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自從有過一次被吻暈的慘痛經驗,賀蘭蝶尾便時時備戰,免得再次重蹈覆撤。
幸而南宮玄除了讓她斟茶遞水、整理房間,偶爾伴他夜讀,添添燭火之外,不曾再要求過什麽,更不會強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
“你可以先回房去睡。”
眼角餘光再次瞥到身旁那個想打瞌睡但沒膽,拚命将呵欠壓下的小人兒,南宮玄放下筆,忍不住溫言勸說。
“啊?……沒、沒有啦,我一點也不困。”
既然他不是個壞主子,她哪有連這種陪伴夜讀的小事也跟他拿喬的道理?
賀蘭蝶尾尴尬笑笑,甩甩頭,将瞌睡蟲全部甩飛出去。
“我不介意。我不會因為你體力不支就責怪你偷懶,更不會像南宮熠,壞心眼地增加你的工作量,要你把先前偷懶的份補回。”
“我介意。萬一你怪病發作突然倒下,我又碰巧不在你身邊,你豈不是要在這裏躺一整夜?到時候你可是病情加重,病上加病了呀!有我在,好歹還能喊個人來把你扛回房裏。”
“敢跟主子頂嘴,你膽子可真大。”
她知道他!次飲不了過多補藥,就依照每日他的身體狀況,挑出最能調理身子的藥膳,剩下的則用來慰勞她自己.,他在處理公務時,她不吵不鬧也不喊無聊,迳自拉過一張凳子緊挨着他坐,偶爾取來一盤瓜果、一碟甜糕,分切成小塊,不光她自己吃,還會塞他滿嘴,看他因味道過甜或過酸而擰起眉時,咯咯笑成一團,十分自得其樂,他不由懷疑她純粹是在報上回被吻暈的仇……
諸如此類的事件不勝枚舉,他也懶得細數,只是縱容着她胡鬧。
真該慶幸他家好事的兩位,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否則看見他們只能用“親密無間”來形容的相處方式,少不了起哄要他快快把她娶進門。
“我哪有?我只是在擔心你。以前我也曾連夜趕抄經文,幾乎整夜都沒合眼,所以你不用在意我辛不辛苦、困不困。倒是你,寫快點,快點結束工作,這才是你對我最體貼的表現。”她把他的短暫沉思,當成是在為她操心。
“……”誰體貼你了?
南宮玄本想這麽回嘴,看在她分明都快睡着了,仍是靜靜坐在自己身旁陪伴着,就把無情話語吞回肚裏,執筆寫字的動作沒停,只是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
Advertisement
“你師父抓着你趕抄經文那時,定是借住的那戶人家有個好色少爺,看上了機靈可愛的你,卻被你師父察覺,才會要你連夜發奮努力,僅用了一晚上就将數天的份量全部抄寫完畢,隔天領了報酬,就抟着你走人,是吧?”
“咦?你怎麽知道的?”賀蘭蝶尾快合起來的眼兒驀然瞠大,他說得太準了,害她以為當年他其實在場,或者他是那個好色混蛋的親戚。
“純粹是我的胡亂猜想。”以他對她的了解,根本連想都不用想。
初見時,雖覺得她像個不懂禮的野丫頭,實際上她十分懂得照顧人,恐泊就是因為她某些貼心之舉,吸引了那位少爺,才會引來觊觎的吧?
“你猜得未免也太準了吧?”賀蘭蝶尾沒好氣地道,見他放下筆,應該是想喝水,順手給他遞上茶水。
“那是哪國哪城哪戶人家?下回随軍出征,我讓領兵将領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最後把那個好色鬼揪到面前好好淩虐一番,為你報仇雪恨如何?”
他是真的想為她報仇,一洩當時的不快,她卻不贊同。
“不用了,那時候我才十歲,哪裏記得那麽多,況且他還沒有得手就被師父先一步阻止了。還有,我對不開心的事記憶最差,很快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真樂觀。那不管我對你做了多可惡的事,你也是很快就會忘記的吧?”南宮玄試探着問,微擡的眸心,有一絲意義不明的古怪波瀾微微搖晃着。
“說不定我跑到看不見你的地方待上幾天,就會忘得徹底幹淨了。”
“那很好。”
賀蘭蝶尾聽不出好在哪裏,而且他說好的時候表情語氣都太漠然了。
想想不對,這家夥幹嘛問她這種問題?他該不會……
“你是不是想對我做些什麽……”人神共憤的事?
