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光合作用
回到江城之後, 大概二十天,周唯璨手背上的紋身就掉得幹幹淨淨。
雲畔覺得有點可惜,又無可奈何, 幹脆自己網購了一堆海娜手繪的工具和顏料盒, 打算下次再給他畫點別的。
周五下午,雲畔畫室剛下課, 就匆匆忙忙開車往餐廳的方向趕。
結果在高架上堵了整整半個小時, 中途收到阮希的消息,說自己到了,餐廳要排隊,讓她別着急, 慢慢來。
上周阮希給她打電話, 說自己打算辭職, 回江城休息一陣子,順便陪陪父母。
然而等雲畔真的到達那家約好的西餐廳, 見到了許久未見的阮希,才聽到她扭扭捏捏地告訴自己, 她已經跟男朋友領過證了。
雲畔愣了将近十秒, 才問:“什麽時候?”
“就上個月。”阮希用勺子攪了攪瓷杯裏的蜂蜜牛奶,“本來打算年底再領的, 但是當時腦子一熱就……太突然了,電話裏不知道怎麽跟你說。”
的确有點突然。
或許不應該, 但是雲畔又想起錢嘉樂。
前段時間, 錢嘉樂給周唯璨打電話, 說自己今年的全國巡演最後一站定在江城, 時間在八月份, 票已經給他們留好了, 如果有時間的話,希望他們到時候能去看演唱會。
雲畔記得自己當時還抽空問了一句,關于最近網絡上傳得沸沸揚揚的,他跟那個流量小花的戀情傳聞是真是假,錢嘉樂否認得毫無遲疑,說炒作而已,平時穿的戴的那些同款衣服首飾都是公司準備好的。況且如果是真的,根本就不可能那麽高調。
——所以是還放不下嗎。
這句話當然沒有問出口。
餐廳布置得很有情調,每張餐桌上都擺着一支香薰蠟燭,淡淡的柚子和茉莉香氣,很好聞,也很放松。
雲畔只好說:“恭喜。”
Advertisement
阮希苦惱道:“也沒什麽好恭喜的,我到現在都還恍惚着呢,暫時還沒能徹底進入妻子的角色,可能還要過幾個月才能适應。”
少時,又主動轉移話題,“對了,你跟璨哥最近怎麽樣?挺好的吧?”
“挺好的。”
阮希大概是唯一一個讓她能夠毫無顧忌提起周唯璨的人了,雲畔猶豫片刻才道,“但是他這幾天去北京出差了,我有點失眠。”
阮希聞言,有點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故意打趣,“怎麽,沒有性生活一個人連睡都睡不好啊?”
“……”
雲畔竟然無法反駁,許久才說,“也不是,就是不太習慣。”
她只是太依賴周唯璨的懷抱了,比藥物更加直接有效,被他抱在懷裏睡一夜,連夢都不會做,可以安安穩穩地睡到天亮。
聊天的間隙,七分熟的牛排被端上桌,還冒着熱氣,阮希低頭,慢吞吞地拿起刀叉,卻沒有動,似乎在出神,許久才說:“……對了,前幾天錢嘉樂給我打電話了,問我下個月有沒有空,最後再去看一場他的演唱會。”
直到吃完飯,逛完街,雲畔開車回家的路上,仍然沒有問出口——那你打算去嗎?
