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英雄日常(九)
江九幺毫無意外地住院了。
她仍記得那晚被擡進救護車的時候,那個護了他們一路的男人做了叉腰的姿勢,借以捂住自己腰側的傷口,他哈哈大笑說着“拜托你們了”的話,然後就消失在了夜幕之後。
她被推進了手術室,又被推了出來,昏迷了足足三天三夜才醒過來。經診斷,她的雙手達到三度燒傷,只要再嚴重一些,可能就要面臨截肢了。
“之後會再安排做兩次植皮手術,但留疤是躲不掉了,你自己做好心理準備。”
“留疤就留疤吧,我能撿回一條命就不錯了。”
主治醫生其實是她的熟人,畢竟做職業英雄這一行的,跟警、察和醫生總是會經常打交道。
“能被自己的個性傷成這樣,你大概真的是古今第一人了。”醫生合上病歷夾塞回她病床的隔層裏,繼續毒舌地說道,“一年沒來,我都快忘了還有你這麽奇葩的英雄存在。”
“別嘛,我這不是想你了,找個借口來看看你。”
江九幺笑得特別沒心沒肺,結果得到了醫生無言離開前的一記白眼。
這人一走,屋裏就安靜了下來。
安德瓦對她還算不錯,特意給她安排的單人豪華間的病房,報銷各種醫療費。
東家确實是個好東家,但她卻不是個好員工。
這幾天安德瓦來看望過她一次,并告訴她轟焦凍沒有事,只是太過虛弱一直在發燒。
江九幺看他中年危機集中爆發的表情,她覺得他來其實是有其他話要對她說的,但在看到她被包成粽子的雙手後,只留了句“好好養傷”就離開了。
她嘆了口氣,該來的事總歸會來的。
再見到歐爾麥特是第二天的下午,她的病房裏沒了水,便舉起倆半殘廢的手跑到外面的公共飲水機那兒,還特不服輸地不喊人幫忙自己用沒受傷的手腕去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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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當然是失手打翻,幸好在要落地的時候被人及時接住了。
“多謝。”
她道謝後擡起頭看向對方。
那是個幹瘦的男人,個子也不是很高,金色的頭發長到肩膀處,他臉色糟糕,渾身都纏滿了繃帶,右手還拄着根拐杖。
“不用客氣。”
“你的傷好點了嗎?”
“暫時死不了的樣子。”
順勢接話的歐爾麥特一愣,他擡頭看向眼前正在咬着紙杯喝水的女人,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認出我了?”
畢竟醒來之後連他自己都沒有認出自己。
“嗯,其實那晚你抱我的時候就隐約有漏氣的跡象。”江九幺點了點頭,她那時還被這堪比特效的一幕吓到了,以為是受傷過重産生了幻覺。
“這樣啊。”
歐爾麥特沒再多掩飾自己的身份,他其實也想同綠谷出橫好好聊聊,畢竟她同樣是那次事件的受害者,而且她應該已經發現自己丢失了那樣東西。
江九幺見癟了的歐爾麥特一副要講很長一串故事的樣子,便邀請他去她那間豪華單人病房做做,那裏隔音效果奇佳,保證聊什麽秘密都不會被人聽見。
病房內。
歐爾麥特在開講前拜托她不要将之後聽到的事再告訴第三個人,她擡起了胳膊表示自己最能守得住的就是秘密。
于是歐爾麥特便向她講述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關于那晚出現的西裝男,關于西裝男的能力All For One,關于他的能力One For All。
“所以與我手中一代傳于一代的個性不同,All For One的個性是‘奪走個性’和‘賦予他人’的個性,在長年累月之後,他的力量已完全超出我預估的恐怖,而他所做的事無疑是罪惡的,所以經過漫長的找尋,我終于找到了他并親手将他了結……哪怕我也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歐爾麥特指了指自己纏滿繃帶的身軀,撇去尚可愈合的外傷不談,他的內髒遭受了重創,呼吸系統毀了大半,連胃也被整個摘除。
“我甚至還被病痛折磨得瘦了好幾斤。”
“哦,那可不止,絕對不止好幾斤。”
江九幺擺擺手,歐爾麥特的描述真是一點都不精準。
聞言,歐爾麥特驚悚非常地咳出一口血後淡定地抹了抹嘴吧:“我不清楚自己能恢複到哪種地步,歐爾麥特之名是否還能走得更遠,但我相信,繼承我力量的人終會出現,One For All的意志将代代相傳。”
“……”
“但有一件事,我仍愧對了英雄之名,那就是……我沒能再早一點趕來救你。”
她愣了下,低下頭後久久不語。
啊,她早知道了。
或許歐爾麥特的故事并沒有說得非常完全,她也不需要知道得那麽清楚,只有這件事與她之前最糟糕的猜測一樣。
那之後,她不止一次去試圖調動自己的個性,卻始終沒能點燃半點火花。
“我的個性被All For One奪走了吧?”她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冷靜地說出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歐爾麥特撇過目光,艱難地點了點頭:“嗯……其實在你昏迷的時候,已經有人為你做過檢查了。”
“沒有辦法了是嗎?”