賀蘭蝶尾還來不及把話說完,突然見他拿起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打算塞進信封裏,露出底下那張紙上頭卻有四個字—她的名字。“你幹嘛寫我的名字?”她不解的發出疑問。
“那天你在那邊看書,哭得吵死了,我一時沒忍住,寫下來打算拿去找人詛咒,看能不能讓你安靜一些。”
這混蛋,又在胡說八道,說什麽要讓她安靜一些,根本就是想把她詛咒成啞巴吧?
“後來我想了想,你這麽活潑也許是件好事,至少滋潤了我的生活,替我解解悶。”
好聽甜膩的話适時補上,也及時壓下在她心口萌生的細小火苗,化為熊熊怒焰的危機。
雖然怪自己窩囊,輕易就被他随意施舍的柔情牽着走,賀蘭蝶尾仍是軟着身子偶近他,嫩嗓輕吐:“你的字寫得真好看。”
“你寫的字也不會有多難看吧?”他不信有人會特地花錢讓一個字醜的丫頭幫忙抄書。
“當然不難看,我的字是跟師父學的,我早就把師父的本領學個十成十。我們都會把事先抄寫下來的經文拿給對方看,對方覺得滿意,才會請我們抄寫。可惜,我抄寫經書的工具都在樊安寺裏了,沒能帶過來。”不然就能給這個男人看,叫他以後別再小看她,哼!
“現在寫給我看也不遲呀。”南宮玄拉過那只嫩白柔荑,把蘸好墨的筆塞進她手裏,再把她拉靠近一些。“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在這上頭,多寂寞呀,把我的也添上去吧。”
賀蘭蝶尾分不清他語氣裏所蘊含的是懇求抑或是誘哄,忍不住追問:“你要陪着我嗎?”
“我是可憐你。把我的名字也寫上,這樣我就不會因為你老是不知死活的舉動,拿去給西斐祭師下詛咒,免得禍及到我頭上。”薄唇輕撇,看似對她的說法不屑極了,但顯然南宮玄做的與說的不同,他直接把她拉到身前,柔聲命令道:“快寫,讓我看看你的字有多‘好看’,好讓我徹底愉快地羞辱你。”
“寫就寫,誰怕誰呀?”就沒見過這麽不誠實的家夥。賀蘭蝶尾噘着嘴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在寫完“玄”字的最後一筆時,忍不住破功,“我、我不行了,好好笑,這樣變得像是在寫婚宴請帖,哈哈哈……”
她笑得人仰馬翻,橋小的身子沒站穩,直接坐到他身上,手中毛筆沒握緊的扔飛出去,幸好他眼明手快地接住,放回桌上。
“我不介意你觊觎我,不過我是不會娶你的。況且,我應該不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聞言,賀蘭蝶尾從他懷裏擡頭看他,這一幕,與他們初識時很相似,只是那時他臉上的笑意客套疏離,如今他的唇角雖沒噙笑,只有淺淺淡淡的無奈,和一絲難以察覺的隐忍,在他來不及察覺時傾洩而出,被她逮個正着。
這個男人總是這樣,總在她以為他對她很好,讓她想再靠近一些時,狠心把她用力推開。
“你确實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他打擊她,她也反擊得不留情面。
她喜歡的,該是身心健康、無病無痛,懂得照顧自己,為人忠厚老實,又會對人溫柔體貼。
單是他那不知何時會發病的虛弱身體,連她一半要求都達不到。
她不喜歡他,最重要的是,他先表明了不會喜歡她呀!
他那句“男人跟女人不同,不會把感情和純粹想要之物混為一談”,她記得牢牢的,苦苦思考了幾天,終于恍然大悟——他果然是不喜歡她的嘛,不管是他要求的陪伴,抑或上次的親吻,只不過是他想要做而已……
她才不會那麽傻,明知山有虎,自己還大大方方走進去,讓老虎把她撕咬啃舐,吞食幹淨。
“我累死了,有人很混蛋,把不屬于我的工作都塞給我。你不是說怕我中途昏倒嗎?快陪我回房,我要休息了。”
不知是她雙手握拳置于膝上,緊了又緊,松了又松的動作引起他的注意,或她沒有好好将自己的情緒完美掩飾,氣憤的在他懷裏瑟瑟發抖,他竟然抱住她,貼在她耳邊,說着不講理的任性要求。
這樣的舉動,是要她陪他回房,還是想叫她給他侍寝?
什麽叫有人很混蛋?依她看,最混蛋的分明是他啦!
她忍,她忍了。
反正他不喜歡她,等到他滿意了,自然會實現當初的承諾,給她應得的報酬,然後放她離去,現在,就先忍忍吧!