歸根究底,別人的感情,別人的生活,與她無關。
更何況阮希已經結婚了。
如果換了是她……雲畔想,就算她和別人結婚了,只要周唯璨回來找她,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婚,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這個“如果”本身就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根本不可能發生。
百無聊賴地在十字路口等紅燈,雲畔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這個時間段周唯璨應該還在忙,于是忍住了給他打電話的沖動。她随手打開車載音響,剛好随機到一首錢嘉樂的歌,好像是不久前剛發行的新單曲,是他親自作曲的,《情書》。
這首單曲發行之後,反響尤為熱烈,算得上是繼《唯一》之後,他個人參與創作的歌曲裏最受歡迎的一首。
是一首曲風沉郁的苦情歌,總時長将近八分鐘,開頭是大段純伴奏的留白,雲畔留意了一下,留白的部分總共有一分十三秒。
很巧,阮希的生日就是一月十三號。
最後舊情人變不成老友,反而成了靈感缪斯。
回家的路上幾乎一路紅燈,雲畔耐着性子等在第三個路口,看着擠在斑馬線上過馬路的重疊身影,漫無目的地發呆。
頭頂的數字緩慢地進入倒數,雲畔回神,視線重新望向前方,随即,猝不及防地在黑壓壓的斑馬線上,看到一個倒下的人影。
像風筝斷了線,輕飄飄又沉甸甸,一頭紮下來,沒再動彈。
也像一灘爛泥,或腐肉。
這一幕發生得太過突然,人群凝滞幾秒,陷入慌亂,有人反應不及,腳步踩在他的手臂和大腿上,而那人像是斷了氣般一動不動。
雲畔的車停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能夠隐約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一名看起來很年輕的上班族,電腦包還提在手裏,雙眼緊閉,臉色煞白。很像是勞累過度引發的暈倒或猝死。
恐慌的人群終于安靜下來,斑馬線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有人在打電話叫120,有人在幫他做急救,附近的兩名交警也匆匆趕來,開始指揮交通秩序。
前方路段被暫時封鎖,車流紛紛掉頭,往左右兩方的岔路拐,雲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沒有跟着其他車輛一起掉頭,而是把車停在路邊,自己走下來,擠進擁堵不堪的人群。
大部分都在看熱鬧,竊竊私語,而那個正在幫忙急救的女孩子,臉色難看至極,正在着急地跟旁邊的警察交流。
隔着洶湧人潮,雲畔竟然聽清楚了她的聲音。
——救護車還有多久到?
——已經沒氣了。
已經沒氣了。
生命就是這麽脆弱的東西。随時随地都會畫上休止符。
雲畔渾渾噩噩地伫立原地,手腳冰涼,如墜冰窟。這一刻她很想給周唯璨打電話,但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不對勁,最終還是沒有撥出號碼。
分不清究竟是過了一秒還是一個世紀,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響起,她才如夢初醒般轉身離開。
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把車開回家的,雲畔渾身乏力,手指微顫,連着輸了三遍密碼才輸對,匆匆走進卧室,連衣服都沒換,就把自己從頭到腳裹進被子裏。
時間有沒有流動,窗外是天亮還是天黑,這些她通通分不清,鋪天蓋地的鮮血将她的視線吞沒,甚至還能聞出屍體腐爛時發出的刺鼻氣味。
可怕的是,她對此并無恐懼。
後背不知何時起已經被冷汗浸透,雲畔意識到自己正在劇烈發抖,于是強撐着下床,去客廳吃藥。
她已經很久沒吃過抗焦慮的鎮定藥物,今晚卻額外多吃了兩粒。
吃完藥,情緒平緩了少許,雲畔回到卧室,打開衣櫃,随便翻出一件周唯璨常穿的T恤套在身上,重新抱住那張薄薄的蠶絲被,臉頰埋在裏面,尋找他身上殘留的體溫和味道。
房間裏靜得像極了停屍房,氧氣被一再擠壓,雲畔錯覺般以為自己也是一具陳列其中的屍體,窒息感分外強烈,于是難以忍受地伸手在牆壁上輕敲,開始人為制造噪音。
不記得到底敲了多久,直到她的指骨關節開始腫痛麻木,才停下這種無意義的行為。
幾點了?
她正想伸手去摸手機,恰在此時,聽見急促的來電鈴聲。
思維遲鈍地偏過頭,直到鈴聲響了無數遍,瀕臨自動挂斷的邊緣,雲畔總算成功拿到手機,盯着屏幕上那個熟悉的名字,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才摁下綠色接通鍵。
“到家了嗎?”
聽筒裏稍微有點吵,周唯璨的聲音卻很清晰,也很動聽。
不由得把手機一再貼近,雲畔用力地咬了一口舌尖,讓自己保持冷靜:“到家了,已經躺在床上準備睡覺了,你在幹嘛?”
“剛開完會,在找地方吃飯。”周唯璨似乎看了一眼時間,“才九點多,睡這麽早?”
“……不快點睡着的話,我會一直想你,想到失眠。”
原本寂靜到無法忍受的房間被他的聲音填滿,雲畔稍微安心,翻了個身,把自己縮成一團,“我好想你,想抱你,想接吻,還想做.愛。”
周唯璨輕聲笑了,“再忍忍,還有三天我就回去了。”
三天,七十二小時……好漫長。
手指摩挲着頸間的舊項鏈,雲畔不敢表達出自己的焦慮,只好乖乖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又閑聊了幾句,聽筒裏越來越嘈雜,夾雜着隐約的風聲,她忍不住問:“你在哪?”