“……抱歉。”
“沒關系,但請讓我一個人靜靜。”
“……”
歐爾麥特張了張口,但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地離開。
那之後的整整一個下午,江九幺都愣愣地坐在病床上,她緊盯着自己被裹成了粽子的雙手一動不動,就好像看久了就能看出點什麽似的。
她不停地這麽告訴自己。
挺好的,失去了個性,她以後就可以不用那麽玩命地進行英雄活動了,遇到危險也只要安靜如雞地在旁邊等專業人士來善後就好,反正她本來就沒有做職業英雄的崇高理想,前兩個禮拜不還在為拿回英雄執照要繼續上班苦惱不已嘛,這下不就徹底解決問題了。
沒錯,就如同她之前跟轟焦凍說的那樣,她只需要做英雄救美裏的那個“美”就好。
但是——
為什麽呢?
為什麽她的眼淚會止不住地流下來呢?
可現在的她,就算是被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連伸手去拿紙擦一擦都做不到。
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覺得自己竟然是那麽沒用。
當綠谷引子在接受通知趕到醫院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從來樂觀向上的女兒高舉纏着繃帶的雙手把臉埋在病床上悶聲哭泣的樣子。
綠谷引子吓壞了,她丢下了剛買來的補品水果趕緊迎上去緊緊抱住了綠谷出橫,心疼得跟她一起掉下眼淚。
“沒事了,出橫,已經沒事了。”
“媽……媽媽……媽媽……”
這次,江九幺終于卸下了所有負擔,在自己母親的懷裏放聲痛哭了起來……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
不不不,要記得生活永遠會安排更大的驚喜給你。
在被迫接受了失去個性的事實後,江九幺得知那晚爆炸後的餘波尚未結束,雖然表面上以敵犯罪向公衆做了交代,但英雄管理局派出的調查組在現場找到了人為的痕跡。
在沒有任何助燃器和易燃物品的地方,會造成這麽嚴重後果的火災只可能是有人使用了個性,且徹底失控了。
管理局有理由認為,這樣的人将會對社會造成巨大的威脅。
歐爾麥特在此前沒有報備過有其他敵當場逃脫,死于火場的罪犯經過DNA比對都沒有火焰個性的過往資料,而All For One的存在和能力不能被管理局的人知道,不然這個和平時代的社會絕對會一夜崩盤,哪怕All For One有可能已經死了。
所以當晚出現在現場的那些人中,必須有誰去扛下這一切,其中使用火焰個性的綠谷出橫自然被排到了首位懷疑對象。
她沒有生氣,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推斷很合理。
調查組當然不會這樣主觀臆斷,但只要進行個性的波紋比對就能找出當晚力量失控、引發火災繼而造成爆炸的人究竟是誰。
所以說,科技太發達也不完全是好事。
第二天,江九幺主動要求見了調查組的人,并承擔下當晚游戲廳的大火是她的個性所致,甚至狂妄地說除了她火焰女郎,還有誰能這麽大範圍的引起火災,當時的自己只是救人心切,一不小心就做過頭了。
調查組的人面色凝重,他們非常清楚地告訴她一旦罪名成立,有前科且才剛拿回英雄執照的綠谷出橫很可能會被永久吊銷執照,管理局是不會允許一個會威脅英雄社會的人繼續以公職身份進行英雄活動的。
“火焰女郎綠谷出橫,你确定這一切都是你做的嗎?”