“你起來把衣服披上,吹了夜風說不定會着涼。”
人或許骨子裏都是有些犯賤,剛說完要對他怎麽怎麽絕情漠視,轉過頭就忍不住對他表露關心。
抓住那兩只看似對她“依依不舍”的大手,用力拉離她的腰,賀蘭蝶尾率先站起,退離他幾步,扯過一件衣衫向他遞去。
“啰嗦。”南宮玄嘴裏抱怨,卻沒有拒絕她的關懷。
趁他嫌棄着把衣服披上,賀蘭蝶尾動作迅速,悄悄拿走那張寫了兩人名字的紙,塞進懷裏。
反正事後他一定會随手一扔,不知道扔到哪兒去。
他不要,她要,就是拿來練字也好呀!
這樣安慰自己,她繞過書案正要追上他,一個不留神,衣袖拂動到桌上物品,随着啪啦啪啦的聲響,東西掉滿地。
“我不是故意的。”賀蘭蝶尾連忙蹲下,手忙腳亂地把東西逐一撿起。
無意中,她瞅見一份文書,白底黑字,寫滿了令人震驚的內容——
她碰巧識字,碰巧還有點小聰明,記憶力雖不及他,也能認出上頭的字跡,與懷中紙上他所寫的一模一樣。
“這、這是……”
這是他寫給兵部尚書意圖謀反的文書!
賀蘭蝶尾錯愕擡頭,以為他至少會解釋些什麽,卻只是得到他的一個冰冷眼神,以及同樣冷似寒冰的森冷話語——
“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促使他們冷戰許多日的原因,是那封密謀造反的文書,以及他一時沒控制住情緒,沖口而出的冷漠說法,以及他不悅拂袖離去的舉止。
那麽,使他心焦氣躁,即使出兵在即,在軍議上都能走神,并且感到不耐煩的原因,到底又是什麽?
“南宮?”
南宮玄聽而不聞,迳自想着那張深刻在腦海裏的氣憤嬌顏。
“南宮大人?”
又有人喊了一聲,試圖喚回他神游太虛的神智。
“嗯?”這次,南宮玄總算有了動作,擡頭對上面前的人。
入眼之人的臉他全部認得,獨獨缺了他最渴望的那一張。
或許是出于失望,他只覺眼前景象開始搖晃着,逐漸變得模糊不清……
“南宮!”
“南宮大人!”
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南宮玄徹底失去意識,陷入黑暗裏。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床邊一道忙碌的身影叫他忍不住瞠大惺忪睡眸,趁她轉回來,準備将擰幹的巾帕置于他額頭,他驀然伸手,把纖細的手腕緊緊握住,并蘊進一股不願對她就此放手的力道。
“你怎麽在這裏?”他嗓音嘶啞,卻難掩自孤獨睡夢中醒來,甫睜眼便看見她的喜悅與渴望。
“我也不想在這裏,只是聽說你又病倒了,雙腳就不受控制,自動跑來找你……”賀蘭蝶尾低聲咕哝,為了鄙視自己的沒節操,她也沒想多加掩飾,大方說給他聽,讓他聽了以後愉快嘲笑。
“你喜歡我,嗯?”
“不、知、道!”
說着不會喜歡她的人,現在倒問她是不是喜歡他,真的很惡劣!
賀蘭蝶尾氣惱地想把他甩開,怎奈他太黏人,手好似固定在她手腕上,怎麽甩也甩不掉。
不……應該是說,他不想讓她走,怕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
“放手啦,我去拿藥給你,喝了藥你的病才會好。”沒好氣地瞄了他一眼,她這樣的解釋,是在給他承諾和安撫。
“你不氣我了?”南宮玄換一句問,免得她臉皮太薄,惱羞成怒。
“氣,氣死了,最後氣我自己,幹脆就不氣了,免得氣死我。而且老實說,你做那種事是你的事,關我什麽事?”那種事,是指那封文書上的內容。
他不想她過問,她就不問了,省得他嫌她雞婆啰嗦,反正他那麽大個人,做事不可能沒半點分寸和緣由。
“抱歉。”這句道歉一語雙關,即是為前幾天發生的事,也是為此時她所流露的擔憂。
先前在軍議上,他一直在想,如果今日她還是把自己關在房裏,他就去哄她兩句吧。
若兩句不成功,再哄兩句,要還是不行,那就幹脆學安撫奶娃的大人,抱抱她、親親她的臉頰,拍着她的背,來兩聲“好乖好乖”……
沒想到他卻病倒了。
幸好,她還願意理他……
好吧,既然她來了,既然她沒有耍脾氣,那麽,他就誠實一點,就當作是給她獎勵。
“是誰告訴你我病倒的?”
