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許午遇有一段時間沒夢到過從前了,他在床上躺太久,對時間流逝的判斷基本只靠月升日落,偶爾蟬鳴陣陣,才會恍惚中反應過來,又一個季度來臨。
上一次清晰地感受四季是什麽時候,不是三年前,是六年前了。
那年村裏不知從哪進來一個支教老師,看着像剛畢業的大學生,面相青澀,他震驚于鹽霧村教育方面的落後,想為大家做些什麽。
只可惜沒人領情。
所有人都想讓他趕緊走,只有小神婆猶豫了,因為她想讓她的兒子優越于村裏其他人。
于是她私下跟老師商量,讓老師走的時候把許午遇帶出去,不需要去很好的學校,就在附近的鎮上,哪怕隔壁的村裏也行。
許午遇其實到現在也不知道小神婆是用什麽理由說服村裏其他人的,尤其村長,竟然沒有阻攔。
三年,許午遇再未折返過村裏。
他順利考上高中,高中也念得順利。
沒有濃霧的遮擋,那幾年,四季都分明。
半夢半醒間,像是知道自己在做夢一樣,許午遇站在上帝視角,長長嘆了口氣。
他難捱得想要翻身,卻怎麽也動彈不了,心理和身體的不适同時積壓,他眉頭皺得很緊,攥着被子的手也越來越緊。
沈星注意到這些,站在床前不知所措,她四顧茫然,快要急出一頭汗。
直到寂靜夜色裏,許午遇喉間疑似溢出一聲泣音,沈星猛地一怔,随後愣愣地蹲在床前。
她慢慢伸出手,一下一下拍在許午遇後背。
許午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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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回頭,也沒出聲。
但是他呼吸已經平穩,沈星猜出他醒了,試探性喚一聲:“許午遇?”
許午遇沒應。
沈星又喚一聲:“許午遇?”
許午遇嘆口氣,半是無奈半開玩笑應一句:“大半夜不睡覺擅闖我的閨房做什麽?”
沈星發現許午遇好像總是這樣,總是看上去很不正經的樣子,總是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
他真的不在意嗎?
沈星慢慢松了手,但沒起身。
二人靜默很久,許午遇主動說一句:“你這樣盯着我,怪吓人的。”
他脾氣真好。
這樣一個大活人,被圈起來三年,脾氣還這樣好。
他真厲害。
沈星借着淺淡的月光,盯着他的後腦勺,忽然掉出一滴淚來。
漸漸地,她沒忍住,發出吸鼻子咽眼淚的聲音。
沈星本以為許午遇又要說什麽逗她的話,卻不想他這次一直保持沉默。
“許午遇,你想不想走啊。”沈星假意輕松地詢問,口吻似閑聊。
許午遇沒回答。
“如果你想,我可以想辦法。”沈星繼續說。
許午遇只問一個問題:“你不是喜歡女生嗎?”
沈星說:“我不是。”
許午遇又沉默。
他們都沒有再說什麽,但窗外的風一吹,花香灌滿房屋,彼此好像都已了然。
之後的一段時間,小神婆很消停。
也是,在這麽一個布滿監控的小村子,想要藏一個人可不容易,更何況她要藏兩個。
況且,說難聽點,她是有求于這兩個被藏的人來給她傳宗接代的。
所以沈星一直很放肆,為了給許午遇改善夥食,她每天提不同的餐飲要求,如果不是條件不允許,她都想讓小神婆招呼人給許午遇洗澡。
這天天氣不差,沈星跑許午遇房間給他通風,許午遇看她忙前忙後,實在沒忍住說:“你小小年紀怎麽不能閑一會兒?”
沈星充耳不聞,只是托着下巴自言自語說:“這個季節有什麽水果?”
許午遇嗤笑:“你差不多行了,小心把她惹急了。”
沈星扭頭問:“惹急了會怎麽樣?”
“讓你現在就生孩子。”
沈星“哦”一聲,幾秒後小聲念一句:“也不是不行。”
她聲音是不大,但是這屋裏只有倆人,許午遇只要不聾就聽得到。
他一時心情複雜,扭頭,看到陽光底下沈星耳根通紅,微微一怔,很快又收回目光。
裝聾。
下午,天氣忽然轉陰,沈星看一眼頭頂的雲,心裏有些悶。
她正要回頭看許午遇在幹什麽,院子裏忽然一陣吵鬧。
是許明七,大喊大叫着要殺雞。
許六不在家,跟在他旁邊的是許盼,許盼追問:“到底怎麽回事?”
許明七大吼:“它吃了我的玩具!我要殺了它!”
說着一把推開許盼,沖進雞籠。
一番折騰,許明七抓住雞,把雞狠狠往水缸裏塞。
許盼不阻攔,反倒好笑說:“傻孩子,殺雞要用開水。”
許明七立刻轉身去拎開水,他一個小孩,也不嫌麻煩,一趟又一趟倒水,最後倒了一桶開水,然後把雞往開水裏扔。
很快,雞沒了動靜。
許明七把雞撈出來,抓着肚子那一塊開始拔毛,拔出一小部分,他又進廚房拿刀。
毫無恐懼地把雞開膛破肚,一邊掏肚子一邊喊:“我的玩具呢!我的玩具呢!”
