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姚岫踏上一場遠行,收拾行囊,置備馬車,佩上緋色桃瓣,臨走時立于桃妖面前,眷戀地揮一揮手,方轉身離去。
一年時光,代他看一看外界景色。
彼此都甘願。
于姚岫,桃妖是感激的,時日漸久,那感激中生出一點感動,一點暖意,淺淡萦繞心間。他漸漸多出人的情感,漸漸喜歡與姚岫對坐桃樹下,彼此靜默相望,遲來的感情緩慢滋生,他信了姚岫真心,甚至在那人轉身離去時,有一點眷戀難舍。
一年時光,只聞音容,遙遠地,觸碰不到。
除卻為自由,他頭次覺出悵惘。
一年,見過太多走獸飛禽,秀麗風光,曲折故事,相見擦肩的陌路人,這些日子,比千年間的任何一段時光,都要充實無憂。
不必憂慮何時得以自由,不必回想千年前面目模糊的修道人,不必仔細數着沙漏一般的千年,漏下多少,還剩多少。
還剩多少。
算起來,他已很久未曾數過遺留的時光。是了,現下,他是在逃避,不去想不去算,沉浸外界風光不理千年期限,仿佛不理會,那一日便永遠不會到來。
可它總會來,猝不及防,避無可避。
一年的時光倏忽而逝,再隔一日,姚岫便要收拾行囊,回來府中。
姚岫不知道千年的一段故事,桃妖未曾告訴他,不願講的事情,姚岫向來不問。
十八歲的生辰便是在這一天,姚岫獨自呆在房中,取出桃瓣放置桌上:“我便要回來了,今日再帶你看一處風景,便回來。”
“什麽風景?”
姚岫猶自賣關子,不肯答:“你看看就知道了,絕不讓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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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妖并不曾追問,仿佛對此并無多大興趣,他不言,姚岫反倒莫名想要将答案告之,幸而及時按捺,轉而說道:“其實今日是我生辰。”
“這便十八了,真是快。”
“是呢,十分快,待我耄耋之年,你仍舊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仍舊那麽好看,與我這個老頭子坐于桃樹下,唔,真是奇怪的場景。”
談及短暫的百歲,姚岫終究感傷,一甲子的時光那樣長久,然而于桃妖不過是指顧間的事情,凡人的生老病死,不過一場短暫的戲,戲終,落幕,獨留下一座墳茔,和墳茔前未曾離去的看客。
還剩誰長伴他身旁,還剩誰帶他看遍風光。
桃妖終究要繼續孤寂下去。
姚岫不願繼續想,整理思緒,強作笑意:“不說這些,我帶你去看看那處風景。”
取了桃瓣佩戴身上,姚岫走出房門。
一路行走。
桃妖懶倚樹幹,思緒追随,偶爾睜開眼,卻見前方立着從前那只眸光不善的黑貓,獸類的瞳死死盯住他,仿佛怕他脫逃。
原來是這一天。
猝不及防,竟是這一天,從前仔細數着不見到來,此時忘卻,它反倒自找來。
總是不使人稱心。
“到了,你看!”
耳畔是姚岫興奮的嗓音,呼喚他欣賞眼前美景。
确然是美景,千樹萬樹緋色的桃花,盛放着,聚在一處,仿佛烈火灼燒一片,豔烈的,有着灼熱溫度。
灼熱溫度。
桃妖覺出根莖處灼燒的疼痛,黑貓牢牢盯住那灼燒而起的火焰,極快地蔓延,自根莖,到樹幹,枝桠,葉子。火焰漸漸籠罩住他,灼烈的撕扯苦痛。
黑貓冷冷地,看他焚作枯朽殘肢。
桃妖厭惡它冷眼旁觀。
他終于看到外界風景,明了姚岫真心,然而千年的時光已然走至盡頭,将盡頭了,一切猝不及防止歇,不會再有後續,不會留有後續。
總不使人稱心。
什麽蒼生性命,那些性命,與他何幹。
死去便死去了,與他何幹。
若當真慈悲,當初何必找他作工具,何不犧牲自身,保得天下平安。
終究是不敢嗎。
存了懼死的私情,還談什麽得道,談什麽道心。
桃妖遲鈍地,悟出一點不屑。
總是太遲。
“我為你畫下這桃花林。”
不知何處尋來筆墨,姚岫揮筆作畫,桃瓣落于白宣,似血滴。
朱砂着色,一點點灼燒似火豔烈如血的緋色花瓣繪于紙上,一片烈火,一片血跡。
鮮紅血液自根莖而起,開出豔烈花朵。
什麽大義什麽小情,他只懂得這千年來孤寂度過的時光,是拜誰所賜。
無心桃樹,将死物件,稱手工具?
便是死,也不叫旁人如願!
