的直男屬性,更沒有任何風聲證明過他喜歡男人。
風聲當然不會有。
因為宋野城從沒有真正談過戀愛,迄今為止知道他性向的人一只手就數得過來,這其中還包括了他爹媽、助理和經紀人——這也是為什麽梁鶴鳴看到偷拍時絲毫也沒懷疑他和唐瑤真有一腿的原因。
江闕垂着眼沒有反駁,任憑宋野城近在咫尺的呼吸從他鼻尖掃過,仿佛一只剛探出腦袋就被獵人按住了爪子的狐貍。
宋野城對他這反應相當滿意,心中甚至生出了幾分惡趣味得逞的快感,他慢悠悠直起了身,重新将雙手插回兜內,得勝将軍似的居高臨下道:“說吧,你到底想要什麽?”
凡事總該有個目的,他不信這人攪風攪雨搞出那麽大動靜就只是為了故弄玄虛,這背後必然還有更實質性的圖謀。
當然,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有很多種答案。
在現如今這種流量等同于價值的時代,用任何東西嘩衆取寵吸引大衆注意力都不足為奇,可以是為熱度、為吸粉甚至單純只是為了錢,這都不難理解。
但宋野城卻覺得并沒有那麽簡單。
在他從微博發去私信時,“810”這個賬號早已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當時對方的信箱必然在被無數消息狂轟亂炸,而對方卻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準确捕捉到了自己的消息并且毫不遲疑地回複了地址,就好像他一直守在電腦前等着自己找上門一樣。
這至少能夠說明一點——對于和自己見面這件事,對方同樣有需求,且這需求可能還相當迫切。
為什麽?
他到底想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
然而,此時的江闕卻已經從先前的那點驚訝中回過了神來,面上再次恢複了從容不迫的神色,略微垂眸看着地面:“我什麽也不想要,或者說,我想要的你給不了。”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給不了?”宋野城反問道。
江闕沉默片刻,倏然擡頭望向他:“我想要你相信我剛才的話,你給得了麽?”
他深邃靈動的眸中滿是認真,可嘴裏卻又盡是些天方夜譚,這詭異的割裂感令宋野城只覺啼笑皆非:“相信什麽?相信我活在一本書裏?相信這整個世界都是你寫出來的?我看上去就那麽像個白癡?”
江闕依然望着他,但眼神卻已然變化,仿佛在說“你看,我就說了你辦不到”。
宋野城再次嗤笑了一聲,他忽然覺得自己大半夜跑這麽遠來找這人“面談”簡直就是個笑話,人家根本沒有半點要好好談的意思,從頭至尾嘴裏就沒一句真話。
這麽一想,他的耐心很快就耗到了盡頭,再懶得追問半句,直接轉身大步往門口走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搭上門把時,身後的江闕忽然開口道:“等等。”
宋野城動作一頓,卻只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江闕的語氣還是那樣不慌不忙:“你就不想知道後面的劇情麽?”
明明心裏堅定地認為這是無稽之談,可宋野城卻偏偏鬼使神差地沒有立刻摔門而去,只聽江闕在身後繼續道:“接下來你會拍一部電影,名叫《尋燈》。”
宋野城靜默片刻,但卻沒再給出任何回應,直接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穿過走廊,下樓拐進來時的巷道,他從兜裏摸出了手機,終于還是動用了先前沒有動用的“私人渠道”。
電話很快被接通,他沉聲朝對面吩咐道:“幫我查個人。”
五分鐘後,屋內。
江闕依然靜坐在扶手椅中,隔着老舊門板隐約聽見了巷口傳來的關門聲和汽車發動聲。
直到那點聲響也徹底遠去消失,整個世界恢複了真空般的寂靜,他才在昏黃燈光中略顯疲憊地輕輕嘆了口氣。
出師不利。
雖然早就知道第一次見面不會那麽順利,但也沒想到會是這麽不歡而散的結局。
宋野城沒有想錯,他确實說了謊。
所謂“穿書”确實是他編出來的答案,确實匪夷所思,确實聽上去怪力亂神,但是——
也确實是他能想到的、最接近真相的答案了。
如果宋野城連這個答案都無法相信哪怕一絲一毫,那麽真相必然只會令他更加無法接受。
江闕緩慢地眨了眨眼,再次輕嘆了一聲後擡手關了桌上的電腦,又起身到門邊關掉客廳的燈,摸黑走進了卧房。
他像是早已習慣了在黑暗中行走一般,毫無阻礙地走到床邊,彎腰擰開了床頭那盞殘破的燈,借着昏暗光線蹲下身去,從床底拖出了一只碩大的木箱。
那木箱看上去年代相當久遠,上面雜亂地貼着不少只有小孩子才會喜歡的卡通貼紙,全都已經泛黃發舊,甚至還有幾張都卷起了邊。
江闕抹了抹那些不聽話的邊角,發現按壓無果後也沒再強求,撥開銅制搭扣将木箱緩緩掀了開去。
如果宋野城還沒走,木箱中的景象一定會令他毛骨悚然——
那是數不清的光碟、海報、寫真集、雜志和各種周邊,無一例外都與宋野城有關,從他十二歲參演的第一部 電影開始到之後這十多年的整個演藝生涯,幾乎都被塞進了箱中。
但這并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緣由,宋野城粉絲無數,其中狂熱死忠也比比皆是,如果單純只是收集歷史周邊,那與他的那些骨灰級死忠粉也沒什麽不同。
真正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箱子裏所有的東西,赫然都是以一種被分屍肢解的姿态存在着——
光碟被掰斷砸碎,寫真集被淩亂撕毀,海報上遍布着被刀劃出的裂口和被火燒焦的灼痕,甚至還有些看不出是血還是紅墨的痕跡反複出現在所有殘骸上,塗抹出了令人觸目驚心的辱罵和詛咒。
江闕靜靜凝視了它們片刻,繼而伸出手去,輕而緩之地從那些殘骸上寸寸撫過。
他堪稱溫柔的動作與箱中駭人的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叫人一時間竟然分不清這扭曲的畫面究竟是出于極端的愛意還是徹骨的痛恨。
許久之後,他像是終于完成了某種特定的儀式般,将箱子重新合上塞回床底。
起身,熄燈。
他躺上了床,睜着眼,在濃重的黑暗裏仰望進了無盡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