“在路口,等紅綠燈。”
腦袋裏嗡的一聲,警報瞬間拉響,雲畔神色僵硬,指甲陷進掌心裏,有點神經質地提高了聲音:“別、別走斑馬線。”
不等他回答,又固執地要求,“你換條路走吧,快一點。”
鬧哄哄的人群裏,周唯璨語氣裏的笑意消失了,問她:“為什麽?”
雲畔閉上眼睛,指甲已經将掌心掐出淡淡的血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斑馬線上有屍體,很可怕,然而最終還是忍住了,含糊地回答:“沒什麽……只是覺得不太安全。”
手機對面沉默少頃,周唯璨輕聲道:“好,知道了。”
須臾,又說,“睡吧,別怕,我在這陪你。”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有安全感,或許是那兩粒阿普唑侖發揮了作用,雲畔抱着手機,聽着他跟自己聊引力波理論,盡管枯燥,然而催眠效果卓絕,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身體因為藥物被迫陷入深度睡眠,猶如在漆黑空曠的隧道中穿行,遲遲找不到出口。她無法自如地選擇在什麽時候醒來,只能被動陷入熟睡,直到藥效過去。
雲畔已經很久沒做過噩夢,病情也很久沒發作過。
今晚究竟是因為她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親眼目睹了一個人從生到死的過程,還是因為周唯璨不在她身邊,她分不清,然而也無關緊要。
吃完藥就會好起來,過幾天就會好起來,她早已習慣。
夢裏是那間牢籠般的私人病房,雲畔看見剛接受完ECT治療的自己,也看見純白色的病床和天花板。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身體被電流麻痹的不适感還未徹底消失,有護士過來親切地詢問情況,問她現在感覺怎麽樣。
胸口急促起伏,後背冷汗涔涔,就連在夢裏,雲畔也在試圖逃離那間病房,她拔了身上的針管,推開眼前的護士,慌不擇路地向外飛奔。
長長的走廊盡頭,綠色的Exit旁邊,她看到了周唯璨。
站在那裏不說話,好像在等她。
有種在萬丈懸崖一腳踩空的錯覺,雲畔猛然間睜開眼睛。
房間裏靜到了極點,淺色紗簾合攏着,從縫隙裏洩進幾縷模糊天光。
窗外的世界半明半暗,遠處的街道已經亮起了燈,盤踞在鋼筋水泥搭建的城市叢林裏,猶如一條蜿蜒陡峭的山脊。
雲畔揉了揉太陽穴,勉強撐着床頭坐起來,卻在下一刻,在窗邊看到某個萬分熟悉,絕無可能錯認的身影。
窗外是霧茫茫的灰藍色天空,周唯璨就安靜地站在那裏,似乎正在出神,手裏一上一下地抛着打火機,是他等待時習慣性的小動作。
這一幕與夢境幾乎重疊,雲畔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只覺得真假難辨。
啪嗒一聲,周唯璨合上掌心,握住了再次下墜的打火機,随手将其丢上窗沿。
“睡醒了?”
雲畔隔了幾秒才記起點頭,下意識問:“幾點了?”
周唯璨擡手,撥正表盤:“六點。”
說完,他走近,坐到床邊,“睡了多久?”
“很久……将近八個小時。”
腦袋鈍鈍的,像一臺生了鏽的機器,雲畔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幾下,确定眼前的人仍未消失,後知後覺地感到驚喜,“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一個小時之前。”
離得近了,才能看清他眼底那抹淡淡的烏青,以及難掩的倦色。
雲畔愣住,“不是說三天後回來嗎?為什麽突然——”
“想你了,”周唯璨卻說,“沒心思工作,所以回來看看。”
……騙人的吧。
雲畔一時無言,意識仍未徹底清醒,身體也很疲憊,于是伸出雙臂,緊緊抱住他的腰,如同抱住救命稻草。恨不得再也不松開。
周唯璨的手從她後腦勺緩慢下移,在她頸後摸出一點涼意,“這麽多冷汗,做噩夢了?”
把腦袋埋在他肩膀上,雲畔點頭,緊接着又搖頭,“也不算噩夢。”
她的後背幾乎全被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貼着T恤,很難受,于是提出要求,“我想洗澡。”
周唯璨說“好”,然後将她攔腰抱起,往浴室走。
進了浴室,卻沒有把她放在花灑底下,而是把她抱到盥洗臺上,固定住她的腰。
視線一下子變成平視,雲畔手腳軟綿綿的,沒什麽力氣,任由他脫掉自己并不合身的T恤,逐寸翻.閱自己的身體,最後說了一句:“有進步。”
雲畔沒反應過來,怔怔地問:“……什麽進步?”