“你弟弟。他剛好要出府,碰見有人把你擡回來,馬上就沖到我那兒,怪我沒照顧好你,扭着我的耳朵,教訓了我好久。”賀蘭蝶尾難掩心中氣憤,手指着右耳,叫他看他弟弟的暴行。
“我看不見,你再湊近一點。”
“好啦,看啦。”她沒聽出他話裏的誘哄意味,也沒發現那比平時蒼白許多的臉隐隐透着一股陰謀。“再湊近一些。”
“其實也沒有多疼啦,南宮熠還小,又是個不事生産、不太懂事的公子哥兒,你不要責怪他啦……咦?”
最後那聲疑惑,是因為她感覺到有什麽暖暖的,微濕帶軟的物體觸及小巧圓潤的耳珠,用舔和吮的方式滋潤着,再然後,換成比較硬實的東西,綿綿密密地啃咬起來。
“他怎麽對你,我怎麽對他,好不好?”
“你……你你你你!”甜美花顏上寫滿震驚,賀蘭蝶尾終于驚覺他到底是用什麽在她耳朵上作怪了,那是他的唇、他的舌、以及他的齒!“你幹嘛對我這麽好?”
沖出口的話,不是罵他無恥好色,而是問他為什麽要對她好,連她自己都感到很不可思議。
“現在你是我的人,我要對你好、對你壞,全由我來決定,有什麽好驚訝的?”
南宮玄那不屑的神情,明顯在責怪她大驚小怪。
“是哦,我都忘了。”她把“你是我的人”,如此暧昧的句子自動屏蔽,只當作是他一時興起,既不期待也不驚喜,然後岔開話題,免得讓兩人無限尴尬:“對了,有件事我覺得很奇怪,你弟弟跟你長得一點都不像——”
“南宮熠的事你還跟誰提起過?”南宮玄倏地打斷她,把她整個人扯上床,跟他面對面,貼近到她能夠細數他眼睫的數量。
賀蘭蝶尾白他一眼,“你以為我跟誰都能談天說地,勾肩搭背像個好哥兒們、好姊妹呀?”
她只有跟他在一起話才比較多,也只有對他,才會吐露某種程度的真心。“不許管南宮熠的事。你只能管我,只許看我,只許對我一個人好。”至少讓他擁有這些,在她還留在他身邊的這段時間。
“呃……”賀蘭蝶尾不懂他突然展露出的占有欲代表什麽。
或許是因為他純粹地想要那麽做吧?
望着他那雙明澈眼瞳,她看到了不容拒絕的堅定,心中有一塊地方忍不住軟了下來,決定不跟他追究原因……
“喝!你拉我上床幹嘛?”
“想要你侍寝。”俊臉揚起笑意,他故意開玩笑,但為了不吓着她,松開了一直抓着她手腕的手。
“有人對我承諾過,說他不會做到最後一步的。”
“我能不能食言?”南宮玄打趣着問。
“不可以!”她要是點頭答應,那她豈不是很吃虧?
除非他願意對她說喜歡,否則,她絕對不會那麽做。
不願産生過多依戀,賀蘭蝶尾從床上跳下,先是扶起南宮玄,轉身走到桌前拿起那碗苦黑藥汁,再走回來喂他喝下。
“頭還暈嗎?還感覺渾身脫力難受嗎?”
聽說每回病倒,他只需喝一帖這種藥,再好好休息一兩天就會恢複,上回他太早下床,她沒能見證藥效,這次有幸目睹,忍不住好奇詢問。
“哪有這麽快?又不是靈丹妙藥。”
“我說啊,你就沒想過要找位大夫,把你的怪病好好治一治嗎?”因擔心他的病情,她不由咬了咬下唇,讓那原本粉柔的唇瓣變成蒼白,并殘留着淺淺的貝齒印痕。
他看着于心不忍,伸出手,長指輕柔抵在她唇上來回撫摸。
直至那抹可愛淺粉重新出現,她的粉頰也被可疑紅暈滿滿占據,他才停了手,露出像自嘲,又似不屑嘲諷的神色,回答她的話。
“要找誰治?不管是隐居山林的神醫,抑或是宮中禦醫,我爹全找來為我看過,結果每個都搖頭嘆氣,直接開些強身健體的藥方,叮咛我好好鍛煉身體,不管吃下多少昂貴補藥,我的身子還是說倒就倒。”
“那……那個當年給你開這種藥方的老和尚呢?”
藥和老和尚的事,她都是從府中下人口中聽說來的。
可惜,南宮夫人過世之後,南宮老爺怕觸景傷情,把府中下人全換掉了,不管她怎麽打聽能夠治好他的法子,就是無法找到比這更多的線索。
“他再也治不了了。”句末帶着冷哼,不過那并非對她的打擊,而是勸阻,“那老和尚,在為我診治的隔天就圓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