“嗯,我确定。”
反正她也失去了個性,做不了英雄這種事早有了覺悟。她不在意這些虛名,并立志成為了新一代的背鍋俠。
可轟焦凍不一樣,他擁有希望,擁有未來。
如果作為未成年人的他因為個性失控而被記錄在案,今後無論是報考雄英還是考取英雄執照都會受到很大影響。
有些事總要有人承擔,那這個人就讓她來做吧。
轟焦凍再出現的時候,江九幺已經完成了植皮手術,在被歐爾麥特介紹來的老太太親了一口後,意外恢複神速,沒兩天就能拆掉繃帶了。
江九幺看着扒着門口氣喘籲籲的轟焦凍,他紅撲撲的臉看起來還在發燒,她愣了好半天後才對他說道:“……進來坐坐?”
轟焦凍進是進來了,但沒有坐坐,他徑直走到她面前,看到了她那凹凸不平、有明顯色差的燒傷疤痕,簡直觸目驚心。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疤痕有多痛多傷,所以他更不能原諒犯下錯誤還讓她來承擔的自己。
“……你為什麽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江九幺很驚訝,她不清楚轟焦凍是怎麽知道的,直到後來白癡後輩來探病時告訴她,他當時只是看起來白癡,不是真的白癡。
“老師替學生擦屁股不是亘古不變的事嘛。”江九幺說得特別輕松寫意,手上繼續做着收拾行李的動作,準備明天出院。
“……”
轟焦凍沉默過後轉身就要離開。
“你就算過去說出真相也不會改變任何事,只會讓我再背一條妨礙調查的罪名。”
轟焦凍停下了腳步。
江九幺嘆了口氣,轟總就是三觀太正,孰是孰非都要分個清清楚楚,但有時候糊塗一點不是壞事。
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花了很大的力氣終于勸住了轟焦凍,可對方平心靜氣聽了半天,只回了一句話——
“我會負責的。”
江九幺聽得一臉懵逼:“啥?”
“如果你沒聽清楚,我再說一次。”轟焦凍非常認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得明明白白,“我會負責的。”
江九幺全當聽了個玩笑:“行了,那你負責吧,要是有天我問你借錢,你別拒絕我就行。”
“……”
轟總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她的話好笑,嚴肅的樣子讓人覺得這個孩子在一宿之間又長大成熟了很多。
那個時候的江九幺并不知道少年的誓言并不是随便說說的,甚至還在認真思考以後養老是不是又多了條大腿可以抱。
仔細想想,這未來的人生并不是完全沒有期待。
到了晚上,收拾完行李的江九幺掄着兩罐冰可樂上了醫院的天臺,她屁股還沒坐熱就忽然破門而入的歐爾麥特吓了一跳,對方在看到她建在後分明松了口氣。
“……你不會以為我要尋死吧?”
“……”歐爾麥特遲疑地點了點頭。
“放心吧,我才不會那麽想不開。”
好死不如賴活着。
她當年跟游客先生說的話,到現在仍然成立。
江九幺拍了拍她旁邊的空位,邀請這位大英雄一起上來坐一坐,并将另一罐可樂推到她身邊。
她喝着可樂,口齒不清地說道:“大佬,喝冰闊洛。”
“……”
歐爾麥特接過可樂,僅是一言不發地握着它讓水滴落。
江九幺其實知道他想說什麽,這副急匆匆來找她的樣子一定是知道了她被吊銷英雄執照的事,就是不知道是來安慰她的還是勸說她的。
“歐爾麥特,什麽叫做英雄?”