許盼終于問:“什麽東西?”
許明七大喊:“老鼠!我的老鼠!!”
許盼嫌惡地躲開,“你什麽毛病?一只老鼠費這功夫?”
許明七抓着雞頭大喊大叫,他拼命地甩來甩去,雞肚子裏的五髒六腑甩的到處都是。
忽然,地上掉出一顆老鼠頭。
沈星看着這一切,臉色越來越白,直到忍不住,彎腰幹嘔起來。
樓下許盼把許明七拎走,血腥味仍在,沈星抑制不住吐意,但卻又什麽都吐不出來。
她蜷縮成一團,蹲在地上痙攣。
許午遇看着,一點點攥緊被子。
到最後,他也只是說一句:“你去弄點水喝。”
沈星緩過勁兒來,朝許午遇擺擺手,說:“我沒事。”
許午遇沒說話。
沈星卻又重複一句:“我真的沒事。”
許午遇看她,她就露笑,“我真沒事。”
許午遇斂眸不再看,也不再說話。
他們平時在一起話也不多,但這會兒氣氛卻明顯不同于往常。
沈星能察覺到許午遇有些生氣,到底是男生,拉下臉時還是讓人害怕。
可沈星知道許午遇生氣的點在哪兒,她害怕的同時也有幾分欣喜,于是小步走過去,又低聲說:“我真的沒事。”
過很久許午遇才“嗯”一聲。
沈星抿抿唇,主動找話題:“那個女生,是你姐姐嗎?”
“三姐。”許午遇有問有答,但情緒不高。
沈星“哦”一聲,又問:“許明七……”
她沒問出口。
許午遇這才舍得擡頭看她一眼,“什麽?”
沈星有些猶豫。
許午遇只疑惑幾秒,忽然猜到沈星想問什麽,他一頓,也就是他這一頓,讓沈星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許明七不是小神婆的兒子。
其實這根本不用推理,單看年齡就知道他們肯定不是母子,倒像是……
沈星忽然瞪大眼睛,她脫口問:“你其他姐姐呢?”
許午遇一笑,“你問哪一個?”
明明聊的是他家的話題,可他卻能面帶淺笑,好像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沈星看着他唇邊的笑,忽然就問不出口了。
許午遇似乎明白她的心情,笑容淡去,挺平淡地說:“大姐吸食過量,二姐意外,四姐……”
他停頓一下,“難産。”
難産。
再怎麽難産,外孫子也變不成兒子。
怕不是打從一開始,小神婆就沒打算老四活着。
至于老四,從懷孕初期就被藏着瞞着,想必許明七的親生父親也不是什麽見得光的男人。
“就為了體面嗎?”沈星不理解,“在這個村裏,這樣的體面有什麽意義?”
許午遇笑了,他問沈星:“你問我嗎?”
沈星咬唇,“對不起。”
“其實也不是體面,每個人的追求不一樣,小神婆……”許午遇頓一下,繼續說,“我媽她以前家裏就沒有兒子,被全村人瞧不起,她做女兒時已經受過一份苦,做母親時自然不想再受了。”
“不惜……”沈星說不出口那個詞,“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嗎?”
“是,”許午遇忽然眉目泛冷地看向沈星,“所以對你,她更能下得去手。”
沈星忽然沖動問:“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走?”
許午遇答得很快,“因為這是我家。”
“你都不願意喊她一聲媽。”又怎麽可能會被這個家束縛。
許午遇與沈星對視,幾秒後,他似是敗下陣來,低低嘆氣。
他喚一聲:“沈星。”
沈星不言。
他說:“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你對事實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動感情。
“不要在想象中豐滿我的人生,人活着,遇到點苦很正常,人人都有苦處,我很普通。”
“我沒有想象,我……”
我怎麽還舍得為你的人生想象更多跌宕。
“我不是同情你、憐憫你,也不是有什麽特殊的戀苦癖好,我、我只是……”
我只是喜歡你啊。
沈星不知道怎麽說,也不知道能說什麽,她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最終把所有話頭咽進肚子裏。
她沉默,不予反駁,但她站在那,不走,也不躲閃。
這是她給的态度。
氣氛僵硬至極,天色忽然一瞬暗下,沒幾秒,起風,大雨傾盆而下。
風灌進屋裏,又翻湧離開。
好像陰差陽錯吹散了二人的僵持。
沈星主動示好:“你冷不冷?”
許午遇看向窗外,他表情不算好,眉宇幾分凝重。
沈星問:“怎麽了?”
許午遇無意識摩擦幾下被面,問:“許六這次走幾天了?”
這段時間沈星也過得不知黑白,猛地問起來她想很久才不确定地說:“今天第四天了吧,怎麽了?”
雨勢更大,許午遇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可沈星眼前卻莫名出現四個字:風雨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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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對事實了解得越少,就越容易動感情。——伯特蘭·阿瑟·威廉·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