盡數掙脫脊背相連的無色根莖,桃妖終于離開燒至枯朽的桃樹,最後賠上性命,只換得負氣時一場決絕,各自都撈不到好處,性命血液換來的短暫自由,于院中踉跄行走的短暫自由,将盡了。
最終,竟也有了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氣勢,然而那不叫寧為玉碎,他的私心是磚瓦,道人的大義才是美玉,然而磚瓦一旦生出悵惘,不甘,憤懑,反倒會有拼卻性命的覺悟,即便死,不叫美玉周全。
是道人低估他。
然而不過負氣,扯下根莖那一刻确然是帶點扭曲的解脫快感,血流盡,氣力散時,悵惘情緒不可抑制地萦繞心上。
值不值得,值不值得,興許道人那耳目,黑貓驚訝便是這一點,本該乖順任人安排死生,安靜赴死,守衆人平安的無心桃樹,竟掙脫。
他确然是蠢,無心無情時不理世間事,不知欲望,便不會奢求自由,不奢求自由,便不會有悵惘不甘,沒有不甘,便不會決絕掙開桎梏,造就兩敗局面。
興許是錯,卻不後悔。
于黑貓訝然的注視下,脊背血液滴落,一點一點,蜿蜒一道血跡,灼燒後,桃花香氣愈濃。
決絕也是太遲。
血液流盡,将盡頭了。
焦黑桃樹随風不見,桃妖倚坐于拱門旁,聲音亦是微弱:“姚岫,多謝你十餘年陪伴,桃林景色,我從未見過,今日見了,不再有憾。”
耳畔是姚岫的問話,猶疑地:“你怎麽了?”
他未答,無力答。
姚岫焦急話語響在耳畔,遠了,遠了,模糊起來,漸漸再聽不見。
閉上眼,終究要永遠沉睡去。
有點眷戀,有點不舍,但有什麽辦法,來去不由他,死生不由他,最後的決絕,也只是無奈中的一點負氣掙紮,除卻毀去修道人多年心血,終究無果。
只得歸去。
姚岫匆忙回來時還見得到他嗎,空空的土地,烈火焚過的痕跡都不曾有,強自掙紮間蜿蜒的血跡亦不曾有,舊事物未留下半分,兀自消逝,一個過客,一場幻夢?
懶去想,随它去。
東風猶暖,桃花香盡。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番外,不是明天發就是後天,也可能大後天
☆、番外一
渾渾噩噩,離桃妖消逝,已有七個年頭。
這一年姚岫二十五歲,褪去少年人的青澀稚拙,身量拔高,棱角分明,眉目間只餘沉沉倦态,淡淡悵惘。依舊一個暖融春日,他推脫掉一樁美滿婚事,無視身後小侍,徑自入了多年流連的園子。
園中繁花盛放,各有妍美韻味,是無可挑剔的美景,唯獨拱門對面,花木隐沒,光禿禿一片荒蕪土地,映着對面圓滿,旁側繁花,反襯出一點闌珊盡頭的冷清寂靜。
一片空地,本算不上荒蕪冷清,然而只因曾經有過盛放時灼灼似火的桃花,曾經有過一段飄忽似幻夢的舊事,桃花與人面一朝無聲息消逝,便愈發覺出灼燒後,盡頭處,凄凄惘然。
只恨花期太短,一朝春盡。
随意坐于空地間,姚岫手捧一壇烈酒,眸光飄忽,似乎回憶從前那一株桃樹生長的方向,是靠左邊些,還是靠右邊些。
細微的小事,有些記不明切。
燥喉烈酒入肚腹,反倒催生出一點迷離的歡欣。
曾以桃瓣為結,攜他看過四季繁花,曾以朱砂着色,送他一片桃林入畫。
初見時豔烈的緋衣,眼角一點桃瓣印記勾人魂魄,一天一天,年歲漸長,相望處,對坐時,情愫暗生,心神淪陷。
夜半入夢,顧盼轉身,只是他。
少年心思難以按捺,十五歲時初初坦白心跡,于桃樹蔭翳下,帶一點可笑的稚氣:“诶,我發覺我喜歡你,你可喜歡我?”