“……”
“保衛世界是英雄,斬殺惡人是英雄,救人水火是英雄,路見不平是英雄,那誰能說守護自己學生夢想與未來的我不是英雄呢?”
“出橫少女你……”
“所以。”
江九幺頓了一下,她站起來張開雙臂哈哈大笑,就像有無數鎂光燈都打在她身上一般,她可以大聲地回應弟弟綠谷出久的期待,她可以大聲地向全世界宣告,就算沒有壯烈的獻身,就算沒有光榮的謝幕——
“我,綠谷出橫就是英雄!!”
歐爾麥特在震驚過後揚起嘴角,他将冰可樂遞到嘴邊後輕聲回應。
“……啊。”
只有這一點,沒有人可以質疑。
出院的第三天,江九幺換了一身正裝去了安德瓦英雄事務所,她是去遞辭呈的。
安德瓦沒有多做挽留,但在她臨走的時候,又忽然叫住她道了聲謝謝,并表示希望今後她都不要再見轟焦凍了,以免引起管理局的注意。
好吧,看來她又失去了以後可以去借錢的大腿。
羅曼·羅蘭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那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江九幺覺得自己應該離那個境界不遠了。
回到東京後,她重回了畢業之初工作過的那家花店,再次過上了閑适非常的生活。
綠谷引子不會再為遠在外地進行英雄活動的女兒擔心,整個人都跟着樂呵呵地胖了兩斤。
綠谷出久依舊是暖心的小天使,他已經接受了無個性的事實,但仍然每天熱衷于記錄英雄筆記,期待将來報考雄英英雄科的那一天。
日子按着節奏平淡了下來,她幾乎每天都是在店裏度過的,不是在澆花培土,就是在訂單和賬目中打轉,過得簡單又充實。
她在離開事務所的時候沒有留下私人地址,曾在京都活躍過的也僅僅是火焰女郎這個身份而已。
所以無論是歐爾麥特,還是轟焦凍,又或者是安德瓦跟白癡後輩他們,她都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了。
至于老同學相澤消太,向來只有她找他的份,逢年過節也不會收到他問候的短信。
時間一長,她甚至都覺得那些關于她做英雄的往事遠得跟上輩子的事一樣。
後來,她那念國三的弟弟在畢業前夕忽然神一般的開始瘋狂鍛煉,并解釋說這是在為三個月後雄英英雄科的入學考試做準備。
她不會去阻止他的夢想,甚至在考試當天找了好些年沒聯系的相澤消太,拜托他想辦法讓她一起去看綠谷出久入學考試的實況。
然後她看到了那早早被判定無個性的弟弟在慌亂過後,為了拯救別人騰空而起一拳打廢了超大型的障礙機器人。
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當年那永遠威風凜凜、笑對危難的男人。
——“我相信,繼承我力量的人終會出現,One For All的意志将代代相傳。”
他終于出現了是嗎?歐爾麥特。
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出久的話,一定能成為像歐爾麥特那樣偉大的英雄的吧?”
“嗯,我一定會帶着姐姐的夢想一起,成為非常偉大的英雄。”
那一年,她在前往安德瓦英雄事務所的前夕,也是這麽對綠谷出久說的。
江九幺忽然覺得命運都是公平的,她雖然永遠失去了個性,但綠谷出久卻意外擁有了個性,并繼承了歐爾麥特的意志。
綠谷出久成功考入了雄英英雄科。
開學第一天的傍晚,她早早回了家準備跟母親一起給綠谷出久慶祝,聽說他在第一天就帶了同學回家坐坐。
她開門走進玄關,如平常般朝屋裏喊道:“我回來了。”
卻在下一秒落入了溫暖的懷抱。
她看到了玄關外母親和弟弟瞬間傻掉的表情,而那早已長得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少年貼在她的耳側輕聲喚道——
“出橫,我終于找到你了。”