周唯璨低頭,獎勵般親吻她的眼睛,“身上沒有新傷口。”
喉嚨似乎被什麽堵住了,沙沙的,雲畔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好半天才出聲:“其實我沒事的,吃完藥,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特地回——”
“我知道,”周唯璨打斷她,“是我自己想回來。”
“你是不是很累?”
“見到你就不累了。”
周唯璨抱緊她,安撫般捏了捏她的後頸,“有力氣洗澡嗎?”
雲畔貼着他的下巴蹭了蹭,指尖仍然在微微地抖,疲憊感如洪水般沖刷過身體,明明腦子裏有很多想做的事,但是她卻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只好往他懷裏鑽,“你幫我洗。”
浴室裏只開了一盞照明燈,光線昏黃。周唯璨拉上浴簾,打開花灑,調試水溫,然後打濕她的身體,把她握在手裏。
熱氣逐漸蒸騰、升空,填滿浴室裏的每一個角落,雲畔的視線同樣變得霧蒙蒙,也顧不上會弄濕他的衣服,仰起頭舔吻他的喉結,問他要不要一起洗。
水聲斷斷續續地響,周唯璨不搭話,仔仔細細地幫她擦洗發水、護發精華、沐浴露……然後逐一沖洗幹淨,動作簡直算得上心無旁骛。
等到洗完,他利落地擡手關掉花灑,雲畔配合地往前,想去開門。
剛走了沒幾步就被拽回來,摁在牆上,被迫仰起頭,和他接吻。
裸露的後背和冰涼的瓷磚接觸,引來陣陣顫栗,雲畔被他密不透風地包裹在懷裏,聽着他胸口清晰有力的心跳,唇舌交纏時暧昧的水聲,放縱自己一再沉溺。
不過也僅止于接吻。
沒有做更多,周唯璨幫她吹幹頭發,套上睡衣,又重新塞回床上,讓她接着睡。
雲畔很累,可是睡不着,浴室裏的花灑又開始淅淅瀝瀝地響,她閉着眼睛,認真地聽。
房間被與他有關的聲音填滿,不再靜得讓人發慌。
她意識到自己再一次被接住了。
沒有等太久,周唯璨洗完澡,也跟着上床,很熟練地側身抱住她。
雲畔忍不住問:“你什麽時候走?”
“下午兩點。”
那也沒幾個小時了,她下午還要去畫室,雲畔認為自己應該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幾個小時,于是打起精神挨過去,貼着他的手臂問:“做嗎?”
停了幾秒,又提醒,“你已經出差十三天了。”
這麽久不做,還是第一次。
而他似乎并無興趣,“不是累嗎?我陪你睡會兒。”
雲畔的手開始不老實,“你慢一點,也不會很累。”
周唯璨看着她那張蒼白疲憊的臉,失笑道,“你這幅模樣,我會以為自己在欺負你。”
“……我給你欺負,怎麽欺負都可以。”
手指沿着她腰窩的輪廓撫摸,停留在那裏,沒有別的動作,周唯璨在她耳邊玩笑般說,可是我舍不得。
尾音勾着一點笑意,像羽毛,讓她心髒發麻。
被他抱着的感覺跟泡在溫水裏沒什麽分別,舒服得讓人昏昏欲睡,雲畔打了個哈欠,擡起頭,看他的側臉。
清晨七點整,城市已經徹底醒來,日頭高懸,雲層淡薄,他的眼睛被陽光一照,亮得不可思議。
雲畔看得入迷,身體裏的腐肉仿佛被挖空,傷口緩慢地結痂,長出嶄新的血肉。
她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本書,書裏說“正常”其實是主觀的,沒有什麽标準答案。這個地球上有七十億人,就有七十億種正常。
而這一分一秒,在周唯璨的眼裏,她确信自己是正常的,健康的,無憂無慮的。
某種意義上,已經很足夠。
“別看我,”良久,周唯璨捂住她的眼睛,“睡覺。”
長長的睫毛在他掌心裏輕掃,雲畔點頭,卻沒有睡,反而咬着他的嘴唇輕吮,有點粘人地問,“等我睡醒,你會不會消失?”
他笑了一聲,說“不會”,又說“好了,別撒嬌”,雲畔才聽話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