姚岫記得他的回答,涼薄淡漠的一眼,無半點波瀾。
無波瀾,便是回答。
然而不曾心灰,十七歲,再度脫出口。
清幽竹林中,看不見桃妖模樣,然而姚岫知道他此時神态,定然無所動容,只淡淡地,露出一個笑意,婉轉回絕。
桃妖對于旁人無法全然信任,無論相伴多久,五年,十年,十五年,這些零碎歲月抵不過孤單度過的千年時光,何況他不過一個凡人,死生由天,桃妖怎會與他相守,百年後徒留墳茔。
注定殊途。
然而不曾棄,面對桃妖,心底的話,不說出口,便憋悶難受,他最恨有話說不得的局面。
姚岫以為,他與桃妖,已是十分熟悉,然而直到最後,才恍然發覺那人被桎梏千年的秘密。
桃林灼灼似火,執筆将其畫下時,卻聽聞另一端,桃妖顫抖輕微的一段話語,謝他陪伴,同他訣別。
執筆手顫抖,于素白宣蜿蜒一道細長痕跡,似血。
再多焦急呼喊也得不到回應,他只呆愣着,看頸間那朵桃瓣随風消逝不見。
不留一點痕跡。
再回園中,人面不見,便是記憶裏灼灼桃花,也不再笑對春風。
桃妖呢,陪伴他十八年歲月的人,被他镌刻心上的一朵緋色桃花,去了哪裏。
定然是暫時不見,他總會回來。
空蕩蕩土地一片,仿佛譏諷他天真愚蠢。
舊事物不見,未曾留下半分痕跡,那麽多年來的執着癡心又該置于何地,心中長久眷戀的淡漠少年,眉眼,長發,緋衣,淺笑,悵然,偶然表露的溫和,皆不見了,十八年歲月去了何處。
一場绮夢?
何至夢醒。
“醉酒後,便不會醒,專心做一場美夢,夢中仍有你。”
二十五歲的姚岫,仰頭灌一口酒液,醉中呢喃模糊喑啞。
若桃妖聽得見,定要感嘆,何必。
何必不忘。
一壇酒盡,踉跄回房。
一場酣睡方醒,但覺額間清涼,消去酒醉疼痛,玉一般的涼潤光滑,迷糊間捉住,擡眼時,卻是修長美好的一道身影。
時常入他夢來的一道身影。
桃妖眉目如舊,梨渦淺淺:“烈火未曾焚盡我魂魄,這些日子,自沉睡中醒,便發覺附身于你房前那株花枝截作的桃樹。”
不待姚岫言語,他續道:“從前那段花枝并不是沒有作用,只是那時未曾顯出效用,如今,多虧花枝殘留的精魄作引,将我魂魄聚集樹上,得以醒轉。”
“你等我有多少年?”
怔怔的,仿似哽咽喉中,良久,姚岫方喑啞開口:“大約七年。”
喜悅猝不及防,散開來,再多言語也難說出。
只靜靜凝望。
仿佛多年前桃樹下靜默對坐的時光,彼此相望,言語留存心中,不必講。
“七年,那麽你先下已有二十五歲。”桃妖凝望住他面容,“長高了,也不像從前稚氣。”
姚岫抓住他衣角,不肯松開。
即便幻夢,仍舊不放開。
當真了,它便是真。
如水的月光中,桃妖的模樣不再是半透明的脆弱影子,他有了形質,真切存在着,如雪肌膚,襯上鴉色長發,桃花一般輕薄美好。長發似冷泉流瀉,那觸感亦是明晰的,帶一點涼意。
不是夢,是真。
緊緊抱擁,氣息萦繞,觸感真切。
“與我一起看遍山川。”
呢喃的耳語,姚岫輕輕點頭,笑意深了些。
心上桃花終究得以自在,自此之後,與你一起看遍山川,行遍天涯。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二
再次來到那片桃花林,已是另一番心境。
掙脫束縛,自在游玩,不必仔細算着千年的時光剩下多少,行走桃林之中,再無煩憂顧慮。
鼻端嗅見清甜香氣。
旁側的姚岫停住腳步,笑道:“我猜你一定很喜歡這裏的景色。”
“是呢,皆是桃花,十分好看。”
沉默半晌,仿似終于鼓足勇氣,姚岫道:“咱們現下,應當算是相互陪伴的伴侶吧。”
桃妖點頭,有些不解:“何以忽然問這個?”
長久的陪伴,桃妖已然習慣姚岫于身旁,已然接受姚岫試探着的親昵舉動。
偶然的親吻,擁抱,倒不十分令人讨厭。
偶然随風飄落的緋色桃瓣落于肩頭,姚岫為他拂去:“若是伴侶,還應做一件事。”
他看見姚岫微紅的耳廓。
然而未及深思,卻被姚岫勾住脖頸,柔軟的唇瓣壓過來,不同于從前溫情,有點侵略意味。
桃花香氣惹人迷醉。
心神恍惚,仿佛神思被牽扯到另一處地界,迷離地半睜眼,看見姚岫的專注模樣。
雙手游移,燥熱漸起。
一陣又一陣激烈的浪潮覆蓋來,他掌控,姚岫甘心于下方,随波逐流。
從未有過的快意擊潰他,止歇時,甚至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姚岫擁住他,倦極的模樣,卻有一點終得如願的滿足:“我終于擁有你。”
桃花似火,燃進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